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折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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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奇的是周身上下非但全無破綻,袍襟袖角竟也随着劍勢筆直蕩起,逸氣如劍般指向前方。

    劍法之神,實已到了将血肉之軀也融成劍的極境。

    周四萬念俱灰,暗暗苦笑:我死到臨頭,方懂得什麼才是真正的劍法。

    适才我若與他正面交手,怕一劍也躲之不過,便已死了。

    他自知絕難躲過來劍,反沒了懼意,雙掌随随便便揮去,自覺不過螳臂擋車,卻也勝于束手待斃。

    那人見他雙掌歪歪斜斜地拍來,面色居然一變,長劍刺到他手掌數寸遠近,便不再深入,劍尖斜轉,挑向周四小腹。

    周四仍無法閃避,隻得又依前法,信手向前拍去。

    說也奇怪,那人手臂一縮,長劍忽停在中途,面上充滿了困惑不解。

    原來周四自知必死,心中反澄明一片,雙掌拍去,既無傷敵之意,亦無自救之心,無形無意,也便無所用心。

    乍看周身俱是破綻,無不可傷,細察卻又似春江浮冰封解,松散開裂,無處着力。

    那人劍法雖高,但難測其實,亦不敢貿然出劍。

     周四不明其故,愕然收掌。

    隻這麼微一動作,先時渾沌意境盡消。

    那人何等眼光,立時洞察其虛,劍光一閃,長劍又至。

    周四大駭,右手疾向長劍抓去。

    他雖知這一抓毫無用處,但隻要對方長劍削上此臂,劍勢必然受阻,他另一掌便可奮力擊出,總要教那人受些輕傷。

    誰料那人撤回長劍,左掌一翻,忽向他前胸擊來。

    周四隻覺一股雄渾無比的力道狂湧而至,身子仿佛落入怒濤之中,兩條手臂擡到一半,便被什麼東西擋住,再也難移半寸。

    隻聽一聲悶響,那人一掌已實實擊在他心口。

    這一掌力道之大,竟将周四連人帶馬一并擊出。

    戰馬四蹄打滑,沖出數尺,一時受了驚吓,瘋了般向谷口沖去。

     周四軟軟伏在馬上,直奔出數十丈遠,鮮血方才噴出。

    他中掌後命如垂絲,心中卻一片雪亮:當年我随孟大哥南行至嶽陽樓時,莫名奇妙地被人擊了一掌,中掌後種種苦楚,與此時别無兩樣。

    看來那日傷我之人,必是身後這人無疑了。

    想到前番中掌後苦痛難當,幾不欲生的慘狀,隻覺倒不如就此落入那人魔掌,一死了之的好。

     那人見他奔出谷口,并不墜馬,料一掌仍未取其性命,忙展動身形,随後追來。

    周四半昏半死,也不打馬。

    戰馬原本受驚,偏又無人駕馭,奔跑起來反較平常快了許多。

    那人雖愈追愈近,急切間也趕之不上。

    眼見戰馬負了周四奔上一條山道,卻見高坡上風風火火走下近百人,呼喇喇來在道上,擋住去路。

     周四身軟頭垂,并未注意前方有人。

    戰馬向前疾沖,登時将最前面的幾人撞翻在地。

    這夥人高聲怒罵,一人縱身跳上馬背,将周四拽下馬來。

    有幾人奮力扯住絲缰,遏止驚馬。

     周四跌落在地,半點動彈不得。

    隻見一人越衆而出,快步上前道:朋友,前面谷中交戰,你可知被圍的是義軍中哪營人馬?這人說到這裡,眉毛一挑道:是你!顯得極為驚訝。

     周四見此人狀貌特異,似在哪裡見過,卻想不清他究竟是誰。

    那人認出周四,目中掠過一絲恨意,眼珠轉了幾轉,忽跪下身道:恩公在上,金懷有禮了。

    周四聽他道出姓名,蓦然想到:當年我與孟大哥南行,在途中曾遇一人姓金名懷。

    當時大哥欲殺此人,特詢我意。

    我不忍大哥殺人,曾出言勸阻,雖是善念,也算不上什麼恩情。

    這人将我視做恩公,倒是頗重情義。

    口唇微動道:快快起來。

     金懷站起身道:恩公似從谷中奔出,莫非已投入義軍?周四強擡手臂,回指來路道:有有人追我,你你們快些逃命吧。

    話音未落,那人已仗劍奔了過來。

    衆人見來人隻是尋常官軍打扮,都不甚在意。

     金懷心念急轉,忽沖衆人道:大夥快将來人殺了!衆人聽了,紛紛抽出兵刃,向那人撲去。

    那人腳下不停,向人群中疾沖過來,也不知用了什麼手法,隻聽慘呼聲起,沖在最前面的十餘人同時被他攔腰斬斷,霎時血浪騰騰,穢物四濺。

     衆人何曾見過這等殺人手法,發一聲喊,正欲四散奔逃,那人卻縱身而起,躍過衆人頭頂,向周四撲來。

    與此同時,又有數人仆倒,鮮血從頭上汩汩湧出,顯是被那人疾掠而過時,以極快的手法揮劍殺了。

     周四見那人一掠數丈,直似浮空踏浪,忙沖金懷道:你你快逃命去吧。

    金懷也未料到來人會有如此神驚鬼懼的手段,驚慌之下,突然抱起周四,翻身跳上馬背,順山道向北沖去。

     那人又殺數人,眼見二人打馬狂竄,飛起一腳,将一人踢得騰空而起,向馬上二人撞來。

    金懷覺身後風聲有異,忙撥馬閃開。

    那人眼見不中,又向地上一具屍體踢去。

    不想此人前時假死,抱住來腿不放。

    那人一驚,腿向前送,一股大力生出,将這人震得胸骨齊斷,稍一遲疑,馬上二人已竄出一箭之地。

     那人微露怒容,大步追來,幾個起落,便追近了數丈。

    金懷在馬上惶惶回望,見那人竄高伏低,快如流星,隻須片刻便能趕至馬後,忙握住周四手臂道:我二人同乘一馬,勢難逃脫。

    恩公大德,金某正當報在今日。

    說罷便要飛身下馬。

    周四知他要去阻擋那人,心中一熱:此人奮不顧身,确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忙道:你擋他不住,枉送性命。

     金懷眼見那人已奔到三四丈遠近,急道:恩公保重,我二人來生再見。

    飛身跳下戰馬,疾向道旁滾去。

    周四隻道他必死無疑,心中一酸。

    不忍回頭。

    誰料金懷爬起身來,非但不向那人迎去,反撒開腿竄入一片茂密的草叢之中,眨眼間沒了蹤影。

     原來他自被孟如庭廢去武功之後,在鳳陽難似往日那般飛揚跋扈。

    各幫會見他已是外強中幹,紛紛找上門來提及舊怨。

    金懷忍氣吞聲,苦挨多日,奈何仇家死纏不放,遂決定棄了鳳陽老巢,北上投義軍。

    他率衆一路行來,獲悉義軍多在晉地,忙日夜兼程,入晉找尋。

    輾轉多日,也未遇大股義軍。

    這一日深入五台山中,忽聽前面山谷間殺聲震天,料是義軍被圍,過來察看,無意間正撞上周四疾沖出谷,信馬狂奔。

    他初見周四,暗生歹意,便思好言将其穩住,慢慢從他口中探得心經真義,助己恢複武功。

    及見那人狀若兇神,勢不可擋,忙抱周四上馬,欲求遠竄。

    豈料那人緊追不舍,難遂其願,他隻得棄了周四,下馬獨自逃生。

     周四伏在馬上,未聽到身後有慘呼聲傳來,隻當那人出手如電,一劍便取了金懷性命,心想此人為我喪命,如此深恩,怕是一生也難報答了。

     他坐下戰馬連受驚吓,已失常性,這時突然離了山道,向東面一處懸崖奔來。

    周四明知萬丈深壑在前,也不勒缰,回頭見那人已到身後,正做勢向自己刺來,忽露出一絲笑容,仿佛酣睡之人就要從噩夢中醒轉。

    那人雖感詫異,長劍勢頭不緩。

    誰知戰馬狂性難收,前蹄猛地踏空,竟帶了周四向谷中墜去。

     那人驚呼一聲,将戰馬後蹄削斷,怎奈其勢難挽,也隻能眼睜睜看着,一人一馬墜入濃霧深處 卻說周四墜落山谷,緊抓馬頸,落地時馬身觸地,略緩下沖之勢,雖震得他胸骨盡斷,立時昏厥,但一口氣缭繞在胸,其人竟得不死。

     他俯卧在地,氣若遊絲。

    也不知過了多久,胸口陣痛襲來,終于将他疼醒。

    剛一醒轉,便覺頭上昏沉,目難視物,四肢百骸仿佛早已支離破碎,無一處不是巨痛鑽心。

     他覺出周身骨骼斷了數處,更有幾處僵硬無覺,心中一陣難過:我此時已是行屍走肉,雖未咽氣,怕也支撐不了多久。

    那人一掌擊在我胸口,掌力極是凝重深透,便算未将我五髒震碎,體内真氣也已散若流沙。

    我本有痼疾,一會兒兩股力道沖撞開來,實教人生不如死。

    我又何必再受那般熬煎?他已生死志,便欲咬舌自盡,傷重之下,唇齒俱已不聽使喚,幾番努力,隻勉強将舌尖咬破。

    他身當此時,頓覺從未有過的悲涼無奈,想到求生已渺,求死竟也不能,不禁以頭觸地,凄聲笑了起來,猛然間噴出一大口鮮血,人又昏了過去。

     這一遭他再醒轉時,雙目已能看清周遭景物,眼見戰馬摔在一旁,血肉模糊,心中不由一酸:它帶着我墜入深谷,一了百了,我卻還要這般不死不活,苟延殘喘。

    這匹馬雖是畜生,看來也比我命好。

    轉念又想:那人将我逼下山谷,為何不到谷底來查看?莫非他料我必死,也懶得下來看個仔細。

    想到此節,自己也覺再這樣苟活下去,實無生趣,竟生出自暴自棄的念頭:那人武功強我幾倍不止,我此時便毫發無損,也鬥他不過,說到報仇,那是想也不敢去想的事。

    李大哥被困谷中,怕也有死無生。

    我即便保住性命,天地之大,也無處可去,若是死了,總還有周老伯、王三哥相陪。

    想到周應揚,自然而然地又想起木逢秋、蕭問道等人,心道:木先生、蕭老伯他們雖真心對我,但那人既要稱霸江湖,憑他們幾個也制止不住。

    念及木、蕭等人日後終難逃出那人魔掌,一股悲憤之意湧上心間:木先生、蕭老伯他們日日盼我能中興明教,我就這麼死了,不但辜負了他們一番苦心,恐怕周老伯九泉之下,也難瞑目。

     他左思右想,百感交集,忽爾萬念俱灰,欲早離人寰;忽爾又挂肚牽腸,心有不甘。

    遊移之下,竟生異念:我在這裡尋生覓死,都是徒然,何不乞問于天,以定生死,豈不大省心力?此念剛生,又不免沮喪:我雖欲問命于天,可天意究竟如何,又哪能知道?他伏已久,漸覺體内愈來愈是異樣,仿佛兩個蓄滿山洪的大壩,即将破堤而瀉,當即拿定主意:此當初春之際,雁群北返,若少頃有大雁自我頭上飛過,便是我命不當絕,否則我拼盡全力咬舌自盡,也不算畏怯輕生。

    主意一定,掙紮着向旁滾去,反複數次,勉強仰過身來。

    幾處斷骨受了牽動,同時插入肉中,疼得他又險些暈倒。

     仰頭上望,隻見峭壁高聳,危崖突兀,山氣缭繞聚合,雙目霧擋雲遮,哪能看清空中有何飛物,心中不由一黯:不想上蒼薄情至此!看來我此舉造作可笑,倒是自做多情了。

    他意冷心灰,癡念卻盤桓在心,驅遣不去,仍盼蒼天眷顧,少時異象出現。

     過了小半個時辰,漸漸霧散天開,風吹雲淡。

    但見青天寥闊無際,晴碧萬裡,頭上卻始終無一物展翅翺翔。

    他呆呆地望了良久,心中漸漸空蕩一片,傷心之餘,突然笑了起來。

    笑不數聲,猛地狠下心來,便欲自了。

    剛一動齒伸舌,忽見一物掠過頭頂,在空中盤旋幾圈,竟落在他額頭上。

     他心中大喜,隻當上蒼終施福澤,降下孤雁告命,忙大瞪雙眼,向額上這物望去。

    一望之下,心底冰涼:看來我殺人太多,已遭天譴,這便死了吧。

    原來這飛來之物,不過是一隻毛嫩翅軟的小雀。

     這隻小雀顯是初離母懷,獨出覓食,站在周四額頂,将他當做死物,小嘴尖尖,不住地在他額上咬啄。

    周四心如死灰,并不出聲哄趕。

    那小雀玩耍一會兒,未尋得食物,又跳到周四前胸,搜找起來。

    周四頸軟頭沉,也看不見這隻小雀在做什麼。

    但由此一來,死志已被沖淡,索性閉上雙眼。

     過了一會兒,那隻小雀忽在他胸前大動起來,兩隻小爪死命蹬踹,似乎正用力叼着什麼東西。

    周四覺出它一張小嘴已扯開自己衣襟,心中好笑,暗想我懷中并無食物,這可要令它大失所望。

     那隻小雀忙了一陣,終于從周四懷中叼出一物,隻是它體小力微,那物顯又有些分量,叼了半天,才将此物弄到周四臉上。

    周四好奇心起,合計:我懷中除聖牌外并無它物,這小雀如此費心,也不知找到了什麼?微一擡頭,那物滑落在地。

    小雀受驚,振翅飛起,在空中兜了幾圈,連叫數聲,向東面一片枯木林中飛去。

     周四見小雀飛走,倒有些戀戀不舍,扭頭看時,隻見那物滑在一旁,是個油布小包。

    他微微一怔,随即想起這小包乃是當日逃離昆明時,由途中遇到的那個鶴發老者所贈。

    那老者當時不讓他打開觀瞧,他隻得揣入内懷,也便疏于理會。

    這時見了,倒欲看個究竟,伸手剝去油布,費力将裡面東西取出,緩緩移到面前。

    細看之下,不覺歎了口氣。

    原來此物隻是一本封面殘破的舊書。

     他失望之餘,本想随手抛棄,無意間将書翻轉過來,幾個大字蓦然跳入眼簾。

    他識字不多,這幾個字卻依稀認得,頭上嗡地一聲,繼而口齒大張,半天合攏不上。

    原來此面書頁之上,赫然寫着易筋經三個灰黑色的大字。

     他直愣愣凝視良久,仿佛心跳都已停止,腦海中隻剩了一個念頭:我這是在做夢?真的是在做夢麼!仰頭上望,隻見雲淡天高,山巒壯闊,分明仍是人間景象,心想:莫非我日後當有作為,皇天佑我不死,特以此經助我脫困?他幼年長于古寺,自是迷神信蔔,思前想後,隻覺冥冥中似有一隻無形的大手把持着自己命運,不由得仰頭向天,惶然生畏。

    但想到既有此經在手,自己參修引證,一條命或許便能撿回,又不禁喜極而泣。

     他既認定此番有上蒼佑護,求生之念又起:我适才數欲自戕,行如狗鼠,豈是男兒所為?看來我命在天,日後終有一番大作為。

    自今日起,我當禀承天意,不論遭逢何等窘境,也不能再自賤輕生了。

     他本是随遇而安之人,胸中素無大志,每每行事,多是心有所感,便即随性所驅,向無主旨。

    這時隐約窺破天意,恍若大命加身,心中忽起了異樣的感覺,尋思:我近年來所遇之人,若論壯志雄心,當以那個鞑子皇帝和李、孟兩位大哥為最。

    那個皇帝固然有些雄才大略,但若不是仗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