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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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頭上飛舞。

    她伸出手,去捕捉些麼綠光點。

    總也捕捉不住……總也捕捉不住……有時,好像把一個綠光點握在手心裡,但一張手,它又飛走了。

    一股腥甜的味道從喉嚨深處慢慢湧上來,她一張嘴,看到鮮紅的一團東西緩緩地落在胸前一株枯草上。

    我吐血啦!她膽戰心驚:我吐血啦……她感到十分幸福,所有的恐懼、所有的憂慮、所有的煩惱,頃刻如煙消散,惟餘一絲甜蜜的憂傷萦繞在心頭…… 楊助理員怒斥着二哥: 老二,你他媽的真是個狠孫!教訓他兩下子就行了,你踢得他快死了啊! 你不是罵我們兄弟窩囊廢嗎?二哥不滿地嘟哝着。

     我罵你們窩囊廢是罵你們兄弟兩個連個女人都看不住,我也沒讓你踢死他!楊助理員說。

     死了嗎?死了嗎?大哥惶惶不安地問,楊助理員……我可沒踢着他…… 大哥,你說什麼?二哥雙眼沁血,盯着大哥,還不是為了給你換老婆! 老二,哥不是那個意思…… 什麼意思!二哥說。

     楊助理員說:别他媽的磨牙鬥嘴了,快把他擡到路上來。

     大哥和二哥下路進了辣椒地,一個擡頭一個擡腳把高馬擡到路上來。

    一放下高馬,大哥就一屁股坐在路上,張着大嘴喘氣。

     快把繩子給他解了!楊助理員命令着。

     大哥二哥對望一下,不說什麼話,嘴臉上卻都是想說話的樣子。

    二哥把高馬翻過去,讓他臉朝下,手朝上。

    大哥就地往前蹭蹭,低頭去解捆綁在高馬手臂的繩子。

    金菊在成千上萬的綠色光點中看到大哥那兩隻骨節彎曲的、像兩柄芭蕉扇那麼大的手,那兩隻手抖索得厲害,卻解不開繩結。

     下嘴咬!楊助理員高喊。

     大哥可憐巴巴地望望楊助理員,跪在高馬身側,低下頭去,咬那死繩結,大哥那樣子很像一隻啃骨頭的小狗。

     繩結終于被大哥咬開。

    楊助理員把大哥撥拉到一邊,用力抽繩子,好像從高馬的肉裡往外抽筋。

    金菊感到心髒越縮越小,一股股涼氣從背後生出。

     楊助理員抽出繩子,把高馬翻轉過來,又把食指和中指觸到高馬兩個鼻孔上去,一定是試他還喘氣不喘氣。

    他們把他打死了!為了我他們打死了他。

    高馬哥……我的高馬哥……金菊緊縮着的心髒松弛了,她沉浸在甜蜜憂傷的幸福中,腥甜的液體又從咽喉深處緩緩爬升。

    無數碧綠的光點在眼前舒緩地飛舞着,碰撞得黃麻莖葉窸窣作響。

    陽光燦爛,蒼馬縣的辣椒地裡,千點萬點的溫暖的紅火苗活潑地跳動着,一匹棗紅色的小馬駒子從辣椒地深處蹦起來,甩着尾巴撒了一個歡,然後,踏着火苗飛跑起來,馬蹄被火苗照耀,恰如耀眼的珠貝。

    馬脖子下的銅鈴铛發出一串串清脆悅耳的響聲。

     高馬的臉腫脹起來,發亮的黑皮膚上滿是凝結的血污和黑土,他直挺挺地躺着,腿和胳膊都順順溜溜。

    楊助理員把手縮回來,又把耳朵貼到高馬的胸膛上聽着。

    金菊聽到高馬沉重有力的心跳聲,合着棗紅馬駒急促響亮的馬蹄聲,馬蹄聲像小鼓,心跳聲如大鼓。

     高馬哥……你不能死啊……你不能撇下我一個人……金菊呻吟着。

    她看到那匹十分熟悉的棗紅馬駒奔跑到路邊來。

    它在路邊的辣椒地裡慢慢地跑着,馬蹄蹚着流動的火苗,宛若蹚着流動的血水。

    馬脖子上的銅鈴響得清脆而悠長。

    馬駒沿着路邊逡巡着,兩顆藍眼睛盯着高馬挂着兩絲平靜微笑的臉。

     算你們好運氣!楊助理員站起來,說,他還活着,要是他死了,你們哥倆一塊蹲監獄去,一個也甭想跑! 八舅,您說怎麼辦?大哥六神無主地問。

     為了你們的事,我也跟着倒黴!楊助理員從口袋裡摸出一隻白色的小瓶子,對着方家兄弟晃一下,說,這是我好不容易才跟張醫生要到的雲南白藥,裡邊有一粒救命丹,給這小子吃了吧! 楊助理員蹲在高馬的臉旁,擰開小瓶的塞子,倒出了一粒鮮紅的藥丸,炫耀了一下,說: 扒開他的嘴。

     大哥和二哥對望一眼,二哥一歪脖子,鼻子裡哼了一聲。

    大哥蹲下,用粗大的黑手指,扒開高馬的嘴唇。

    楊助理員捏着那粒藥丸,又炫耀了一下,然後,戀戀不舍地把它填進高馬的嘴裡。

     小郭,把水壺拿來!楊助理員呼喚司機。

     司機懶洋洋地從車裡鑽出來,提着一個黃漆大半剝落的軍用水壺。

    司機的腮上有一道半圓的凹槽,一定是趴在方向盤上睡覺硌的。

     楊助理員往高馬的嘴裡倒着水,水裡散着撲鼻的酒氣。

     四個男人圍着高馬站着,像四根黑木樁。

    八隻眼都不轉動地死瞅着高馬的臉。

    棗紅馬駒飛跑着。

    蹄聲響亮,馬蹄濺起來的火苗疾速滑行着,噗噗噗地響着。

    馬駒環繞着人群旋轉,把金菊也圈在圈裡。

    它從黃麻地裡跑過時,黃麻的莖稈就如柔軟的柳條一樣,自動地向兩邊分開,那些綠色的光點碰撞到馬駒光滑的皮膚上,又輕軟地反彈回來。

    小馬駒……小馬駒……金菊伸着兩隻胳膊,想去摟抱它像綢緞一樣的脖子。

     高馬的手動了一下。

     好啦!楊助理員興奮地說,好了!雲南白藥名不虛傳!真他媽的管用! 高馬的眼睛睜開了一條縫,楊助理員俯下身子,親切地說: 小子,你撿了一條命!要不是我的雲南白藥救命丹,這會兒你早見到了閻王爺啦! 高馬唇邊漾着安詳甜蜜的微笑,對着楊助理員點了一下下巴。

     八舅,現在怎麼辦?大哥問。

     高馬胸膛裡呼噜呼噜地響了一陣,胳膊收回,支起,把頭和脖子從地上拖起來。

    他的嘴角上哩哩啦啦地流出一些帶血的絲線。

    高馬哥……我的親哥……棗紅馬駒把毛茸茸的嘴觸到你的臉上了,它哭啦……高馬的頭掉在地上,又慢慢地舉起來;馬駒用金黃的舌頭舔着高馬哥的臉。

     這小子,真頂打!楊助理員看着踞伏在地的高馬,由衷地贊歎着,高馬,知道為什麼揍你嗎? 高馬笑着,點點頭。

    他在看我。

    高馬哥的臉上都是笑。

    棗紅馬駒用舌頭舔着他臉上的血迹。

     你還敢拐着我妹妹跑嗎?大哥上下起伏着身體問。

     高馬笑着,點點頭。

     二哥擡起腳,又要去踢高馬。

     楊助理員高叫一聲: 老二,混蛋! 大哥把高馬的小包袱撿起來,用牙咬開包袱的結,包袱裡的東西掉在地上。

    大哥撲地跪倒,雙手按住了那個牛皮紙信封。

     老大,這可不好!楊助理員說。

     大哥的手指伸進嘴裡,蘸着唾沫,數點那沓紙币。

     老大,這不好!楊助理員重重地說。

     八舅,他毀了我妹妹,又費了您的貴重藥,要他賠! 大哥又用那隻濕漉漉的大手,把高馬身上的口袋掏了一遍,掏出了幾張皺巴巴的毛票和四個亮晶晶的硬币。

    棗紅馬駒一揚嘴巴,把硬币碰掉,大哥急忙把翻滾的硬币捉住。

    大哥眼淚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