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沖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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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暗,但他一言出口,人人都覺這喊聲仿佛就在自己身邊。

     周四喊聲甫畢,三員明将已奔到他近前。

    一将揮槍指着他道:你着漢人衣冠,如何為鞑子賣命?另一将怒喝道:休與他多言!舞動手中雁翎刀,向周四頭上劈來。

    周四嘿嘿冷笑,大槍閃電般搠出。

    那将雁翎刀尚未劈落,前胸已被刺了三四個血洞,汩汩流出血來,扔了大刀,一頭栽下馬背。

     餘下二将見他槍法了得,懼意陡生,撥轉馬頭,向一股明軍馬隊中逃去。

    周四見二人欲走,打馬追來。

    他胯下烏龍獸腳程本快,倏忽間奔到一将背後。

    那将見他趕至,突然反背掄槍,掃其馬頭。

    周四舉槍将來槍挂住,左手伸出,抓住那将袢甲縧,用力之下,将他提下馬來。

    另一将卻趁勢蹿入自家馬隊之中。

     周四提着一将,放眼四望,隻見周遭人仰馬翻,戈矛如林,塵土四起,将雙目也迷得欲睜不能,驚怒之下,将那将舉在空中,狂呼道:趙率教若不來時,我便将他手下戰将盡皆殺了!說話間勁力狂吐,震得手中明将筋斷骨裂,一口鮮血直蹿起兩丈來高。

     忽聽一人怒吼道:無恥小兒,可還知家國之辱麼?這一聲吼,猶如拍岸驚濤,震得四下戰馬也随着嘶鳴起來。

    周四循聲望去,見身背後一匹馬上,威風凜凜坐了一人,橫槍立目,聲勢奪人,卻不是趙率教是誰!他心中一喜,朗聲道:皇上教我來取你人頭,你隻放馬過來。

    趙率教怒極反笑道:童蒙小兒,急着領死麼?話音剛落,周四忽将手中明将擲了過來。

    趙率教一驚,伸手去接,剛觸到那将屍身,立覺來力大得驚人,自己一條臂膀竟接之不住。

    他久在軍中,最是好勝,當下也不閃身,硬生生将屍身攬在懷中,直震得前胸憋懑無比,胯下戰馬向後退了兩步。

     他半日來引軍厮殺,就算人不怯戰,馬力也已虛乏,眼見這少年一擲之力,竟比自己大了幾倍不止,不由暗暗叫苦。

    卻聽周四道:我敬你是以寡敵衆,不畏生死的好漢,今番不取你命,隻将你抓到皇上馬前便是。

    話猶未了,一條槍恍恍惚惚向趙率教刺來。

     趙率教聽其一言,勃然大怒,眼見大槍已至,揮槍往外格擋。

    他槍法本就精純,惱怒之餘,更施出了大奇槍中橫格順挑,綿密連環的一式高四平迎門三槍。

    這迎門三槍乃是他槍法中精髓所在,端的迅猛靈巧,變化多端。

    隻要對方兵器被他槍杆輕輕挂住,一杆槍立時便能生出諸般變化,槍尖指向任何一處,皆能在瞬間連環刺出三槍,令敵防不勝防。

     豈料大槍與對方來槍相碰之際,對方槍上忽生出一股黏力,與自己手中鐵槍粘在了一起。

    他久經戰陣,雖驚不亂,忙用力撤槍。

    突然一股勁風迎面襲至,繼而前胸一堵,竟似為巨杵所擊。

    定睛看時,隻見那少年單掌劈空,又向自己擊來。

    他武藝雖精,卻不知世間還有憑空擊物的神功,一愣之下,右肩又被周四掌風撩中。

    二人相距丈餘,周四掌上勁風自不能傷其筋骨。

    饒是如此,趙率教仍感皮肉鑽心般疼痛。

     周四憑空連擊兩掌,仍不能将對方震落馬下,不禁焦急。

    他本意隻想生擒率教,好回坡複命,眼見若不施殺手,急切間實難勝了此人,目中忽露殺機,大槍陡地刺出,奔率教心窩搠來。

    趙率教見他槍法飄忽不定,難辨所指,似乎無論如何招架,都不能擺脫其無盡的後招餘式,忙帶轉馬頭,向旁疾閃。

    閃身之時,肋下露出破綻,嗤地一聲,肋下甲葉被對方挑開。

     他征戰數年,為敵将所傷也曾有過幾次,但一招間便即挂彩,卻是絕無僅有。

    眼見對方槍上也看不出有何精妙的招式,自己竟躲閃不過,心頭一沉:我拼殺半日,精力已大不如前了。

    誰知周四第二槍随随便便地挑來,他仍是閃避不開,槍尖指處,一條右腿又鮮血淋漓。

    他忍痛提槍,本欲奮力死戰,忽見周四嘴角露出一絲古怪的笑容,神色間充滿了刻意的嘲弄,一時怒不可遏,大吼道:我今日若不殺你,枉為七尺男兒!從腰間抽出長劍,使一招撩劍式槍裡藏花,大槍橫掃而出,長劍迎頭劈下。

     周四見對方大槍橫掃而至,揮槍将其輕輕撥開,左手将馬缰抛出,纏在長劍之上,順勢向斜一引,趙率教手中長劍拿捏不住,掉在地上。

    周四輕踹馬蹬,烏龍獸蹿到趙率教身側。

    趙率教大驚,回槍已然不及。

    周四左手伸出,抓住率教袢甲絲縧,猛一用力,欲将其拽下馬來。

    趙率教猝然被抓,大驚失色,死命踹蹬,向旁疾閃。

    周四手指如鈎,毫不松脫,砰地一聲,袢甲縧斷為數截,率教一身甲葉立時散開。

     周四見率教脫手欲逃,心中大急,手掌翻轉,結結實實擊在他後背。

    這一掌倉促而發,力道卻大,直打得率教後背甲葉飛散,一口血噴薄而出。

    周四一招得手,哪還容敵喘息?大槍反背撩出,又将趙率教頭盔掃落。

     趙率教受此重創,鬥志全失,身俯馬背,疾向東面竄去。

    東面百餘丈外,數千名明軍短刀隊見主将惶惶奔來,都大呼小叫,上前接應。

    周四見趙率教奔出十餘丈遠,急得大呼道:休走!休走!大槍猛擊馬臀,烏龍獸四蹄翻飛,向東馳來,眨眼間趕到趙率教馬後。

     周四見迎面明軍數千人馬,距己不過五六十丈,更有數員明将從四下裡狂奔來救,心知隻要遲了一步,趙率教必要脫逃,大槍疾向前刺,紮在率教肩頭,兩臂較力,将他掼下馬背。

     四周明軍将士見主将落馬,人人目中噴火,疾疾來救。

    周四心中慌亂,知若不生擒率教,要挾衆軍,恐自身亦難保全,當即探下身去,向率教抓來。

    與此同時,鑲紅旗數萬馬隊,已将數股明軍截住。

     趙率教滾鞍落馬,隻當這少年必要取命,不想這少年竟要将自己生擒,心頭大震:我若為其所擒,三軍鬥志必失,數萬人馬恐要毀于一旦!他本是殺身成仁的慷慨之士,眼看便要被擒受辱,猛然把心一橫:我若自刎沙場,衆軍哀恸之下,必會奮力死戰。

    如此方不負我率兵前來的初衷。

    身子向旁滾出,躲過周四的一抓,昂首怒喝道:無恥小兒,我大明錦繡江山,遲早要斷送在你們這些賊子手中!說話時鋼牙咬碎,須發齊立。

     周四正要出手再抓,驟聽此語,心中一亂,眼見趙率教仰卧在地,衣甲淩亂,心道:我今日上陣擒他,可不知是對是錯?便在這時,趙率教已從身旁拾了一把軍刀,掙紮着站了起來。

    周四見他滿身血污,腳步踉跄,奇道:你難道還要與我較量麼?端坐馬上,大槍指向率教。

     趙率教瞥了他一眼,随即眼望四面被敵兵阻住的将士,縱聲道:率教今日以身殉國,再不能與兄弟們一同殺敵了。

    望兄弟們奮勇向前,切莫以我為念!将軍刀舉向空中,神情悲壯。

     四下明軍将士盡被滿洲人馬死命纏住,無力上前相救,聽主将高呼,皆哭喊道:趙将軍放心,我等誓與鞑子血戰到底!跟着四面八方都響起殺鞑子!殺鞑子!的吼聲,如海嘯山呼,震耳欲聾。

     周四聽了這氣壯山河的吼聲,吓得神魂失據,偷眼望向率教,隻見他一雙虎目之中,竟閃出點點淚光,心頭一顫:莫非我今日所為,都是錯了? 卻見趙率教向西面明京方向跪下身去,悲聲道:臣力竭矣,有負聖恩!說罷站起身來,擎刀四顧,仰天笑道:大丈夫戰死疆場,幸何如哉!笑不數聲,把刀刎頸,倒地而亡。

     滿洲兵将見趙率教自刎,皆吹呼道:趙率教死了,趙率教死了!一時人人振奮,頃刻之間,将明軍數股人馬盡皆沖散。

    坡前一萬名鑲白旗人馬,也狂呼着沖入陣中。

     周四見率教雖死,猶握刀瞪目,面露慘烈之色,心道:這等從容死節之士,我為何要與他為敵?難道我果真如他所說,是無恥禽獸麼?茫然之下,兜馬繞着率教屍身轉了數圈,心頭如壓重石。

     忽聽高坡上畫角聲響,兩萬人馬如一團黃雲,向坡下壓來,迅猛無倫,勢不可擋。

    周四見萬衆蓄勢而發,大有推山移海之威,心道:這兩萬精銳之師下得坡來,明軍必敗。

    我可不能讓人毀了這趙率教的屍身。

    探下身去,将屍身提上馬背,撥轉馬頭,向坡上奔來。

     他已生悔意,遇到明軍攔擋時,便向旁閃躲,不再揮槍殺戮。

    無奈明軍将士皆對其恨之入骨,見他擄了主将屍身打馬飛奔,都拼了性命,上前攔截。

    周四知若不揮槍抵擋,勢難走脫,把心一橫,又殺了明将數員,這才沖出一條血路,打馬上坡。

    坡上沖下來的正黃旗兵将見他迎面馳來,皆為他閃開一條道路。

     周四上坡之際,耳聽兩旁滿洲兵将歡呼喝彩,暗暗思忖:為何一個人愈是能殺戮,人們愈要為他喝彩?難道血腥本就能讓人快樂麼?心中雖是迷惑,但眼見四下人頭攢動,皆向自己揮矛搖戟,歡呼不止,又生出自得之意,将馬背上的屍身高高舉起,搖擺着向衆人炫耀。

    搖不數下,屍身上流淌出的血水濺在他臉上。

     他舉目上望,見趙率教一雙虎目半睜半閉,正望向自己,心道:這人是頂天立地的好漢,我卻搖其屍身,當衆自炫。

    這等無恥獸行,我怎還引以為榮?想到這裡,羞恥之心大起,将屍身放回馬背,再不理周遭喝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