第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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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大的。

     咱不是光明正大……高馬,你讓我成了什麼人了……金菊一腚坐下,哭起來。

     好啦,祖宗奶奶!高馬無可奈何地說:真是女人,前怕狼,後怕虎,一分鐘就變一個主意。

     我腿痛,走不動啦…… 又放賴了。

     我困啦…… 高馬搔搔頭,搖搖頭,說: 咱也不能住在這黃麻地裡一輩子! 反正白天我不走。

     那就今天夜裡走。

    高馬把金菊拉起來,說,往深處去,這裡太危險。

     我…… 我知道你走不動了,高馬蹲在金菊面前,說,我背着你。

     他把小包袱遞給金菊,伸手至背後,攬住了她的腿彎子,她順從地伏到了他的寬寬的背上。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黑脖子往前探着,她有些憐愛起來,便用雙膝碰碰他的髋骨,輕輕地說: 哥,放下我吧,我自己走。

     高馬不語,卻把手往上移了移,一隻巴掌捂住了她一隻屁股瓣兒,輕輕地捏着。

    那種全身所有内部器官鮮花般開放的感覺又悄悄襲來。

    她呻吟着,用拳頭捶打着高馬的脖子。

    高馬腳下被絆,兩個人便随着黃麻倒下去。

     黃麻不安地搖晃着。

    起初是十幾棵黃麻晃動,後來起了風,千萬棵黃麻一起搖晃起來,所有的聲音都被黃麻們的葉片和莖稈磨擦發出的巨大、但十分溫柔的聲音淹沒了。

     三 第二天淩晨,金菊和高馬沾着滿身的露水和塵土,走進蒼馬縣長途汽車站。

     這是一幢外觀很漂亮的高大建築物,大門上的彩燈尚未熄滅,輝映着紅漆的标牌大字與淡綠色的水泥拉毛牆面。

    夜裡營業的小攤販們沿着進入大門的通道兩側擺開貨攤,形成一條走廊。

    小販們有男有女,都睡眼惺忪,滿臉的疲倦。

    她還看到一個二十多歲的女攤販用手掌遮住嘴巴打哈欠,打完了哈欠兩眼裡盈着淚水,被礦石瓦斯燈吱吱叫着的長長的藍色火舌映照着,那姑娘浸泡在淚水裡的雙眼像兩隻半死不活的大蝌蚪一樣,膩膩的、懶懶的。

     甜梨——甜梨——買甜梨嗎?女攤販招呼着。

     葡萄——新疆無核葡萄——買葡萄嗎?男攤販招呼着。

     攤販們興緻勃勃地招徕着顧客,各色水果都散着腐臭氣,遍地廢紙、爛果皮和人的糞便。

     金菊感到那些攤販們眼睛背後都隐藏着一些什麼,他們嘴裡在叫賣,心裡卻在罵着或是笑話着我。

    他們都知道我是誰,都知道我這兩天裡幹了些什麼。

    那個女攤販分明看到了我背上的泥土和揉爛的黃麻葉子。

    還有那個老頭,像個老畜生一樣盯着我,他把我看成那種女人啦……金菊被巨大的羞愧壓迫得全身緊縮,連腿也不會邁了,連嘴唇都不會動了,她死死地垂着頭,緊緊地抓着高馬的衣角。

     她又一次後悔,感到眼前無路,對未來感到恐懼。

     她跟着高馬走上台階,站在肮髒的水磨石地面上,松了一口氣,小販們不出聲了,都在低頭打盹。

    她想,也許是我多心,他們并沒有看出什麼破綻。

    這時,從大門内走出一個蓬頭垢面的老女人,她竟然也擡起烏青的眼,恨恨地盯了金菊一眼,金菊被這老女人犀利目光一刺,心頭又一陣發顫,發顫未止,卻見那老女人走下台階北側,尋一個牆犄角,褪下褲子撒起尿來。

     大門把手上沾滿油膩,不知被幾千幾萬人摸過,她看到高馬的大手抓住了門把手,心裡又莫名其妙地發顫。

    大門吱扭吱扭地響着被拉開了一條縫,一股惡濁的熱氣湧出來,撲到金菊的臉上,她幾乎要跌倒。

     她還是跟随着高馬進了汽車站的大廳。

    有一個服務員模樣的人打着哈欠在行走。

    高馬拉着金菊迎上去,擋住了那人的去路。

    那人是個女的,腆着大肚子,臉上有七八個黃豆大的黑痦子。

     同志……去蘭集的汽車幾點開?高馬問。

     那人抓了抓肚皮,斜着眼打量着高馬和金菊,說: 我也不知道,你到售票口問問去。

     這女人長得漂亮,嗓音也特别溫柔動聽,她還順手一指,說: 售票廳往那邊走。

     高馬連連點着頭,嘴裡說出三個謝謝。

     買票的人不多,一會兒就排到了窗口。

    一會兒就買好票。

     高馬買票的時候,金菊死死地抓緊着他的衣角。

    她還打了一個噴嚏。

     候車室有二畝地那麼大,站在候車室大門口,金菊十分惶恐,好像所有的人都在注視着自己。

    她低頭看着髒乎乎的衣服和沾滿泥土的鞋子,後悔走得倉促,沒帶上幾件換洗衣裳。

     高馬牽着她走進候車室,水磨石地闆上鋪了一層瓜子皮、糖紙、水果皮,還有黏痰和水。

    大廳裡熱乎乎的,屁味汗味和說不清楚的臭味混合着,乍聞很難受,幾分鐘也就習慣了。

    金菊從這股味道裡辨别出了一種屬于女人的味,于是,對這間大廳,她馬上消除了感情障礙。

     高馬牽着她的手尋找坐位。

    大廳裡有三排看不清顔色的闆條長椅,長椅上躺滿了人,也有坐着的,但必在兩個躺着的人之間。

    他們轉了一圈,終于在讀報欄旁邊的一條長椅上找到了位置。

    長椅上濕漉漉的,好像孩子剛剛撒上了尿。

    金菊不願坐下,高馬用大手把闆條抹了抹,說: 坐下吧,在家千般好,出門事事難,坐下吧,坐下就好啦。

     高馬自己先坐下來,金菊皺着眉頭坐下,雙腿麻麻脹脹的。

    過了一會兒,果然覺得坐下就好了。

     坐在椅上,背後有了依靠,人也矮下去,她的心情輕松。

    高馬說你可以閉閉眼打個盹,離開車還有一個半小時。

    她聽話地閉上眼,卻沒有絲毫睡意。

    坐在椅子上,恍惚還在黃麻地裡,四周是層層疊疊的麻稈,頭上是疏朗的葉片和寒冷的天光。

    睡不着,她隻好睜開眼。

     漆成灰綠色的讀報欄,四片玻璃被打碎了三片,兩張發黃的舊報紙在碎玻璃裡吊着,一個中年人過來,伸進手去,撕了一角報紙,四周看看,好像膽怯。

    一會兒就有苦辣的旱煙味飄來,金菊才知道,報紙被撕去做卷煙紙用了。

    她有些遺憾地想:剛才應該撕塊報紙揩揩凳子。

     她低頭看鞋,鞋上的濕泥巴已裂開紋路,她用手指把泥巴剝下來。

    高馬把身體往近裡靠靠,悄悄地問: 金菊,餓不餓? 金菊搖搖頭。

     高馬說:我去買點東西來吃。

     金菊說:不要買了,往後用錢的地方多着哩。

     高馬說:人是鐵,飯是鋼,隻要身體好,能幹活,就不愁掙不到錢,你占着坐位。

     金菊把高馬的小包袱放在身旁,心裡又空虛起來,隐隐地感覺到高馬一走就再也不會回來似的。

    她知道這是瞎想,高馬不會扔下自己不管,高馬不是那号人。

    高馬戴着耳機子站在麥田裡的形影——這最早的印象此時又湧上她的心頭。

    這些事宛若在眼前,又好像發生了幾百年。

     她動手解開小包袱,把錄音機拿出來,想聽,又怕被人看到笑話,便又放進包袱裡包好。

     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