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故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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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淡然清弱之氣,筆墨難描;周四若非騰高後折,實難躲開這匿影藏神,深曲微婉的一劍。

     周四暗叫僥幸,身在半空,疾向那人頭上抓去。

    那人也未料周四有如此身手,咦了一聲,長劍順勢折轉,挑向周四臂彎。

    此時周四已躍在他身後,他身子不轉,長劍卻靈動至極地反刺過來,比常人正面出劍還要輕靈随意,劍尖似長了眼睛,毫厘不差地挑向周四曲澤、天井二穴。

     周四本占先手,不意那人随便刺出一劍,恰攻其弊,不争而争,從容不迫地将他優勢化去。

    周四大急,不顧對方劍到,勁力貫注指端,疾抓那人頭顱。

    那人覺他指上勁氣淩厲至極,自家上半身盡被籠罩,微吃一驚,長劍不敢再遞,飄身退在兩丈開外。

    周四這一抓用上全力,若遇常人,無須抓到實處,便可令對方筋斷肉裂,那人竟能從容退避,渾若無事,武功委實深不可測。

     周四落下身來,肉跳心驚,如臨大敵。

    借營中微弱燈火望去,隻見那人一身白袍,發如霜雪,細目長眉,疏須飄灑,年紀雖在六旬開外,卻無半點龍鐘之态,清奇古貌,已顯仙風道骨;落寞情懷,更添别樣豐神。

    周四看得一眼,一顆心險些從口中蹦出,愣了一愣,突然撫掌大笑。

     那人凝視周四,微露怒容,忽又垂下長劍,輕聲歎道:不想賊中尚有這等好手!唉,想來他也該有這般年紀了,若還在世,定已長成軒昂男子,偉岸丈夫。

     周四聽了,搖頭笑道:偉岸丈夫實不敢當,但确已非當初跳脫少年。

    那人聞聽此言,神色一變道:你你是何人?周四展臂自瞧,随即笑望那人道:木先生真的認不出我了?那人全身大震,長劍失手落地,直楞楞盯住周四,嘴唇輕輕顫動,尚未開口,兩行濁淚已然奪眶而出。

    周四情不能抑,上前拉住此人,一時悲喜交加,也不由潸然淚下。

    原來面前這人,正是明教長老木逢秋。

     二人四手相握,久不分開。

    木逢秋怔怔癡癡,隻是落淚,半晌方止住悲聲,哽咽道:屬下這可是在夢中麼?雙膝一軟,跪下身去,雙手卻緊緊抓住周四衣襟,似生怕他再從自己身邊走開。

     二人相認之際,夏、奢二人已奔了過來。

    夏雨風認出木逢秋,大聲嚷道:老兒,你為何又來糾纏我四弟!木逢秋瞧見雨風,突然從地上跳起,伸臂将周四擋在身後,面帶驚慌道:你你要怎樣?他武功遠較夏雨風為高,但初見周四,悲泣傷神,方寸已亂,猝然見到雨風,隻恐他又要将周四搶走,不免大失常态。

     周四見木逢秋如此情狀,心下酸楚:我自離少林,隻有明教中人對我誠意誠心。

    我無視複教大業,實負衆人一片厚望。

    輕輕拉住逢秋,動情道:木先生勿驚。

    我自有主見,豈能再受他人挾制?木逢秋回過神來,緊緊握住周四手臂,目中又落下淚來,顫聲道:天可憐見,讓屬下又遇教主。

    此後教主去往哪裡,逢秋便跟到哪裡,即便教主以鞭驅趕,屬下也再不肯離開半步。

    言罷老淚縱橫,語聲嗚咽。

     周四感愧,輕拍木逢秋肩頭,正要好言相慰,忽見北面人影晃動,有幾人奔縱如飛,直向這面蹿來。

    當先一人,身法尤為高妙,足尖稍一點地,身子便飄騰而起,仿佛孤煙浮空,一掠數丈亦不墜落。

    其間似有意炫耀輕功,姿态幻變,氣力猶自寬餘,以周四這等身手,也不由暗暗贊歎。

     那人奔到近前,一眼望見逢秋,好似遇了救星,突然定住身形,嘻嘻笑道:老木,這幾個東西巴巴地跟我跑了半夜。

    我将他們引到這裡,剩下的事可就交給你了。

    說罷叉腰站在木逢秋身後,有恃無恐,頓時趾高氣揚起來。

     木逢秋見追來幾人各着黑衣,身手矯健,顯見人人武功不弱,回頭斥道:你這厮隻會招災惹禍,自己拾掇不下,便這麼一推了之。

    當年周教主在日,可少教訓你了麼?那人呵呵笑道:周教主在時,我捅了多大漏子,他老人家都能幫我料理。

    現今聖教無主,你我都是孤魂野鬼。

    我有麻煩,自然找你。

    說着嬉皮笑臉,向木逢秋打躬不疊。

     周四見這人身材高瘦,滿臉狡狯油滑,竟是葉淩煙,心中大樂:當年我二人闖入昆明城中,他冒死引開官軍,原來并未殒命。

    他一直以為葉淩煙已死,心下常懷愧疚。

    今見斯人尚在,那一份神氣活現之情更有增無減,禁不住又想起與他居洞嬉鬧的一幕,一時童心忽起,便思跟他開個玩笑,眼望葉淩煙道:淩煙,是何人欺負了你?他故意怪腔怪調,拉長聲音,說完一句,自己先憋不住笑了起來。

     葉淩煙初見周四站在一旁,隻當是尋常土賊,渾未在意,聽他直呼自己名字,上下瞟了周四幾眼,撇嘴罵道:小兔崽子,你葉大爺的名諱,也是你随便亂叫的麼?一言未了,頭上忽被木逢秋重重地拍了一下。

    葉淩煙不明其故,瞪眼道:老木,你你為何打我?木逢秋笑罵道:混帳東西,愈來愈沒規矩!腳尖微擡,點在葉淩煙膝彎。

    葉淩煙撲通跪倒,扯開嗓子嚷道:老木,你瘋了不成! 周四哈哈大笑,故意不看葉淩煙,仰頭望天道:當年是誰死皮賴臉,硬要我喚他淩煙?還說若不如此呼喚,他便長跪不起。

    葉淩煙聞言,口齒大張,雙目瞪圓,仿佛中了魔障,僵在那裡一動不動。

    俄爾,忽然站起身來,撣了撣身上塵土,也不向周四看上一眼,朝南面走出幾步,随即鄭重其事地跪倒在地,面南而拜道:弟子葉淩煙,向聖廟所供曆代教主靈位道喜了。

    周、木等人見他舉止古怪,無不詫異。

     隻聽葉淩煙接着道:當年周教主去少林不歸,教衆反目,弟子終日垂泣,以為聖教無望。

    誰想聖教當興,紅日又現,新教主橫空出世,降臨凡塵。

    弟子見他少而不佻,威而有度,确具中興之主的寬廣胸懷,直喜得夜不能寐,夢中猶笑。

    哪成想天有不測風雲,教主竟與弟子失散于昆明。

    弟子護主不得,便思自戕謝罪,但想到聖教大業尚在中途,仍用得上弟子綿薄之力,是以苟存人世,隻盼教主有一日能重現江湖。

    ^說到這裡,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道:]唉!可弟子萬萬沒有想到,數年之間,教主他老人家竟已長得龍筋鳳骨,俊逸翩翩,不但是威鳳祥麟,今時獨步,那一表壯偉豐神,更是冠乎終古。

    怪隻怪弟子老眼昏花,被他老人家萬道光芒所眩,不能辨得金身,然教主光芒四射,确是令人不敢逼視。

    弟子又遇教主,如見天日,竊思既有他老人家在,中興聖教隻在朝夕,是以按捺不住,搶先向曆代尊主的神靈道喜。

    說罷咚咚咚連磕了幾個響頭。

    這番話半真半假,既表精誠,又為适才無禮之舉開脫,溜須拍馬,幾達極至。

     周四捧腹大笑,想到應無變奉承在前,葉淩煙吹捧于後,實有異曲同工之妙,更是樂不可支,上前拽起葉淩煙道:你适才出口不遜,辱罵明尊,若我周老伯在世,定要打得你屁股腫起老高。

    葉淩煙見周四眉目含笑,知他并未怪罪,嘻嘻笑道:教主乃我教中興聖主,胸中容得下萬河千山,便是已故周老教主,也未必比得上您老人家。

     周四微微一笑,手指那幾名黑衣人道:是他們幾個欺負你麼?葉淩煙見他有出手之意,忙道:教主,這幾個東西武功強的很,還是交給老木對付吧。

    他雖知周四武功了得,卻不知周四近年技藝猛長,神功已成,隻恐他應付不了,連忙勸阻。

    周四笑道:咱們淩煙受人欺負,我這當教主的自然要替你出氣。

    說罷向幾人走來。

     那幾名黑衣人自見逢秋,皆露驚恐之意,站立當地,全神戒備。

    幾人年紀均在五旬開外,個個目射xx精光,立如松柏,眼見周四上前,互相遞個眼色,突然同時撲了上來,似早猜出周四身份,恨不能一擊取命。

     周四腳步不緩,直向幾人迎去,也不見如何動作,便從幾人身旁一擦而過,站定之時,手上已提了一人。

    其餘幾人仍做勢前撲,并未察覺他已在身後。

    一人沖出丈餘,突然炸裂開來,筋斷骨碎,血肉橫飛。

    另兩人直向前奔出三丈,方始仆倒,七竅中各有污血噴出,死屍卻不碎裂。

    顯見功力極深,骨壯筋強,不易支離。

    場上幾人見狀,直吓得心驚膽戰,全身軟麻。

     木逢秋呆望地上斷肢殘體,尤為心驚:教主一身武功皆我所授,如何數年之後,竟爾面目全非,如同邪技?莫非他近年又有奇遇,已将我所傳武功點滴不剩地抛開?他武功雖高,技法上卻尚清弱而摒雄強,自來以空靈醞藉、瘦淡通神為極要,似此霸氣縱橫,人亡物毀的慘絕手法,自是與他一貫宗旨背道而馳。

    他一生向武,若以純粹的武學而論,實已達妙參造化,與道合真的境界,眼見周四武功慘毒無比,已入害命邪途,心中大感憂急。

     孟如庭聽帳外人聲混雜,料有不速之客來到,起身下榻,忍傷出帳。

    剛出帳門,便見周四施技殺人,如割草芥,那幾人死狀驚心,盡入其目,心中不由一緊:原來四弟技精至此,竟有如此駭人手段!看來他擊我一掌,已留十分情面。

    我暗懷怨望,可當真錯怪了他。

    有此一念,兄弟之情又生,适才許多不快,霎時遁無蹤影。

     周四提起手中之人,面無表情道:你是何人,為何窮追不舍?那人眼見同伴相繼斃命,目中充滿恐懼,顫聲道:你你殺了我等兄弟,我家主人定會尋你報仇。

    他自被周四揪住胸口,仿佛功力已散,隻道必死,并不求饒。

     周四聽到主人二字,已知究竟,手臂一抖,将那人抛了出去。

    那人在空中連翻筋鬥,落地時強要站定,不料周四擲人時暗伏後勁,又将他帶着向後翻了幾個筋鬥,直跌得鼻青臉腫,爬不起身。

    葉淩煙拍手叫好,本要奉承幾句,但見地上殘肢散落,一陣心悸,話到嘴邊,又囫囵咽下。

     木逢秋見周四手臂微動,即能擲人數丈,内力之強,實屬罕見,也不由暗暗欽佩。

     周四手指那人道:你去告知你家主人:他如有尋仇之意,隻管來營中找我便是。

    那人搖晃而起,哪敢向周四望上一眼?忍痛疾竄,轉眼間消失在夜色之中。

     周四轉回身來,瞥見如庭出帳,卻不理睬,笑望葉淩煙道:這幾年你在江湖上遊蕩,想是時常被人追趕,一夕數驚吧?葉淩煙撓頭一笑道:教主說得不錯。

    近來江湖上怪事不斷,許多當年被咱周老教主吓得頭不敢伸、窩不敢出的東西,都一股腦地竄了出來,合着夥與咱神教做對。

    幸虧屬下腿腳利落,雖常日奔夜走,倒也有驚無險。

    周四微微皺眉,問木逢秋道:你們怎知我在闖營?木逢秋斜了孟如庭一眼,微露怒容,又掃了掃夏、奢二人道:我與教主叙舊,爾等在旁有擾,均請自便。

     夏雨風瞪目道:老兒,你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怕人來聽?孟如庭自見逢秋,已覺尴尬,又見他露出敵意,忙道:幸遇先生,确是意外之喜。

    二弟、奉祥,我們回帳去吧。

    拱了拱手,轉身回帳。

    木逢秋哼了一聲,怒容不斂。

    夏雨風狠狠瞪了木逢秋一眼,沖周四叫道:四弟,這夥人可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和他們在一起,還是多留點神。

     周四冷冷地道:小弟雖愚,尚能辨得親疏,不勞兄長提醒。

    夏雨風一片熱心,仍要相勸。

    葉淩煙竄上前來,手指夏雨風道:當年你等将我家教主拐走,這筆賬還未算清。

    你他娘的又來挑撥離間,是不想讓葉大爺教訓你一頓!說着虛張聲勢,便要動手。

     夏雨風大怒,掄拳便打。

    葉淩煙怪叫一聲,做勢相迎。

    周四心中不耐,翻掌刁住夏雨風手腕,沖葉淩煙喝道:此乃我結義兄長,至親之人。

    你怎敢如此無禮!葉淩煙一驚,收拳退在一旁。

    夏雨風手腕被周四握住,半個身子一陣酸麻,羞急之下,拼命抽出手來,直鬧得滿面通紅,說不出話。

    奢奉祥見狀,忙拉夏雨風向帳内走去。

    夏雨風回過頭來,見周四神情漠然,嘴角露出一絲鄙夷,胸口一堵,氣哼哼走入帳内。

     周四見四外無人,拉住葉淩煙道:我二哥是粗魯之人,你何必與他計較?這句話大分親疏,木、葉二人都是一喜。

    葉淩煙躬身道:屬下頭一遭蒙教主申斥,仿佛又返童年,面對嚴父,實是開心的很。

    周四輕拍其肩,又問木逢秋道:木先生如何尋到此處?木逢秋聞言,想到多年來苦尋教主不得,目中又泛起淚光,怆然道:當年屬下等與教主失散,及後聽淩煙回來說教主失陷昆明城中,都都隻當教主遇上不測。

    未過多久,忽聽江湖上傳言教主曾在華山和丐幫露過面。

    屬下等喜出望外,連忙去華山、丐幫打聽,誰想百般詢問,也問不出個頭緒。

    屬下等無奈,隻得四出遊找,尋遍天涯,都盼蒼天有眼,能再次巧遇教主。

     周四聽到這裡,心道:木先生既說去華山、丐幫打聽消息,其間必與衆人有過争鬥。

    明教中人為了找我,也不知曆盡多少艱辛!此恩不報,心實難安。

     木逢秋拭了拭眼淚,又道:屬下等尋了幾年,不見教主形蹤,江湖上也沒了教主的消息。

    大夥聚在一處思量,都猜教主也許跟孟如庭遠走偏荒去了,雖然難過,也盼所猜不錯,教主能得保平安。

    說到此處,忽然握住周四雙手,轉悲為喜道:也是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