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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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即跪下身道:老朽近幾日夜不能寐,便想公子若行,老朽本應随侍左右。

    隻是老朽僻居多年,慵懶成性,已是無用之人。

    公子雅量,能否容老朽混迹于蓬蒿之間,栖身于草廬之内?說罷連連磕頭。

     周四忙伸手相攙,說道:老伯伯為何如此?快起來吧。

    那人掙脫其手道:老朽雖已厭卻紅塵,卻不敢僭越尊卑。

    今日厚顔昧祖,出此妄語,實感汗顔無地。

    去留之間,全憑公子一語而決。

    周四茫然道:你要留在這裡,我怎會不允?那人聽了,又叩頭不止,說道:老朽不能伴公子左右,卻有一言相告。

    周四道:你說便是。

    那人道:公子有過人之資,後必能龍躍雲津,雄飛于世。

    隻是公子身為頑症所擾,心為私情所羁,此二者皆戕生害命之物,公子卻立足其間。

    老朽雖古井之心,亦為公子懸旌不止。

     周四一笑道:我自記下便是。

    那人見他全不入耳,歎了口氣道:公子意欲何往?周四抓住他手道:我要去華山。

    你可知路徑?那人皺眉道:華山派一向固步自封,内多稂莠之徒。

    公子去那裡尋人,恐多有不便。

    周四笑道:華山派武功我早已見過,也算不了甚麼。

    那人搖頭道:華山派武功精奧的很,昔日各派皆奉其為劍學宗鏡。

    後掌門人榮滌塵陪魁首死在望月樓上,精妙劍法雖已失傳,其後人仍不可小視。

    周四道:便算它武功高強,我也隻是尋人而已,又怎會與他們動手?你快告訴我路徑便是。

    那人歎息一聲道:華山在秦之華陰。

    公子一路向北,不久便到宜賓,自宜賓行一日便到泸州當下恐周四記不周詳,又在地上粗略畫出川、陝兩省地貌及沿途所過州郡。

    周四用心記憶,少刻已知大概。

     那人見周四去意已決,取出一包松子交到其手,又從懷中掏出一個油布包,正色道:此故人遺物,老朽珍藏多年,本欲相攜于地下。

    今日公子既在,理當物歸原主。

    說罷将油布包塞到周四手上。

    周四道:此是何物?當時便要打開來看。

    那人忙道:公子先莫打開,後必知之。

    周四笑道:可是個寶貝?那人愀然道:隻望此物能化解公子危厄。

    又自語道:我當年便說二經不調,練之無益,今日果應此語,且累及後人。

    說罷沖周四深深一揖,轉身出廬,身影霎時沒于蒿草之中。

    周四見他說走便走,喊道:老伯伯,我還不知道你是誰呢!隻聽草叢中歌聲傳來:三千江山歸明主,一統海湖賴此公。

    何圖雪虐風饕日,危身猶遜卧岩松。

    歌聲漸漸低徊,到後來幾不可聞。

     周四知那人去得遠了,手拿布包,眼望四壁,頗有些戀戀不舍。

    随即想到:我在此住了數日,已誤了行程,可得快些動身才是。

    自喜這一回又能見到那女子,一顆心狂跳難遏,順手将布包揣入懷中,出門向北行去。

     他大病初愈,加之情不能禁,一路上曉行夜宿,竟絲毫不覺疲憊,有時三兩日食不裹腹,仍是狂走不歇。

    沿途百姓見這少年垢面蓬頭,狀甚可憐,都取些食物與他。

    周四逢人送食,便胡亂吃上一頓,沒人周濟時,自己也不讨要。

    如此十餘日間,已過蜀地而入秦境。

     秦地向來貧脊,崇祯登基之後,更是連年災荒不斷。

    周四路經蜀地時,見沿途百姓尚有餘裕,隻道天下皆是如此,這時剛入秦境,便見不少百姓攜妻将雛,向南逃荒而來,村村炊煙不起,室室寂寥無聲,卻到哪裡去尋食物?他忍饑挨餓,又走了兩日,每日皆見餓殍塞路,哀鴻遍野,百姓啼饑嚎寒之聲此起彼伏,聞之凄人肺腑,也不覺心驚肉跳起來。

     這一日他問過野外饑民,知已到了洛南,忙追問華陰所在。

    饑民們見他孤身一人,面有饑色,都勸道:此處已是絕糧少食多日,北面更是草木皆秃、易子而食的慘境,實去不得的。

    周四問了半天,方知此地距華陰已近,于是強打精神,向北行來。

     走不多遠,來到一處山林邊。

    他連日來粒米未進,甚感虛乏,眼望前面山高林密,心想須得歇息片刻,養些精神,方能越過此山。

    當下坐在一塊青石上,按腹喘息。

     正自饑腸辘辘時,忽聽不遠處馬蹄聲響,數十人由東面飛馳而來。

    隻見當先一匹黑馬上坐了一人,氈笠缥衣,年紀甚輕,正拼命打馬狂奔。

    後面幾十人都是官兵模樣,各舞刀槍,大罵着追趕。

    周四見一幹人風馳電掣般到了近前,本欲起身躲閃,忽聽為首那人叫道:好兄弟,快往山上跑,官軍捉你來了!周四一愣,心想:官軍捉我做甚麼?正疑間,隻聽後面官軍喊道:那小子必是此賊同黨,快将他一并拿下!周四不知為首那人隻是故意喊叫,好引開官軍視線,還道急難之中,他尚顧念自家安危,頓生感激之情,閃身讓過此人,挺身立在大道當中。

     為首幾名官軍見這少年橫在道上,齊呼一聲,揮槍向周四紮來。

    周四在昆明時,對官軍已生憎惡之心,見幾人槍到身前,忽将大袖一擺,裹在幾條槍上,一抖之間,幾人登時從馬上飛了起來。

    衆官軍見他如此手段,無不驚駭,也忘了追趕前面那人,圈馬将周四圍住。

    周四見衆人氣勢洶洶,但論及勇猛剽悍,卻較昆明城外官兵遠遜,不禁面帶冷笑。

    待見一人長矛當胸刺來,右手抓住矛杆,腕子輕輕一震,那人虎口發麻,長矛當即脫手。

     衆人見狀,皆大呼道:此賊棘手的很!大夥擒住了他,參政面前必能邀功請賞!各舉刀槍,望周四身上招呼。

    周四抖動長矛,将幾匹戰馬刺傷,幾名官軍紛紛落馬。

    周四趁衆人慌亂,一連挑死七八個人,正要揮矛再戰,忽覺身上一陣乏力。

    他知連日空腹,精力已大不如前,忙将迎面一人刺落馬下,縱身蹿上馬背,向先前那人奔跑的方向馳去。

     那人正自打馬狂奔,回頭見他趕來,大笑道:好兄弟,官軍追你來了,還不回身厮殺?周四聽背後馬蹄聲響,豪氣又生,撥轉馬頭,舞槍迎上追兵。

    衆官軍知他槍法了得,将他團團圍住,卻不敢上前。

    周四左右馳突,官軍隻四下閃避,不觸其鋒。

    周四大急,眼見有數人舉弓搭箭,已瞄準自己,忙刺死近旁兩人,又打馬向那人追去。

    衆官軍緊追不舍,亂箭呼嘯着射來。

     周四見官軍糾纏不休,怒氣陡生:我今日力乏,爾等便如此相欺,難道我當真殺不得你們麼!反手掄槍,撥開箭矢,猛地帶過馬頭,旋風般殺回。

    衆人見他嗔目橫矛,狀如兇煞,盡皆失驚。

    周四抖擻精神,頃刻間殺了二十餘人。

    前面那人見他威猛至斯,帶住缰繩,在不遠處立馬觀望。

     周四一條槍神出鬼沒,大有翻江蹈海之威,眨眼間又殺了十幾人。

    餘者心膽俱裂,發一聲喊,皆四散奔逃而去。

    周四見衆人驚竄如鼠,橫矛大笑道:我已退了官軍!你看如何?那人在馬上拍手笑道:世之勇者,我見多矣,實是以君為最!周四聽他語出真誠,心中大喜。

    二人立馬荒原,凝神遙視,都大笑起來。

     那人笑罷,催馬來到周四面前,翻身下馬,單膝跪地道:蒙君救于危難,恩同海嶽,在下沒齒不忘。

    說着便要磕頭。

    周四見這人二十三四歲年紀,鷹眼鹳鼻,目光如炬,狀貌與常人大異,頓生欽慕之情,忙下馬攙起他道:我比你還小,你可不能給我磕頭。

    那人正要開口,突見東面煙塵大起,随聽馬蹄聲滾滾而來。

    那人驚道:官軍大隊人馬已到,快快上山!拽了周四,向北面一片山嶺奔來。

    隻聽後面人喊馬嘶,官軍已将丘嶺三面圍住。

     那人拉周四奔上山嶺,轉徑登坡,專撿荊棘密布的小路而行。

    跑了小半個時辰,方找了一處隐蔽的山洞歇腳。

     那人累得滿頭是汗,剛坐在一塊大石上,突然笑了起來。

    周四道:官軍已将此山封住,你還笑甚麼?那人道:古來欲成大事者,皆有窘迫被難之時。

    我今臨此險境,方知昊天愛重,有意托我以大事。

    言罷又大笑不止。

     周四見他笑得開懷,問道:官軍為何抓你?那人笑道:我随不沾泥大哥聚衆起事,不料在蒲城被洪承疇那厮所敗,因此才落到這步田地。

    周四道:洪承疇是甚麼人?那人道:這厮是陝西軍務參政。

    我早晚取其首級。

    周四道:官軍人多勢衆,你卻孤身一人,如何取其首級?那人笑道:明祚将盡,四方志士皆欲起而蹈之,何愁無人助我?周四道:我一路見百姓缺衣少食,哪還有力氣同你造反?那人起身道:今上剛愎無識,下臣更是貪鄙害民,加之秦地連年饑馑,百姓嗟怨。

    此正是洪爐滌蕩之時,豪傑并起之際。

    我若登高震臂,四海必會風從。

     周四道:便是有人随你造反,可官軍勢大,你也抵擋不住的。

    他自在軍中厮殺後,已知兵勢如虎,實難抵禦,此刻回想起來,仍是不寒而栗。

    那人濃眉一軒,昂然道:方今餓殍相望,四海孤寒,兆民怨憤之情如出一口,婦哭嬰啼之聲沸反盈天。

    我若乘機将各地流民握于股掌,秦地這些庸兵俗将,實不足慮。

    周四聽他說得豪邁,不好再說甚麼,想了想道:那你領着大夥造反,到底是為了甚麼?那人拍了他一下,大笑道:好兄弟,自古造反皆為了肚皮,還能為了甚麼?又道:勢弱之時攻城克府,奪些金銀美眷,一旦勢強,咱難道不能做皇帝麼?言說至此,目中射出異樣的光芒,環顧四壁道:若一日真能如此,後世文人必會推波助瀾,将你我兄弟彪榜于世。

    那時強者獨榮,誰還敢說我李自成是草寇流賊!說罷仰天狂笑。

     周四道:你叫李自成?那人笑道:敝姓李,賤名自成。

    兄弟你喚做甚麼?周四道:我叫周四。

    李自成摟住他道:好兄弟,日後你便随在哥哥左右,它日若成大業,你我兄弟同享富貴如何?周四道:我隻是個輕賤之人,況且我似現在這般,已然知足,怎還敢去造反?李自成臉一沉道:大丈夫當雄飛于天下,安能雌伏于草澤之間?你自視輕賤,卻不知自古布衣而雄世者,實大有人在。

    當初漢高祖劉邦,不過是高陽酒徒,尚能創業垂基四百餘年;本朝太祖皇帝,未得勢時也隻混迹草莽。

    他等既能包攬天下,囊括四海,你我兄弟便不能麼?眼見周四低頭不語,又道:兄弟你既有如此武藝,日後在義營必能揚威立名。

    愚兄有你在側,大可傲視群雄,百難不避了。

    說話間眼望周四,目中滿是厚意。

     周四避開他目光,低聲道:我還有事,可不能随你去。

    李自成鷹眼一翻道:卻是何事?周四吞吞吐吐道:我我要去華山找一個人。

    李自成哦了一聲,問道:不知是何方神聖,勞兄弟如此挂懷?周四臉上一紅,嘟哝道:她她可不是甚麼神聖,但卻言說至此,窘得說不出話來。

     李自成察言觀色,登時醒悟,釋然一笑道:原來兄弟想的是婦人。

    周四被他點破心事,神情更是忸怩。

    李自成手撫其背道:兄弟若喜床第之樂,日後我克了州府,所得婦人任你挑選便是,何須被愚情所擾?周四道:那不是強迫她們麼?李自成大袖一揮道:你我兄弟如有重兵利器,便是天子也得束手,況乎區區婦人!周四搖頭道:我心裡隻裝着她一人,若見不到她,實無生趣。

    李自成見他一臉癡迷,捧腹大笑道:所謂十步之澤,必生芳草。

    天下春蘭秋菊,所在多有,賢弟何獨鐘情于一端?況皮肉之歡,本如電光石火,婦人家媚骨柔腸,最易消磨英雄智量。

    你卻要将有為之身,葬于脂粉之中麼?周四聽他言下大有奚落之意,漠然道:你等皆不以為然,我心中卻僅此一事。

    李自成見他情迷至此,怫然不悅道:我當你是同生共死的兄弟,誰想卻是薄志貪歡的豎子!轉過身去,不再理睬周四。

    周四悻悻地坐在一旁,以手搓袖,垂頭不語。

     李自成背手站了一會,忽轉回身來,面帶微笑道:兄弟心存至情,照說也是難得。

    所謂太上忘情,下愚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

    周四喜道:你可不是騙我?李自成笑道:你我兄弟相識于危難,豈能欺哄?眼望周四笑逐顔開,心中卻想:此子雖無大志,卻是可用之人。

    我需思得一法,教他心甘情願為我所用。

    當即笑道:李某不揣冒昧,欲與君結為金蘭之好,未審君意如何?言罷摟住周四,狀極親熱。

     周四這些日孤身而行,原本寂寞無聊,聞其一語,大喜道:那當然好!李自成微微一笑,拉住他道:那你我便到洞外對天盟誓如何?周四道:你我既是兄弟,自然将對方放在心中,何須對天發誓?李自成笑道:此等大事,焉能不告于天?拉周四走出洞來。

     二人立于洞口,李自成道:自來結義,皆當焚香祈天,求其佑護。

    今日無香,權以此物代之。

    從腰間拔出長劍,插入土中,旋即拉周四跪倒,望空拜了幾拜道:皇天在上,後土在下,今日米脂人李自成與周四兄弟結為異姓骨肉,此後休戚與共,福難同嘗,永不相欺,永不相棄。

    若違此誓說到這裡,意下躊躇,側目望了望周四,擰眉道:若違此誓,教我死于亂刃之下。

    一語剛出,半空中突然響起一個悶雷,大有山嶽摧折、萬鈞壓頂之勢。

    李自成猝然無備,激淩淩打個冷戰,心道:此時已是中秋,何故響雷?想到自己所發毒誓,不由驚出一身冷汗。

     周四聽雷聲轟鳴,奇道:天上為何響雷?李自成強自一笑道:必是上蒼感我二人高義,故以雷聲相賀。

    周四仰頭望天,詫然良久,說道:我今日與李大哥結為兄弟,日後大哥若有危難,我自會盡心盡力相助。

    倘違此誓說到一半,不知該發甚麼毒誓才好。

    蓦然想到:世間最可怕之處,便是亂軍之中。

    思及在昆明所見一幕幕慘景,心跳驟然加劇,支吾半天,竟說不出話來。

    李自成催道:兄弟快快發誓!周四心中一亂,順口道:倘違此誓,讓我死在亂軍之中。

    語聲未歇,頭頂一顆枯樹的樹枝被風吹斷,呼地砸了下來,将長劍撞得歪在一旁。

     二人見有如此怪事,相顧愕然。

    李自成内心驚疑:莫非此子日後将不利于我,還是他并無誠心?他疑情大起,面上卻露喜色,大笑道:四弟,此後你我便是骨肉兄弟,凡事皆要相互扶助才是。

    周四聽他說得親厚,也去了驚懼之心,沖李自成拜了幾拜,道:我今日又有了一位大哥,這可高興的很!李自成口中敷衍,暗自卻想:今日響雷倒劍,皆不祥之兆。

    此子勇悍過人,我先借其勇力突出重圍,一旦脫困,卻須及早與其分道揚镳。

    拉起周四道:官軍少時必會搜山,你我須籌脫身之策。

    與周四又回到洞中。

     二人相對而坐,一時均無良策。

    李自成起身道:先不理這些,填飽肚子再說。

    說罷出洞去了。

    周四早已餓得眼冒金星,見李自成出洞,心道:荒山秃嶺,大哥到哪兒去弄食物?正疑間,李自成已從洞外尋了些草根回來。

    周四見了,頗感失望。

    李自成卻笑道:此時草已枯黃,隻有草根尚可充饑了。

    将草根遞給周四一些,自己把一束草根上的泥土拂了拂,便放在口中嚼了起來,邊嚼邊笑道:它日富貴,此必成美談。

    及見周四面有苦色,握草不食,斥道:大丈夫能食龍肝鳳膽,亦能咽野草秕糠。

    似你這般,豈非膏粱小兒之态!周四遭譴,隻得将草根送入口中,慢慢嚼了起來。

    他連日忍饑挨餓,本就不耐,吃了一束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