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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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事…… 哀号着,他知道自己哭了,卻并無眼淚流出來,雙眼又幹又辣。

    他詢問着騙他出院的村主任。

    村主任背靠在樹上,像受到大人盤問的小孩子一樣,機械地用脊梁撞着槐樹,臉上的肌肉都橫七豎八地挪動了位置。

    大叔,我沒犯罪,你騙我出來幹什麼?他叫着。

    村主任半秃的腦袋上凝着一片大汗珠子,遲遲不往下流,滿嘴龇出黃牙,好像随時要拔腿逃跑要咧嘴号哭。

     警察又用膝蓋頂他的尾骨,催促他往前走。

    他轉回身,望着警察的臉,說:同志……首長……你們抓錯了吧?我叫高羊,你們一定抓錯了…… 口吃的警察說:抓的就是你! 我叫高羊啊…… 抓的就是高羊! 我犯了什麼罪你們抓我? 你在今年5月28日中午,帶頭砸了縣政府!口吃的警察流利地說。

     他眼前一陣黑,一頭栽到地上。

    警察把他架起來時,他翻着灰白的眼珠,膽怯地問:那就叫犯罪? 是的,那就是犯了罪。

    走吧! 可不光我一個人,有好多好多人都沖進去了…… 一個也跑不了! 他垂下了頭,心想着一頭撞在房牆上死了利索,但兩個警察一左一右挾持着他,使他動彈不得。

    他恍惚聽到瞎子張扣那激動人心的、凄涼的歌唱聲: 說話間到了民國十年, 天堂縣出了熱血兒男, 憑空裡打起紅旗一杆, 領着咱窮爺們抗糧抗捐。

     縣太爺領兵丁圍了高疃, 抓住了高大義要把頭斬, 高大義挺胸膛雙眼如電, 共産黨像韭菜割殺不完。

     他的肚子裡一陣熱,雙腿上有了些力氣,嘴唇哆嗦着,心裡竟生出一種奇怪的念頭,妄想喊句口号,一側臉,正碰上警察大檐帽上那鮮紅的國徽,立刻感到又羞又愧,急忙低下了頭,平端着雙手,跟着警察往前走。

     一陣笃笃的聲響在身後響起,他扭回脖子,看見女兒杏花握着一根燙着焦黃花紋的小竹竿,探着路,探到門口的石頭階上,聲響格外清脆,好像戳着他的心。

    他的嘴巴不由自主地歪扭着,熱淚忽忽地流出來。

    他知道自己真哭了。

    他想說句什麼,喉嚨卻被一團滾燙的東西哽住了。

     杏花光着背,穿一條鮮紅的小褲頭,腳上穿一雙紅色的塑料鞋,鞋帶斷了幾次,用醒目的黑線連綴着。

    她的肚皮上、脖頸上布滿斑斑點點的灰塵,剪了一個男孩式樣的小平頭,兩隻白色的耳朵警覺地豎着。

    他用力吞咽着那團哽住喉嚨的東西,卻總是咽不下去。

     杏花高高地擡起腿——他從來沒有注意到,女兒竟有一條這樣長的腿——邁出門檻,站在适才他跪過的石頭台階上,輕輕地扶着花竹竿——竹竿高過她的頭頂一尺——他驚訝地發現,女兒偷偷地長得有半根門框那麼高了——他用力吞咽着那團稠黏的東西,看着女兒抹着鍋門灰的臉龐上那兩隻漆黑的眼睛。

    這雙眼裡幾乎沒有眼白,黑得有些森森鬼氣。

    她把頭微微傾斜着,臉上挂着一種類似成熟老練的表情,她先是輕聲地、探詢性地叫了一聲爹,然後便哭咧咧地、放開喉嚨高叫了一聲:爹! 他用力吞咽着堵塞住咽喉的異物,同時咽下流到嘴裡的眼淚。

    警察畏畏縮縮地搡搡他,小聲地說:快——快走吧——沒準幾天就會放回你來。

     他盯着結巴警察那張有幾分讨好的臉,胃部同喉頭一陣痙攣,上下牙自動分開,吐出了一些白色泡沫和淺藍的涎腺,嗓子通暢,他抓緊時機叫了一聲:杏花——!告訴你娘……一語未了,又有一團異物哽住了咽喉。

     高金角弓着腰走到石頭台階前,對女孩說:回家告訴你娘,你爹被公安局抓走了。

     他看到女兒一腚坐在門檻上,因坐得太猛,身體後仰,但她立即一手撐着地,一手撐着竹竿,從門檻上一躍而起。

    他隻能看到女兒大張着嘴好像吼叫什麼,耳朵裡滾動着一陣陣雷聲,除此之外什麼也聽不到。

    他感到一陣陣的惡心。

    女兒像隻被皮鞭抽打着被鐵鍊牽扯着的小猴子,無聲地、狂暴地跳躍着。

    她用花竹竿敲打着石頭台階,敲打着朽腐的門框,敲打着幹硬的地面,地面上出現了一層蒼白的斑點。

     妻子的号叫聲也從院子裡傳來了。

    兩個警察吼一聲:高村長,你在前邊帶路!然後,不由分說,每人架住他一隻胳膊,像挾持着一個瘦弱的頑童,拖拖拉拉,飛快地往村子後頭跑去。

     二 他被拖得心跳氣喘,滿身臭汗,定下腳,一擡眼望見一片黑黑的槐樹林。

    槐林西側,有三間紅磚的瓦屋,他不常到村後來,弄不清這是誰的家。

    警察把他架到槐樹林子裡,直着腰喘氣。

    他看到他們肩膀周圍和腰帶上下的衣服都被汗濕透了,心裡生出了對警察的敬仰和憐憫之情。

    高金角彎着腰踅進槐樹林子,低聲說:在屋裡……我趴在窗外看了,正四仰八叉地在炕上睡覺呢…… 怎——怎麼抓?結巴警察看着同伴問,還讓高村長把他騙出來?這小子當過兵,怕不好對付。

     他立刻猜到了他們要抓誰。

    高馬,他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