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柳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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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邙山。

     北邙山在河南府之北,距府城僅數裡之遙。

    山多有曆代陵寝,山之别名多至不可勝計,芒山,陝山,北山皆其名也。

    金廢主亮因史雲“洛陽有事,北邙為必争之會’而改山名為“太平”。

     自兩晉南北朝以至于唐,發生于北邙之戰事,大小不下百十,北邙之名,不可謂不噪矣。

    山之東北,即為極負盛名之洛陽城。

     時值冬末,一個大雪紛飛的午夜,洛陽城被裹在一團銀白裡。

    東大街的牡丹閣酒店裡坐滿了圍爐的酒客,爐火熊熊,和店外的銀白相映成趣。

     坐在門旁一角的是一個紫裘少年。

     少年生得眉目清秀,鼻如瓊瑤,唇若塗朱,英華鑒人。

    他獨自擁着一隻紅泥盆,盆上橫着二根鐵箸,盆火燒得箸上錫壺嗤嗤作響。

    他端着一隻細瓷杯,橫肘于颔下,怔怔地望着門外,腦海裡一片白茫茫,一如店外的銀色世界。

     司馬玉龍進店已很久了。

     這時候,店門外忽然傳來一聲昂然長嘶,一匹噴着團團白氣的金黃镖馬在店前滴滴溜溜打了一轉,然後高拱雙蹄,拜得兩拜,巍然停住。

     隻見黃影一閃,馬上飄飄逸逸地跳下一人。

     司馬玉龍訝忖道:好俊的身法! 所謂之惺惺相惜,因為看出來人也是個會家,司馬玉龍不由得心神一收,對來人注上了意。

     第一個進入司馬玉龍眼簾的,是那件鵝黃披風,其次是一個個纖巧的身材,再其次是一張秀麗的面龐,彎眉鳳目,端鼻薄唇,眸清如水,齒若編貝……司馬玉龍在看清來人面貌之後,不由得蓦然一愕。

     咦,這不就是曾在君山見過一面,向怪叟打聽衡山如何走去的那個少女麼? 她自衡山來? 她已找到了衡山? 她為什麼去? 她為了什麼又來到此地? 這時、店裡夥計已将馬匹牽過,少女正抖着披風上的雪花向店内款步走入。

    少女走過司馬玉龍面前時,似乎微微一怔,眼中露出了一種驚訝神色。

     司馬玉龍禮貌地、赧然地向少女點頭微微一笑。

     少女卻大大方方的指着他,脆生生地道:“上次在君山不就是你麼?” 女孩子這樣向人打招呼,在司馬玉龍來說,尚屬第一次見到聽到。

     他還真不知道如何應對才好。

     少女噗哧一笑道:“喂,你是啞巴?” 司馬玉龍好氣又好笑。

     他才待有表示,店夥計已經上來獻殷勤了:“噢噢,兩位是一道兒的?好極了,好極了。

    ……這兒蠻亮淨,喝酒,賞雪,談天……姑娘就在這邊坐?” 少女偏臉瞪起一雙鳳目,怒道:“這兒坐不得?姑娘偏在這裡坐。

    ” 說着,人已在打橫的一張條凳上坐下。

     店夥計吓得一縮脖子,連應兩聲是,哈着腰,請示道:“姑娘吃喝點啥?” 少女不耐地一指火盆和盆旁小幾道:“他吃什麼我也吃什麼。

    ” 店夥計含笑而去,司馬玉龍微微欠身道:“姑娘從衡山來?” 少女朝司馬玉龍望着,突然用衣袖掩起小嘴,咯咯地笑道:“原來你能說話?” 神态嬌戆可掬,司馬玉龍心神微微一蕩。

     少女又是噗哧一笑,道:“姑娘從衡山來?……唔,能說一句也就不算錯了。

    ” 童心未泯的司馬玉龍礙着對方是個女孩子家,才見過一次面,所以顯得有點拘拘束束,現在見對方如此率直天真,知道此女為奇人門下,非世俗兒女可比,便即笑容道:“話本來就是一句一句說的嘛!” 少女明眸一亮,哼了一聲,道:“口齒不鈍呢!” 司馬玉龍索性打趣道:“惹嫌麼?” 少女瞪眼道:“你以為你讨人喜歡?” 司馬玉龍想不到對方的語鋒如此沒遮攔,雙頰驟然一熱。

     少女話說出口,本沒感覺什麼。

    但朝司馬玉龍望一眼,明眸略轉之後,臉也跟着紅了。

     隻見她鼓起小腮,薄嗔道:“我說錯了?” 司馬玉龍怕将場面弄僵,賠笑道:“姑娘說得很對。

    ” 少女高興了,咯咯地笑道:“對?你也知道你并不讨人喜歡?” 司馬玉龍笑道:“我為什麼要讨‘人’喜歡?”故意把“人”字說得很重。

     少女繃緊臉道:“那你希望讨人喜歡?” 司馬玉龍笑道:“隻要讨得” 少女低聲喝道:“你敢說下去!” 司馬玉龍擡臉惶惑地道:“你知道我要說的是什麼?” 少女粉臉一紅,嗔道:“你要說的是什麼?” 司馬玉龍笑道:“我是說,隻要讨得自己喜歡就夠了。

    ” 少女脫口道:“我以為你” 司馬玉龍訝道:“你以為我?” 二人均說得半句,對望一眼,即便各自低下了頭。

     店夥計送來少女的一份酒菜,這才打破窘況。

     少女望了酒壺一眼,喃喃地道:“我又不喝酒,卻端來這麼一大壺。

    ” 司馬玉龍笑道:“不喝酒到酒店裡來做什麼?” 少女怨道:“外面雪大嘛,這裡面坐滿了人個個有火烘,誰曉得它是個什麼店?” 司馬玉龍隻好扯謊道:“我們談了半天,彼此連名姓都沒有請教,你看可笑不可笑?” 少女聞言,精神似乎陡然一震,挺身道:“我叫聞人鳳,你呢?” 司馬玉龍自語道:“聞人?唔,也是個複姓。

    ” 少女臉色遽然一變,手撫肩後劍柄,壓着聲浪厲喝道:“你也是複姓?” 司馬玉龍見狀大吃一驚心想:這就怪了,難道就隻她一人可以複姓麼?……一個意念像閃電似地掠過他的腦際……此女出自天山毒婦門下,來自衡山,莫非……莫非天山毒婦和衡山派有甚麼淵源,此女系奉命前去辦事,于無意中已知衡山派出了意外,或者受了衡山派之托,隻要碰上他司馬玉龍,就要有不利?不然的話,她怎會一下子變成這副樣子?……總之,在真象未明之前,他是不能說出自己的真名實姓了。

     以司馬玉龍之機警,盡管心中思念百轉,臉上并未露出任何可疑之色,他略一停頓,便鎮定地笑道:“這有什麼好驚奇的,複姓的人多着哩,譬如說……武林前輩五行怪叟公孫民不就是個複姓?” 少女目射寒光道:“你認識五行怪叟?” 從少女這句話裡,司馬玉龍知道這位名叫聞人鳳的少女并不認識五行怪叟,他因為一時舉不出更好的例子來,脫口擡出了怪叟,話一出口,已自後悔不疊。

    此女如知司馬玉龍為衡山派仇人,就免不了會知道司馬玉龍和怪叟的淵源,假如此女胸中稍有城府,串前絡後,豈不立即便能識破自己真正身份?現在他聽了聞人鳳的語氣,頓感寬心不少,難關既過,再轉圜也就不難了。

    他故意輕松地笑道:“五行怪叟乃一代奇人,沒見過難道就沒聽說麼?” 少女沉聲逼問道:“你為何人門下?” 司馬玉龍有意緩和氣氛道:“你為什麼不先問我姓什麼?叫什麼?” 少女冷然道:“你姓什麼?叫什麼?” 司馬玉龍道:“在下姓餘,單名一個仁字。

    ” 少女冷然又道:“那你剛才說‘你也是複姓’是什麼意思?” 司馬玉龍故意大笑道:“在下有一位莫逆之交,名叫司馬玉龍,外号小武曲,為人心地正直,人品端正,甚為在下敬佩,在下獨酌無聊,風雪思故人,一聽姑娘尊姓是聞人,是以聞想到……” 少女不等司馬玉龍說完,霍然立身,變色問道:“司馬玉龍此刻何在?” 司馬玉龍心下更是吃驚不止,此女詞意不善,找他定非好事。

    既然僥幸沒有莽然自白,至此更有一探究竟的必要了。

     于是,他故意仰頭作失驚狀道:“原來聞人女俠也與司馬玉龍兄相識?” 少女哼了一聲道:“誰認得那個小殺才!” 若在普通情形之下,司馬玉龍聽了這句話該有何種反應? 但是,現在不廁了。

     一個人假如連死亡的威脅都能不把它當做一回事的話,天地間實在已無不可忍之事了。

     他并不争于自己的名姓受辱,他所極欲探求的是,自己的名姓到底因何而受辱?聞人鳳對司馬玉龍這個名字的反應愈惡劣,他愈想知道事情的底細。

     為了讓假戲逼真些,他也裝成不悅之色,忿忿地道:“聞人女俠無端辱及敝友,在未說明敝友與女俠結怨經過之前,請恕餘仁無言奉告,如女俠有事在身,随時請便。

    ” 司馬玉龍以為,聞人鳳既然急于要找司馬玉龍,隻有從他這假餘仁身上打聽,話說重點,正好取信于對方,相信他真是司馬玉龍的朋友,對方心直口快,受此一激,說不定會将找他的原因和盤托出,哪知道他這廂話方出口,聞人鳳一聲冷笑,腳一跺,便向櫃台走去。

     隻見她向櫃上擲去一塊碎銀,飄然走出店門去,店門外,馬嘶昂激,蹄翻雪泥,刹那寂然。

     司馬玉龍怅然若失。

     似怒似愁,是惑,是憂,……說不出心頭一股難受滋味。

     在君山,五行怪叟已經說過,此女身手不凡,定為天山毒煙門下,此去衡山,不會有甚好事……想不到,事情結果竟然攪在自己頭上! 看樣子,此女對他的怨恨頗深,他不否認此女之嬌戆可愛,也甚為震駭于此女情感之變幻多端,惟其如此,她給了他很深刻的印象,他對司馬玉龍這個名字的莫名憤恨令他傷心。

     他迷惑達于極頂。

     他悔恨達于極頂。

    他迷惑的是她為什麼恨他?他悔恨的是他沒有将事情弄明白便将她激走了,而今後此謎何日能破? 天,漸漸地黑下來了。

     司馬玉龍回到落腳的客棧,屋裡沒有點燈,他靜靜地和衣躺在炕床上,他說不出是什麼原因,他隻感到心裡很煩,一點主意沒有。

     五行怪叟叫他到北邙一帶來相機行事,他來洛陽已經三天了,除了每天在那家牡丹閣窮泡外,他不曉得他該如何做。

    北邙天龍派出了這麼大的事,以他的輩分來說,在這個時候,這種情況之下,他實在找不出借口來去明着拜山,他是武當弟子,又未奉有師令,他去了,說些什麼呢?天龍老人既然是個心氣高傲的人,他決不希望此時此刻有人提到大乘神經的事,除了大乘神經的事,他去天龍派做什麼? 明訪既然不能,那麼隻有暗探了。

     可是,這樣做行麼? 慢說天龍派的天龍三掌,陰三掌,陽三掌,三式六招威力絕倫,即令他有出入自如的能耐,萬一給對方識破行藏,起了誤會,豈非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北邙派不比衡山派,雖然兩派同為當今武林六大派之一,但衡山派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