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浮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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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指尖忽向上勾,又點在周四腰間。

    隻聽這人唉喲一聲道:他身上純陽之氣太盛,我我這陰寒指可傷傷他不得。

    另一僧将信将疑,無奈周四手足連施,弄得他手忙腳亂,一時開口不得。

     周四連中三指,陰寒之氣漸漸滲入經脈,心中如何不驚:這人指上分明未用全力,卻如何出言騙其同夥?難道他用這話先将我穩住,一會兒要猝下殺手麼?他與二人勉強應付數招,已知合二人之力,自己實非其敵,之所以尚未被伏,實因一僧暗懷叵測,未出全力之故。

    想到這一戰終不免力孤被擒,猛地把心一橫:我便豁出性命,也要斃了一人,總不能讓他等輕易得手!此念一生,懼意盡去,飛身而起,向迎面這僧撲來,雙掌當胸推出,掌力霎時籠罩丈許方圓。

    他一身功力何等雄強,此時急怒而發,更是驚人。

    那僧人别說偏頭相讓,便是縱身疾躍,也決避不過這勢若驚濤的一擊,非得伸手抵擋,硬碰硬地對掌,方能拆解。

     另一僧見周四飛身而起,左肋下露出老大一處破綻,心中大喜,正待出掌相擊,略一遲疑,卻又收掌不動。

    原來他早有獨吞心經之意,這時見二人已呈兩敗之局,便不願從旁出手,坐失漁人之利。

    先時為周四所傷的那人見狀,急道:大哥,你怎怎不救二哥話音未落,隻聽波的一聲輕響,周四一雙手掌已實實抵在那僧人掌上。

    二人手掌相碰,周四微微向上蕩了半尺,就此懸在空中不動,衣袂似被什麼東西吸住了一般,緊緊箍在身上,顯是周身勁力齊斂入臂,餘處不剩分毫。

    那僧人雙手托住周四,一件寬大的僧袍漸漸鼓脹開來,隻片刻光景,雙足已陷入雪中半尺多深。

    蓦地裡僧袍由胸前碎裂,一口鮮血随即噴出。

    與此同時,周四也向後連翻了幾個筋鬥,踉跄着跌坐雪中。

    他适才與那僧對掌,雖小勝對方一籌,髒腑也被對方數十年深厚的内功所傷。

    那僧鮮血狂噴,傷得雖重,卻就此将體内淤滞之氣吐出大半,較之周四氣沖經絡,竄脹不出,實是更易恢複。

     周四坐在雪中,眼見另一僧氣定神閑,望向自己,心中一黯:他不救同夥,原來隻待此刻。

    我便無傷,勝之亦難,現下隻有束手就擒了。

    他雖知必然無幸,卻不願在此僧面前示弱,掙紮而起,怒目而視。

    那僧人見他仍能站起,也甚欽佩,眼珠轉了一轉,忽道:我兄弟三人被你傷了兩個,我一人不是你對手。

    你走吧!周四心道:他現在擒我易如反掌,怎還說敵我不過?他不知此人居心何在,哪敢貿然輕動?那僧人見他猶豫,怒聲道:我适才搠你三指,雖被你内力傷了手上經脈,但你定要拼個你死我活,我又何懼!言下竟有雖傷不辱,誓死抗強之意。

     地上二人聞言,齊聲喊道:大哥,你怎話到嘴邊,忽然明白了此人用心,一時懊悔不疊,卻又不敢作聲,顯是怕此人生了歹心,将自己殺了滅口。

     周四身當此時,已知那人用意,縱身向西面密林奔去。

    他雖知那人必會随後跟來,仍存了幾分僥幸。

    這一遭發足狂奔,勢若疾風,連腳上傷痛也顧及不得。

    待奔出裡許,回望那人并未追來,心中生疑:我内傷外傷都是不輕,便拚命奔跑,也不能甩開此人,為何他竟不追來?他髒腑被震,全靠心經中極高明的調息之法抑住一口真氣不亂,一路狂奔後心浮氣躁,又見強敵不曾趕至,心神不免稍懈。

    這一來氣血竄亂難調,立時沖頂上來,哇地一聲,熱血狂噴。

     忽聽身側有人哈哈笑道:我隻道你尚有餘勇,不想也隻是強弩之末。

    這可高估了你。

    周四見來人正是假意縱己脫逃的那僧,一口血跟着又噴了出來。

    那人再無顧忌,邁步上前,伸指向周四大椎穴點來。

    周四渾身無力,隻得向前撲倒,那人一指點在大椎穴旁的身柱穴上。

    這一指用上真力,與适才三指大是不同,指力入穴,立時流入督脈之中,一股極陰寒的勁力也随即附在其内。

    督脈乃人身主經,氣血循行必經之所。

    饒是周四内力深厚,也不覺悶哼一聲,卧伏在地。

     那人恐周四别有一功,沖穴反擊,又封了他背後十餘處穴道,跟着左足點出,将周四腿上幾處穴道閉住,這才定下心來,微微喘息。

    周四全身十餘處穴道被封,四肢僵硬如木,哪還能動得分毫?暗暗叫苦道:此時我落入其手,隻有任其宰割。

    一會兒他若知心經不在我手,盛怒之下,必要殺我洩憤。

    正思間,那人忽将他提起,快步向西奔去。

     周四命操人手,無計可施,隻得聽天由命。

    及見那人行若飄風,腳下也不見如何用力,身子便向前蕩出,身法詭異之極,更是洩氣:這人輕功高我一籌,武功也不見得弱于我。

    我今日落在他手,也不算丢了木先生臉面。

    一想到木逢秋等人,心中又是一酸:這世上隻有木先生、蕭老伯、葉淩煙幾人才真正将我放在心中。

    我當初為了一個女人,竟置他們于不顧,也不知多讓他們傷心?日後我若遇上他們,一定要與他們常在一起,再不分開。

    想到或許再也不能與幾人見面,内心百感交集,幾欲垂淚。

     那人向西疾行,一口氣走出四五十裡,忽向西南打個轉折,奔不遠處一座山嶺走去。

    工夫不大,行到山腳下。

     這山雖不甚高,樹木卻極茂密。

    那人盤坡轉徑,似對此處甚是熟悉。

    約過了一盞茶光景,來在半山腰的一片枯木叢中。

    那人伸手撥開枯枝,向前又行不遠,一個黑黢黢的洞口顯露出來。

    那人提了周四走入洞内,在四下摸了一摸,似找到了什麼東西,嗤地一聲,劃着火鐮,将洞中照亮。

    周四借着光亮看去,見一塊石頭上早放了一個油燈,不遠處還鋪了一些枯草,心道:這裡莫非有人住過? 那人點亮油燈,望了望四壁,歎口氣道:人若寄人籬下,還不如住這黑洞草穴。

    轉回身來,向周四道:你得天下至寶,卻不知珍愛,孰不知世上有多少人對它夢寐以求,欲圖一逞? 周四知其所指,忙道:那心經不在我身上。

    那人并不驚詫,說道:我知道不在你身上。

    那寶典早被他獨占多年了。

    周四疑道:你說的是誰?那人冷笑道:自名參修悟道,實欲獨霸江湖。

    說到這裡,目中露出狠毒之意,突然厲聲道:你快将經中心法說與我聽,不然可要吃苦頭! 周四見他一臉兇惡之相,心中發慌,吞吞吐吐道:我我内功是周老伯硬輸給我的。

    什麼心法,我可不會。

    那人笑了一聲道:你這話隻騙得了三歲頑童,邱某怎會相信!伸掌抵在周四小腹上,微一運力,将一股寒氣逼入周四丹田。

     周四内傷本重,這一股寒氣剛一沖入,好似萬把鋼刀剖心剜腹,直疼得他忍熬不住,大聲呻吟起來。

    那人獰笑道:這點小痛都吃不消,一會兒怎受得了我透骨吸髓的寒陰纏絲掌?周四聞言,心中更慌,暗道:我隻胡亂說上一氣,在裡面搞得亂七八糟,讓他費心去想,也勝過這般受罪。

     那人見他目光閃爍,惡狠狠道:你若使心計騙我,可别怪我出手狠毒!周四嗫嚅道:那心經博大精深,我也隻略略知曉。

    你此刻要問,我也不知從何說起。

    那人聽他口頭松動,喜道:你隻揀最綱要處說。

     周四微微點頭,心中卻想:我内髒受創,一時絕難解開被封的數處穴道,便是解開,也鬥他不過。

    看來隻得與他周旋,尋機脫困了。

    他雖生此念,卻知逃生終屬渺茫,不知不覺中,眉頭緊緊皺起。

     那人隻道他正思心經中的綱要,便不出言打擾。

    周四沉吟片刻,想不出什麼诳騙之辭,又不敢拖延太久,隻得信口道:經中說,行氣之時,須氣沉丹田,神意貫注。

    除此那人聽這一句甚是平常,問道:除此怎樣?周四苦思半天,搖頭道:除此也沒有什麼特異之處了。

    那人知其未吐實言,怒罵道:你将邱某當做何人?《内經》雲精神内守,孟子謂不動心,孔聖曰靜而後定。

    這等粗淺道理,天下腐儒皆知,又怎會是心經的精髓? 周四聽他言及孔孟,說得頭頭是道,知瞞其不過,忙道:還說行氣時純任自然,毫不着力,這個那人不待他說完,突然抓住他衣襟道:孟子曰:持其志而暴其氣,蹶者趨者則動其氣。

    這等松肌暢膚,墜肉斂意的小把戲,又怎會是心經所雲?說罷掌力便欲吐出。

    周四大駭,顫聲道:還說要虛領頂勁,提肛吊頂。

    那人喝道:這是《拳經》中的頭如泰山壓頂,領如高着浮雲之意。

    小畜生還敢騙我! 周四被他揪住,渾身散若脫骨,喊道:木先生還說至人之息也以踵以踵那人揮手打了他一個耳光,厲聲道:這也是《内經》中言,怎會是什麼狗屁木先生說的!周四被打得暈頭轉向,脫口道:還說呼吸精氣,獨立守神,氣機通透,毛孔全張,上下通調,鳥飛魚躍。

     那人聽這一句大有門道,咦了一聲道:這是何意?周四見他面色稍緩,吐了口氣道:是說行功之時,須恬淡虛無,精神内守,無思無慮,真氣流行方能随意往複。

    那人點頭道:那是取儒家誠意正心,精一執中之意。

    雖是不差,卻仍不是心經的精義。

    你快将經中至法說與我聽!周四被他逼得無可奈何,連連搖頭道:我周老伯常對我說:經本無法,有法也空,一法不立,無法不容。

    為何你們一定要求什麼心法呢? 那人蹙眉道:周應揚功入神化,行止俱可超然于法而不愈矩。

    常人卻須依法而行,方能臻此妙境。

    周四道:這麼說,你見過我周老伯了?那人仰歎道:世之奇才,一代武魁!其人雖死,聲名猶震江湖。

    世人多以為他是靠了那部經書才威懾天下,我看倒是憑了他的天賦才智,方使那經書顯赫于江湖。

    周四聽了,心中一動:他這話說得倒是不差。

    我與周老伯在洞中時,周老伯便常說經中之法雖妙,卻易導人入甕,流于虛幻。

    若無大智大慧,勇于變通求新,實是習之無益。

    還說此經若真的傳入江湖,能真正悟透其中消生滋長、陰陽混成之道的,天下實也沒有幾人。

    心念及此,倒也佩服這人慧眼有識。

     那人仰頭冥思,繼而回過神來,又道:周應揚天縱之才,所思出人意表,其功法之最高深處,必與其性相合,旁人是學不來的。

    你隻将經中所載的原文說出來便是。

    周四趁他說話,暗暗調息沖穴,隻覺十餘處被封的穴道,便似凍住了一般,真氣撞到,又被彈了回來,反複數次,連丹田内一股僅剩的熱流也被激得無影無蹤。

    片刻之間,身上打起冷顫。

     那人見狀,冷笑道:你若再運氣沖穴,一會寒氣攻入心脈,可誰也救不了你。

    你隻須說出原文,我便解開你穴道。

    周四如墜冰窯,渾身栗抖,顫聲道:我我幾年前聽周老伯說過,這這時哪會記得?那人也不惱火,說道:你能記起多少,便說多少。

    周四牙關緊咬,強忍寒意道:我我一句也記不得了。

     實則他天性聰慧,悟性不在周應揚之下,對所習之法自是隻求其髓,至于載道的文字,倒不甚關心;加之周應揚刻意教其求質變通,故隻将經中真意诠釋于他。

    周四已得其中三味,但若讓他講授,倒真是不能。

    這便如村童善笛而不知音律,石匠善刻而不知其文一般。

     那人隻當他有意相瞞,怒氣陡生,抓住周四左足,一股寒氣透入他湧泉穴中。

    湧泉穴位在足心,最是敏感,那人勁氣一入,周四全身大顫,頓覺腹内似塞滿了帶刺的小球,舌頭也恍惚短了一截。

    他為人雖甚硬朗,也不由大聲哀号,連呼罷手。

    那人撤回手掌道:快說經文,否則更有辣手等你!周四心驚膽戰,一時口不擇言,脫口道:我周老老伯說,行氣時須牢記恭、慎、意、切、和五要。

    恭則神不散,慎如臨深淵,假借無窮意,精滿渾圓身,虛無求實切,不失中和均。

    這五句話雖非心經中所言,卻正是周應場一生參修妙悟的心得,周應揚當初不求周四記住經文,卻囑其務要記住這行功五要. 那人隻聽頭兩句,心頭已是一震。

    他武學造詣原本極高,如何能不知其中精深所在?忙顫聲道:你再從頭說一遍。

    周四無奈,隻得又說一回。

     那人雖将這幾句牢牢記住,卻不明其意,想了半天,終是不解,皺眉道:你說這幾句究是何意?周四見自己吐出真言,這人反倒不明就理,心中一動:這人雖是有識,畢竟天分不夠。

    看來我隻要随便說上幾句訣要,便能迫其長考,拖延時間。

    他雖不知如此拖延能否助己脫困,卻想拖得一刻便算一刻。

    主意已定,搖頭道:我隻聽周老伯這麼說,到底何意,我也不知。

     那人欲待再問,終覺自己如此身份,卻求教于一個少年,有失臉面,當下坐在一旁,默默想了起來。

    周四乘其分神,忙聚氣于腹,緩緩将手心、足心、身心之氣用意吸入丹田。

    這一來五心歸一,氣盈于中,自覺勁力又生,随即領氣上行,導入督脈,欲借此沖開背上被封的穴道。

    便在這時,那人卻霍地站起,高聲道:恭則神不散。

    好,好!這個恭字說得妙極!周應揚确是高明。

    周四正引氣上行,聞言一驚,真氣竄入下體,兩條腿如癱似斷,僵麻無覺。

     那人不知他正逢兇險,兀自道:第一句雖是精妙,畢竟尚可解之,這慎如臨深淵卻實是匪夷所思。

    按說前句言恭,後句言慎,似是一理,可思之再三,又覺全然迥異。

    他故意高聲,欲引周四诠釋,卻不知周四真氣岔亂,心急如焚,他所說言語,竟是半句也未聽到。

    那人又自言自語幾句,見周四仍是呆若木雞,心生狐疑,走上前道:這慎如臨深淵一句,可是你胡亂加上的?周四心亂如麻,也忘了害怕,大聲道:你悟不出道理,便當别人胡說麼!我看便是把心經給你,你也練之不成。

     那人勃然大怒,右掌揮出,向周四頭上擊來。

    周四見這一掌勁力十足,自知必死,當下閉上雙目,引頸就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