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九品鐘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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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一具死屍。

     屍體僵直地躺着。

    躺在十方寺的大雄寶殿上。

     十方寺雄踞紫蓋峰。

     紫蓋峰矗騎于南嶽。

     …… 時值深秋清晨,十方寺内遽然傳出深沉而遑促的九下鐘響。

     鐘響甫歇,便見身披紅底繡金袈裟的四尊者,黃底描紅袈裟的七長老,皂白袈裟的二三代弟子,淺灰袈裟的末代弟子,紛紛走出雲房,莊嚴而肅穆地趕向大雄寶殿。

     衡山派自開派以來,除了以往六代的掌門人圓寂大典,尋常敲起這種全寺上下緊急集合的九品鐘,算來尚屬首次。

     每一批僧人,無論是披紅袈裟的尊者,披黃袈裟的長老,披皂白袈裟的二三代弟子,披淺灰袈裟的末代弟子,當他們蓦然發現大殿上的那具屍體時,每一個人的臉色均是遽然一變。

    但盡管人人震駭,卻沒有任何人發出一絲聲音來,他們開始明白了聽到九品鐘的原因。

     他們默默地步過屍體,披紅袈裟的降龍、伏虎、四空、八戒四尊者坐上最高排的四隻錦座。

    披黃袈裟的戒淨、心淨、見淨、疑淨、行淨、别淨、-淨七長老在次層七隻錦座上坐下。

    其餘弟子均在殿上雁列的百十蒲團上,各依自己輩分坐了。

    隻留下了居中高與佛龛并齊的高背絨墊寶座仍然空着,那是第七代掌門人一瓢大師的座位。

     鐘聲再度響起了。

     鐘聲中,一瓢大師自後殿緩步而出。

     一瓢大師身披深紫鑲紅袈裟,長眉紅臉,身材魁梧,法相至為莊嚴。

    大師左右身旁随行着兩個十四五歲的沙彌。

    左邊的一個捧着一隻小巧玲珑的紫金檀香爐,右邊的一個抱着一栖霞彩氤氲的碧玉如意。

     一瓢大師升座了,鐘聲戛然而止。

     大師升座後,首先垂眉合掌低誦了一聲佛号,百僧和南唱應,誦畢,大師肅容向殿下沉痛地宣示道:“衡山派開派迄今,已曆一百八十六歲有零。

    在以往的歲月裡,僅有五十年前,于第五代掌門人手上,武林六大派為了盟主之争,各派意氣用事,曾發生過一些流血事件。

    但後來經五行山五行異叟挺身排難,各派凜于大義且懾于五行異叟的五行神功,立即罷手言和。

    五十年以來,武林各派均能遵守當年信約,一向相安無事。

    想不到,一瓢無能,接掌本派未及三載,本派竟然出了這麼大的差錯。

    ” 殿中寂靜的落針可聞。

     一瓢大師說至此處,圓臉向右首第一位身披紅底繡金袈裟,身軀肥大,眉心中有一顆朱砂紅痣,雙目神光閃射的伏虎尊者說道:“伏虎師弟可将屍體發現始末複述一遍。

    ” 伏虎尊者合掌俯身,以一種渾雄略帶沙啞的聲音應道:“伏虎僧謹遵掌門人吩咐。

    ” 全殿視線開始集中在伏虎尊者的臉上。

     一瓢大師凄然阖上雙目。

     伏虎尊者朝殿前的屍身瞥了一眼,開始悲憤地述說道:“本座自關外采藥回來後,昨夜是本座第一次輪值總巡。

    約在昨夜三更左右,本座倒行巡至前殿,突見東側院牆上有一條人影撲通栽倒,本座飛身近前一看,那人身邊噴了一大灘鮮血;業已氣絕身亡。

    看情形,似乎受的是極重内傷,可能是因趕路過急,以緻猝然迸發不治,本座仔細審查之下,這才發覺死者竟是本寺派往北邙的二代弟子大智師侄。

    ”殿中衆僧,臉色一緊。

     伏虎尊者黯然神傷了好一會兒。

    這才繼續說道:“經過本座檢驗,結果發現大智師侄的緻死之因竟是中了武當派的大羅掌力。

    ” 衆僧相顧錯愕。

     這時,位于左首第二席的四空尊者,雙目中突然噴射着一股駭人的火焰。

    起立怒目揚聲道:“武當派與本派素稱和睦,如今竟為了半部大乘神經而出此卑污手段,本派縱甘緘默,本座絕難容忍!”聲身俱顫合殿為之動容。

     一瓢大師喝道:“四空師弟少安毋躁。

    一瓢自有主張。

    ” 大師喝罷,大聲向全殿道:“大智僧雖然隸屬四空尊者座下,事實上卻是本派二代弟子中最為出色的一個,所以這次本派與北邙天龍老人相約換經之期一屆,本座即派他此任…… 現在事已至此,衡山派為六大派之一,本座忝為衡山派掌門,無論如何,事情也得有個明白交代。

    ” 這時,坐于右首的八戒尊者急急地向一瓢大師問道:“請問掌門人,大乘神經是否業已失去半部?” 一瓢大師靜靜地道:“事實如此!”衆僧又是一陣錯愕。

     人人眼中開始湧現出方才四空尊者眼中的那種憤恨的火焰。

     八戒尊者又道:“失去的是上半部,還是下半部?” 一瓢大師道:“假如大智受傷在去途中,遺失的當然是上半部。

    若是歸程才遇上的事,那麼,遺失的就是下半部了。

    現在,大乘神經的半部是丢定了,本座已派大慧連夜趕往北邙,不等北邙人回,一時尚不能斷定遺失的到底是上半部,或是下半部。

    ” 四空尊者這時抗聲道:“本座拜請掌門師兄這就明示本派将對武當派采取何項行動!” 一瓢大師瞥了四空尊者一眼,緩聲說道:“佛門弟子,首戒貪嗔,四空師弟何失态乃爾?種惡因者難得善果,此事如但依本座臆測,此次不幸事件其中定有蹊跷之處。

    武當派為堂堂武林六大派之一,該派決不至于為了半部大乘神經而甘冒此大不韪,衡山派與北邙派各得神經半部,本派得上,北邙得下,已為武林中衆所周知之事實。

    大乘神經固為武家之珍,但如僅得其半,亦屬徒然。

    試想,武當派奪去何用?” 四空尊者恨聲道:“掌門人能說大羅掌不是武當獨門絕學?大智不是緻死于大羅掌力?” 一瓢大師長歎一聲道:“一派之昌大,端在人多村衆,可是,利弊因循相生,人多了,又有良莠不齊之虞。

    就拿武當派來說吧,該派道俗兼容,表面上看去,漪欤盛哉,私底下誰能擔保其中沒有害群之馬?四空師弟,你以為師兄這番話可在情理之中?” 四空尊者大聲道:“武當派素以門戶謹嚴誇稱于武林,隻要是該派弟子所為,該派便得負責!殺人者抵命,如該派不能立即交出罪魁禍首,罪魁禍首便是武當全派,本座與之勢不兩立。

    ” 一瓢大師默然不語。

     四空尊者愈說愈激動,這時高喊道:“如掌門人不欲傾派與争,也願師兄慈悲,允本座率座下各代弟子前往……如有其他師兄念在同門之誼,四空謹代大智叩謝于九泉之下。

    ” 四空尊者說至最後一句,淚随聲俱。

     一瓢雙目漸阖,一臉怆然之色。

     滿殿嗡然,似均為四空尊者所感動,隻因輩分所限,以緻沒有人出聲應和,但一旦出諸行動,隻要掌門人不予攔阻,相信設有一人不會追随四空尊者之後。

     一直保持緘默的,身材瘦長的降龍尊者,這時睜開威棱四射的星目,沉聲向全殿道: “本座首先響應四空師弟,如武當派不還衡山派一個公道,則不是武當派俱滅,便是衡山派全亡!” 衆僧見四尊者之首的降龍尊者出面做主,立即轟然宣了一聲佛号。

     佛号宣誦聲中,寶座上阖目怆然而坐的一瓢大師突然暴睜金鋼之目,向前殿沉聲大喝道:“何人擅闖衡山十方寺?進來!” 喝聲未歇,一條颀長身形自前殿庭空飄然而落。

     來人隻是一個年可十八九的少年。

     少年生得眉清目秀,鼻如瓊瑤,唇若塗朱,豐神奕奕,英姿飒爽。

    但眼角眉梢似乎含有無限隐憂,從他裝束上也可以看出幾分風塵之色。

     少年當院挺然而立,仿佛為大殿上肅穆森嚴的場面所怔,呆呆地站立當地,一句話也沒有,兩道眼神卻落在前殿那具屍體上,癡癡地,一動不動。

     一瓢大師的眉頭不由得倏然緊皺起來。

     來人不經通報而擅閣山門,已經犯了武家大忌。

    何況衡山派為武林六大派之一,正值派中發生了不足為外人知道的大事,全派集合一殿,拱圍着一具血迹斑斑的屍體……在這種情形之下,一個外人闖進來,想想看,斯可忍。

    孰不可忍?……無論來人是有心抑或無意,均屬不可原諒。

     也許有人要問,衡山派既為武林一大宗派,為何處理如此慎重的大事,竟會連守望的都不留一個? 要知道,衡山連綿數百裡,山中澗壑岩洞多至不可勝數,紫蓋為南嶽五主峰之一,高度僅次于祝融,峰高七千餘丈,峰在深山中,寺在峰腰間,尋常人迹罕至,且五十年以來,武林中風平浪靜,衡山派在武林中之聲望極高,二代弟子無端遭人殺害已屬意外之至,誰會想到竟有人鬥膽,單身飛落該派重地? 一瓢大師目注心淨長老,心淨長老會意,自錦座立起身來,佛袖微拂,人已似巨鷹般,四平八穩地飛身落向少年立身處。

     少年對心淨長老之臨近仿佛視若無睹,雙目仍然凝視着大殿上那具屍體,不稍轉瞬。

     心淨長老合掌道:“施主何事駕臨敝寺,貧僧可得與聞否?” 少年聞聲,如夢初醒。

    雙目微轉,精芒暴射。

     心淨長老心中一凜,暗忖道:此人年事雖輕,怎地竟具此等精純功力? 少年将心淨長老微一打量,便立即抱拳道:“在下武當二代俗家弟子司馬玉龍,有事谒見貴派掌門方丈!” 聲如金石擲地,琅然锵然。

     大殿中隻聽得衣響,滿殿僧人均自蒲團和錦座上霍然起立。

    連一瓢大師也聽得雙目一睜,上身前俯,面呈驚詫之狀。

     四空尊者的雙目中,毒焰暴熾。

     一瓢大師似也覺察,雙臂微擡,連擊三掌,衆僧方始勉強重新坐下,隻有四空尊者仍然站着,雙目怒注庭院中那個自稱武當二代份家弟子的司馬玉龍。

     一瓢大師輕聲道:“真象未明之前,四空師弟不可失态。

    ” 大師說罷,随即向院中傳音道:“心淨,代本座請武當司馬少俠進殿說話!” 心淨長老身軀一偏,讓出通向大殿之石道。

     少年微一顧盼,便即昂然向大殿走去。

     少年在殿前丈許遠近站定,面向大殿居中的一瓢大師寶座,抱拳深深一禮,然後擡頭朗聲道:“武當弟子司馬玉龍參見衡山派掌門佛駕。

    ” 一瓢大師目注司馬玉龍,靜靜地問道:“少俠系奉貴派上清道長之命來麼?” 司馬玉龍道:“非也!” 一瓢大師聞言一怔,臉呈不悅之色,又道:“少俠既未奉有貴派掌門之命,私自擅闖十方寺,難道有事見教于本派不成?” 司馬玉龍并未立即答言,又朝身前屍體瞥了一眼,用手指着屍體,向一瓢大師猶疑地問道:“請……請問大師,死……死者是否即貴派弟子?” 全殿嗡然。

     一瓢大師臉色遽變;厲聲道:“此為本派内務,不勞少俠過問,請少俠檢點自身言行。

    ” 聲如春雷,震耳欲聾。

     司馬玉龍面色為之一變,但見他牙關一咬,旋又恢複本來的鎮靜神态。

    仰面向大師寶座大聲道:“望大師見諒,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