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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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主無疑!他老人家現在何處?周四心中一酸,哽咽道:老伯伯已經死了。

    那人厲聲道:怎麼死的!周四知推搪不過,便将幾年來諸多細情說了出來。

    那人一邊傾聽,一邊不住地捶胸頓足,待周四講罷,已是淚流滿面。

    周四心中詫異,反不知如何是好。

     卻聽那人垂泣道:二十多年前,教主少林之行,一去不返。

    後少林空義方丈傳書來說,教主已身殁嵩山,辭世長遊。

    噩耗傳來,教中不逞之徒遂起異心,毀了我千秋神教。

    那時雖有幾個兄弟欲往少林尋仇,隻恨力有不逮,終未成行。

    誰想誰想周教主這些年卻是神龍被困,無法無法說到這裡,已是淚堕聲噎,難畢其詞。

    過了半晌,這才擦了擦眼淚,歎息道:不想周教主一世之雄,死得竟如此落寞! 周四見他老淚縱橫,對周老伯顯是含有至情,恨惡之心不覺褪了小半,流涕道:老伯伯被我葬在後山高坡上。

    你要想看,也能找到。

    那人點頭道:要去的,要去的,不過要先去了泰山再說。

    周四奇道:你也要去泰山?那人茫然四顧,說道:我神教今日如散沙落道,為群小所淩。

    聽說這月十五,各派又要蟻聚泰山,不知有何圖謀?失神站了一會,忽望定周四道:蕭某适才殺了公子的朋友,心中好生歉疚。

    公子雅量,還望不要記恨。

    言罷一揖到地,狀極恭謹。

     周四見他偌大年紀,竟向自己施禮,早沒了主意。

    那人禮罷,又恭聲道:公子孤身一人,多有不便,可否随老朽一同去往泰山?言下大有求肯之意。

    周四猶豫不決,暗想:他殺了王三哥,我如何能與他在一起?但聽他一番言語,又似是周老伯的好朋友,對我全無惡意。

    他一生從未自己做主過何事,都是别人讓他如何,他便如何,此時那人反詢其意,倒令他大感躊躇。

     那人見他久不作聲,又道:蕭某邀公子同行,乃出于一番誠意。

    公子萬勿推辭。

    周四見他目光切切,心有所動,遲疑片刻,又搖頭道:我要先葬了王三哥。

    那人聽他要返回祠廟,惟恐又生變故,忙道:公子重義,實屬難能。

    但古人雲:人死之日,即生之年。

    況百年之後,衆生皆為冢中枯骨,故貴友葬與不葬,也無甚分别。

    周四執拗道:三哥對我甚好,他現在死了,我怎能讓他暴屍荒野?想到兄弟間倏成人鬼,又不禁落下淚來。

     那人見他性情笃厚,心下甚喜,說道:此時華山派群醜想必仍未遠遁。

    我二人若即刻回返,必然又有一番糾纏。

    周四知他所言非虛,心生怯意,茫然四顧,拿不定主意。

    那人見狀,拉住他道:此非久留之地,我們這便走吧。

    周四本是随和之人,在寺中古佛青燈,不知不覺中,已養成随遇而安的性情,見那人不住地求肯,也便身不由己地随他去了。

     二人一路向東,不一日,來到泰安地界。

    那人眼見泰山在即,竟爾脫下白袍,換上一件破舊衣衫,一張白皙的臉上不知塗了甚麼,再也看不清本來面目。

    周四雖感好奇,卻不多問。

     這一日臨近午時,二人在一處小店吃了些食物後,那人道:此處離泰山隻有七八十裡路程,目下動身,傍晚便能趕到南天門了。

    說罷算了飯錢,與周四轉身出門。

    二人一路行來,見路上不少人身着勁裝,腳步輕快,顯是習武之人,正三三兩兩地向泰山趕去。

    那人冷眼窺視,神色愈發凝重。

     約走了三四十裡,泰山已隐約可眺。

    二人見山勢嵯峨俊拔,峰巒雄渾重疊,精神俱是一振。

    周四手指一座高峰道:那是甚麼地方?那人笑道:那是傲來峰。

    周四驚歎道:可是真高啊!那人停步望了一望,搖頭道:遠看傲來高,近看半山腰,也算不得泰山最高的所在。

     二人邊說邊走,一個多時辰,便到山腳下。

    舉目上望,隻覺群峰拔地倚天,似要向人壓來一般,大有君臨天下之勢,均不由為之氣奪。

    周四雖長在嵩山,但嵩山景色内秀,論及雄偉莊重、氣勢磅礴,卻較泰山略有不及。

    他少年心性,這時左顧右盼,心中充滿了好奇。

     那人手指一處山路道:從此上山,過中天門,升仙坊,再過了緊十八、慢十八,便到南天門了。

    拉了周四,沿山道緩步上行。

    未走多高,便覺山峰自相映發,無處不景,令人目不暇接。

    周四見山道兩旁峭壁千仞,山石層層橫斷,如疊錦彩,遠望群峰聳立如林,不矜而莊,禁不住拍手稱歎。

    那人見他童心盡現,撚須笑道:你站在此處,有此處的景緻,若再站得高些,諸般風光又自不同。

    待身臨絕頂,那才能體會到泰山博大的心胸。

     又行一陣,周四見四下奇峰幽谷果然大異前時,正自贊歎不已,那人卻手指一塊石坊道:昔聖人臨此而小群山,實則此處又如何能概岱嶽之全貌?嘿嘿,聖賢尚有不察之疵,也難怪今世樗栎庸才,一葉障目了。

     二人愈行愈高,周四見兩旁石壁上刻了許多大字,奇道:這上面刻了些甚麼?那人笑道:古人雲:君子登高必賦,小人曷言其願。

    泰山乃五嶽之首,曆代遷客騷人至此,自要存留墨寶,以垂千古。

    周四和他相處幾日,見他言談舉止與周老伯頗有相似之處,心下已生好感,這時見他神情愉悅,脫口道:你前時說你是甚麼千秋神教,可我三哥與寺中僧人卻說是萬惡邪教。

    那是怎麼回事?那人目光飄向遠處峰巒,悠悠地道:自來冰炭不同器,頑豔難同席。

    天下多是耳食之徒,道聽途說,人雲亦雲,自是攪得世人泾渭難辯了。

     周四聽他說得晦澀,搔首道:那為何方丈大師也說我周老伯不好呢?那人聽了,伸掌拍向一塊岩石,憤聲道:此等尺澤小鲵,豈能與之量江海之闊!言罷快步上行。

    周四見他面色陰沉,不敢再問,小跑着跟在他身後。

     不多時,來在一座殿宇旁。

    這殿宇巍峨華敞,四周甚是平坦。

    那人指着一塊青石道:坐下歇歇。

    周四怯生生坐在他身旁。

    那人沉默良久,喟然道:周教主當年德隆望尊,智量寬洪,加之性情灑脫,尊而不倨,兄弟們都是既敬且佩,視如兄父。

    他老人家在日,正是我神教最興盛之時。

    是時教中不羁之才,燦若繁星,出一言而為天下法,行一事而為天下先,那是何等的縱情快意!唉,誰能想到會有今日之窘迫。

     周四見他神情凄苦,問道:那些人現在何處?那人苦苦一笑,起身踱了幾步,凄聲道:東奔西走為故明,一線微光誤半生。

    說着又不住地長籲短歎。

    周四見他愁雲滿面,心道:他此時情狀,與周老伯生前一般無二。

    如此自尋煩惱,到底為了甚麼?正思間,那人忽轉回身來,抓住他手臂道:我觀你狀貌奇偉,骨骼非常,乃大貴之表,又承周教主衣缽,自能約束教衆。

    隻是你年幼識淺,不知能否擔起中興大任?周四聽他語含期待,雙目四下遊移,不敢與他目光相對。

    那人見他神情畏葸,微微搖頭。

     二人一路盤坡轉徑,直行到日暮西沉,方到南天門上。

    那人立在階頂,俯瞰群峰屈伏腳底,遠眺四方無所不及,一時大暢胸抑,手拍周四道:今至其巅,可有所慨?周四搖頭道:到了這裡,隻覺空蕩蕩全無景緻,反不如中途為好。

    那人本欲登高試其心志,聞言大失所望,歎息一聲,拉着他走進門來。

     二人三折兩轉,來在天街之上。

    那人見迎面有一座道觀,匾額上寫了碧霞靈佑宮幾個大字,門前立了三四個年輕道士,于是走上前道:敢問寶觀中現下來了多少貴客?一道士見二人滿面風塵,打個起手道:所邀貴客隻來了少半,餘者尚在途中。

    打量二人幾眼,又道:二位是丐幫的朋友吧?家師玉泉真人吩咐說,如是丐幫的朋友,便請先到觀月亭中暫住一宿。

    待明日清晨,再請諸位集于瞻魯台上,共議大事。

    邊說邊遙指西面峰上一處亭閣,示意其所。

     那人見他将自己誤當做丐幫中人,哈哈一笑,拉着周四向西走來。

    行不裡許,忽見前面石道上蹲了二人,頭發俱已花白,此刻眼望地下,神情都甚專注。

    那人心生好奇,拉周四走到近前,見地上東一堆、西一塊,擺下許多小石子,一時不明其故。

    那兩個老者見有人來,也不擡頭,仍舊自顧其事。

     少刻,隻聽其中一藍衫老者道:我這陣法,二十年前你便破解不得,目下你齒落毛脫,那可更加不行了。

    說話間面帶微笑,得意揚揚。

    他對面那個老者身穿黑袍,方頤大口,面目甚是兇醜,聽他譏諷,擡頭罵道:你神氣個屁!等老子打了出去,再撕你那張爛嘴!說罷又抓耳撓腮,低頭沉思。

     那人與周四悄立一旁,看出原來那藍衫老者用石子布下一陣,卻要那黑袍老者用手中泥球由一門打入,破陣而出。

    這陣法看似極簡,但奇正相生,陰陽逆轉,卻又頗多神妙。

    那黑袍老者連彈數彈,滾向左右兩門,無奈那藍衫老者袍袖輕揮,勁風帶動石子,不斷變換陣法,左遮右攔,始終将彈子困在陣内。

    那黑袍老者數遭不逞,心緒煩躁,彈子彈出,全然沒了章法。

     那藍衫老者見對方技窮,歡情難抑,口中輕哼道:這一般虎将哪裡找,況乎諸葛用計謀那人站在一旁,本也看不出究竟,聽他一唱,猛然想到:莫非他這陣法,是當年諸葛武候所遺的八陣圖?他平生所學甚博,低頭細看,見數十個石子果是依休、生、杜、景、傷、死、驚、開八門所布,雖是以石子易兵甲,但井井有條,神髓俱在。

     他既看破陣理,又見那黑袍老者面色青紫,一籌莫展,不由起了扶弱之心,左腳微探,抵住一個泥彈,腳尖一震,泥彈猛地奔正東生門打入。

    那泥彈一入石陣,仿佛活了一般,滴溜溜直轉,迅疾滾向西北景門。

    那藍衫老者見了,忙揮動大袖,變陣阻擋。

    孰料那泥彈去得太快,叭地一聲,撞在景門旁一顆石子上,借力反彈,慢慢滑向西南休門。

     那藍衫老者面色一變,揮袖間一股勁風掃來,将休門處石子拂亂。

    那黑袍老者見狀,大叫道:你耍賴!話音剛落,卻見那小小泥彈仿佛被人拽了一下,突然掉過頭來,向正北開門滾去。

    那藍衫老者驚呼一聲,阻攔已晚,雖運掌如風,将正北石子盡數震亂,那泥彈卻泥鳅般滑出陣去,直滾出四五尺遠,兀自轉個不停。

     那藍衫老者羞怒在心,起身道:尊駕是誰?那人負手笑道:空山野人,微末無名。

    那黑袍老者拍手笑道:爛笛馮,這回你可服了吧?那藍衫老者橫了他一眼,又盯住那人道:适才末技,贻笑方家。

    尊駕可願再比一場?目光冷冷,在那人身上不住打量。

     周四唯恐出事,拽了拽那人衣角道:咱們走吧。

    那人卻笑道:魚蟲之學,原不登雅堂。

    不知先生清興何矚?那藍衫老者冷笑道:馮某今日便附這風雅之态,與尊駕讨教一下禮樂笙镛。

    探手入懷,取出一隻黃燦燦的笛子來。

     那人精神一振,笑道:古有伯牙、子期,音通道合,流芳千古。

    今日老夫與先生亦和一曲,嘲風詠月,也算風流。

    那藍衫老者見他談吐不俗,形貌卻龌龊醜陋,心道:這厮想是易服詭行之輩,不知有何圖謀?适才他破陣手法刁鑽難測,我須加倍小心。

    将笛兒放在嘴上,微一凝神,吹了起來,音調竟說不出的低沉晦澀。

     周四聽笛聲嘔啞古怪,心道:他二人這是要比甚麼?卻見那人神色凝重起來,伸二指入口,撮唇成哨,猛地調門一拔,唏溜溜一聲脆響,宛如鳳鳴鸾啼一般,和上那銅笛之音。

     那藍衫老者聽對方哨聲飛揚,轉折處全無半點痕迹,忙收攝心神,以笛聲與之相抗。

    按說笛聲本走悠揚宛轉的路子,高渺處極盡曲折回旋,聲隐意濃,方為佳妙。

    誰料那藍衫老者吹了半天,笛聲卻愈來愈低微詭秘。

    那人幾次撮哨引笛聲高拔,都如鴻毛落水,毫無回應。

     二人鬥了一陣,那人見始終奈何對方不得,停哨笑道:所謂治世之音安以和,亡國之音哀以思。

    你隻走這低怨暗婉的死路,我便真的赢你不得麼?吸一口氣,蓦地縱聲長嘯起來,嘯聲初時清亮明澈,漸漸越嘯越響,聲音也越來越尖細刺耳。

     周四偷眼看那藍衫老者,見他臉上瞬息間由紅變紫,由紫變白地轉了幾回,大是驚奇不解。

    他哪裡知道,二人此時此刻,正以幾十年深厚内力相拼,個中兇險,較之拳劍相搏,猶為狠惡了一層。

     那藍衫老者原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人物,一幅銅笛下了幾十年苦功,端的非同小可。

    初時他笛走宮調,隻在中呂、黃鐘幾調上遊移,暗下卻潛運肺髒之氣,伺機反攻。

    他多年勤練,已将宮、商、角、徵、羽五音與五髒之氣相通相感,順調互應。

    蓦地裡聽那人嘯聲上昂,氣息微亂,笛聲情不自禁地轉到商音上來。

    與此同時,隻覺右肋下霍地一熱,肝氣直沖入腦,頭上一陣暈眩。

     那人聽對方笛聲高拔,心中大喜,正待楊聲引他就範,忽覺心口一陣狂跳,一口氣淤在胸間,嘯聲再想拔高半點,都已不能。

     便在這時,那笛聲驟然一變,竟吹出商音南呂調來。

    金音秋聲,悠悠遠飄,霎時間天地仿佛轉入了深秋,涼風飒飒,草木枯凋,萬物生機盡隐。

    那人正欲聚氣揚聲,聞得此音,忽生悲涼之意,隻覺流水向東,落花墜地,終不可挽,一時悲懷慷慨,嘯聲中便帶出一股英雄末路的意韻。

     那藍衫老者聽嘯聲由高亢轉為低渾,精神大振,忽爾笛聲一轉,又吹出羽音黃鐘調來。

    水音冬聲,直如寒冬霜雪,轉瞬之間,河川仿佛盡被凍結。

    那人凄苦之際又聞此音,神色大變,嘯聲不自覺地随着笛聲轉為輕輕的嗚咽。

     周四見他失魂落魄,全身輕顫不止,心道:這笛聲雖然古怪,我聽着也不覺如何,為何這位老伯卻如此模樣?正疑間,突見那黑袍老者搖晃着癱坐在地,牙關緊咬,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不由一驚:難道這笛聲果是害人的東西?忙沖那人道:老伯伯,咱們走吧。

    他說話時聲音甚輕,剛一出口,便被笛聲淹沒。

    那人神不守舍,這一聲便未聽到。

     周四見狀,提高聲音道:老伯伯,咱們走吧。

    那知一語出口,仍被那低沉的笛聲淹沒,連自己也聽不到半點聲音。

    他心中大恐:難道我發不出聲音了麼?忙拼盡全力喊道:老伯伯,咱們走吧!這一聲沖口而出,好似山谷間打個悶雷相仿,直震得周遭幾人頭大如鬥,兩耳失聰。

     那藍衫老者初見這少年神色自若,對笛聲恍如不聞,已自詫異。

    此刻驟聞其聲,勢若奔雷,更是心膽盡摧,惶悚之下,笛聲立時轉入角音夾鐘調上來。

    但聽木音春聲,猶如和風細雨,潤蘇萬物,一絲生機由其間蓬勃而出,如雛鷹展翅淩空,盤旋于群峰之巅。

    那人本已神糜意阻,猛然間鬥志又生,當下左手撫腰,一串清嘯嘹然而起,嘯聲清正雄渾,一掃适才萎糜混濁之意。

     那藍衫老者雙眉緊鎖,忽盤膝坐在地上,笛管微揚,運腎氣吹出徵音蕤賓調來。

    笛聲跳脫撩人,其間似藏了一團烈火,大有铄金熔石之勢。

     那人被笛聲所擾,心緒極為煩躁,嘯聲愈來愈高聳無律。

    周四見他頭上熱氣直冒,衣衫盡濕,心想他二人這般比法,長了必會出事,當下握住那人手掌,将一股真氣傳了過去。

    那人隻覺左掌上一股雄渾無比的熱流傳來,如怒浪決堤般湧遍全身,胸口登時如堵一物,憋悶異常,一驚之下,忙借勢聚力,将此股淤滞之氣随聲吐出。

    這一聲好似海嘯山崩,直震得群峰齊響,草木浮搖。

    那人喊罷,自己也吓得魂蕩膽飄,雖連忙捂住雙耳,仍覺面前有萬馬奔騰,嘶嗚不止。

     卻見藍衫、黑袍二老同時仆倒,七竅中都溢出血來。

    那藍衫老者掙紮幾下,手指那人道:你你是魔教那人哈哈大笑道:不錯,在下便是明教蕭問道。

    腳尖一點,飄到二人身前,叭叭兩掌,擊在二人頭上。

    二人哼也不哼,登時氣絕身亡。

     忽聽遠處坡下一人高聲叫道:是哪位朋友,内力這般了得?武當青衣子給你見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