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避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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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傷得可重?李自成右肩血流如注,忍痛道:可看清來人面目?周四搖頭道:不曾看清,但看他使劍手法,似是白天與我比武的那個道士。

    李自成驚道:果是此人麼? 周四想了一想,點頭道:他劍法重意無點,招式圖變而流,那是不會錯的。

    李自成微露恐慌道:王嘉胤貌似誠厚,原來居心這般叵測!看來我兄弟日間徒受羞辱,并未消災免禍。

     周四正待問時,卻見高迎祥與幾個親兵大步入帳道:适才尋營兄弟見幾人由此遠竄,不知說到這裡,借一親兵手中火把光亮,忽見自成渾身是血,驚道:難道那幾人是來營中行刺?李自成憤然道:闖王可知行刺之人是誰?高迎祥聽他話外有音,皺眉道:莫非是别營的弟兄?李自成冷笑道:顯道劉這等夜行鼠輩,又怎配做我闖營的兄弟?高迎祥道:你看清确是此人? 李自成道:王嘉胤欲害我命,卻不敢當衆而行,算不得好漢。

    高迎祥道:自成不可胡亂猜疑。

    嘉胤雖易輕信,做事素來正大,他要殺你,又怎會輕易放你回營?李自成搖頭道:闖王仁義,并不知此人居心。

    他若當衆殺我,必令各營寒心,而遣人乘夜來到,卻大可掩人耳目。

    高迎祥雖覺此言有理,仍未深信,沉吟道:嘉胤起事以來,各營歸附,其為人自有公正服衆之處。

    自成不可多疑。

     李自成心下惱火,不便在迎祥面前發作,想了一想,說道:即便如闖王所言,但我素與顯道神無仇,他又怎敢冒觸怒嘉胤與我營之險,來此殺我?這一句直涉其隐,高迎祥聽了,亦是疑惑不解:按說各營首領雖兇劣犯橫,但懾于嘉胤威嚴,自來私相仇殺之事,确是絕無僅有。

    即便險狡如獻忠者,也隻以暗進讒言,私相嫁禍,方有小逞。

    顯道神不過徒有小技之輩,若無人在後撐腰,斷不敢做出此事。

    難道嘉胤果真有殺自成之心?他不知國能、顯道神先後與周四結怨,眼見自成劍傷深深,神情惶遽,不覺信了大半。

     周四站在一旁,雖覺顯道神隻是為己而來,對自成并無惡意,但自成畢竟被他刺中一劍,這一劍究是有意,或是無心,他确也分辨不出,隻好默不作聲,任憑高、李二人自斷。

     李自成見迎祥已露疑情,忙道:闖王若信我言,便當遷營它住,與嘉胤分道揚镳。

    此當斷之時,切莫遲疑留連。

    高迎祥坐在榻上,想了許久,說道:嘉胤待我不薄,自來禮敬有加。

    我若為此無據之事不告而别,恐為各營所笑。

    李自成急道:我闖營三萬兄弟,素奉闖王為主。

    闖王長此這般寄人籬下,豈不有負衆望?高迎祥緩聲道:嘉胤可不仁,迎祥不可無義。

    況此事未明,終不能一走了之。

    站起身來,輕撫自成道:你志略宏遠,卻有疑人之弊。

    今既不滿嘉胤,可帶一隊兄弟在外暫避一時,如嘉胤并無此心,那時回來不遲。

     李自成見迎祥不肯遠走,知勸也無用,隻得道:據聞羅汝才、老回回、神一元等常在原平、五台一帶出沒,我帶幾千兄弟到那裡與其合營。

    闖王欲召我回返,隻遣人來尋我便是。

    高迎祥道:汝才奸猾,不可與合。

    神一元驕橫寡謀,早晚被人所乘,更不可與之共事。

    獨老回回謙和笃厚,足可相托。

    李自成連連點頭,心下卻不以為然。

    實則迎祥入微知著,确有識人之能。

    後不出一年,神一元攻掠保安,果被明總兵張應昌所殺。

    崇祯十六年,自成擁兵百萬,汝才先附後叛,亦被自成所誅,并其部衆。

    一時各營渠魁,或死于明将之手,或亡于自成毒謀,惟老回回一營歸為自成所部,獨得善終。

     李自成恐拖延在營,嘉胤又有詭計,草草包裹傷處,便出帳喚集人馬。

    時辰不大,數千将士已乘馬立于帳外,整裝待發。

     周四知要遠涉,心中暗暗發愁,及自成入帳來喚,隻得随其出帳,立在隊前。

    李自成見衆人都有疑色,說道:總頭領有合營南遷之意,欲派我營兄弟先往查探。

    此事甚密,總頭領不欲被各營知曉。

    兄弟們出營時都要牽馬而行,切莫弄出聲響。

    衆人心頭更疑,卻不敢多問,都跳下戰馬,執缰而立。

     高迎祥聽自成虛言欺衆,微生不快,負手站了半天,方沖衆人道:兄弟們此番南行,俱要聽闖将号令。

    這便起程吧。

    衆人得令,各自牽馬出營。

    周、李二人與闖王拱手道别,跟在大隊後面,出營向南行來。

    數千人小心翼翼,走出四五裡遠,自成方命大夥上馬,揚鞭疾馳。

    周四見自成神色凝重,也生惶恐。

    衆人深夜疾行,直奔出數十裡,李自成這才落下懸心,與周四說笑起來。

    周四眼望前方黑黢黢一片,心中忽感茫然,忍不住暗暗叨念:這一去吉兇莫測,不知又要将我引向何方? 是年四月,崇祯召輔臣、九卿、科、道及各省監司于文華殿,詢問山西按察使杜喬林流寇之事。

    喬林對曰:寇前在平陽、河曲,近遍布四處,多達十數萬,倏忽來去,不易剿。

    崇祯疑曰:前言寇平,今何又至此?喬林答曰:去年大旱,入秋早霜,冬無雪,今春不雨,麥苗盡枯,晉地百姓無業,草根樹皮俱盡。

    雖慈母不能保其子,人至相食。

    寇平而複起,愚民影附,臣雖欲大創之,奈何兵寡饷乏,故言難剿。

    崇祯心生恻隐,曰:寇亦朕赤子,因饑嘯聚,宜招撫之。

    陝西參政劉嘉遇答曰:秦晉流賊,連為朋黨,多頑固難馴。

    今以不練之兵,剿之不克,又議撫之,實非善策。

    崇祯問何故,嘉遇曰:其剿也,所斬獲皆饑民,而真賊飽掠去矣。

    其撫也,非不稱降,聚衆無食,仍出掠四處,名降而實不降,故剿撫俱難。

    崇祯凝思久之,歎息無計,諸臣俱有愁容。

     李自成率衆南趨,倏忽數日,眼見并無大股官軍追截,愈發從容。

    周四随在隊中,每日調息療傷,亦有收效。

    十餘日間,已能縱馬疾馳,牽傷不痛。

    自成見其每過一日,精力便回複少許,漸漸面有神采,飲食俱增,心下暗服其能。

    周四沿途無事,衆喽羅便邀他一同出掠。

    周四初時不肯,奈不住衆人生拉硬拽。

    他原本随和,也便率了一隊喽羅,奔臨近村落草草劫掠一回。

    衆喽羅礙其在側,不敢太過作惡,上百人遊弋一遭,也未搶到多少牲畜米糧。

    自成笑其拘謹,部衆更從旁唆使慫恿。

    周四恐為人輕視,隻得又帶人四出擾民。

    一日遇上大戶,衆人飽掠而歸,自成與衆頭目都露喜色,出言稱贊。

    周四劫掠有日,狂性漸生,雖不再覺有何愧悔,暗地卻常扪心自問:難道我今生今世,便真的做了一個無恥濫行的強盜? 這一日衆人斷糧忍饑,自成遂帶周四及數十名喽羅出外覓食。

    一夥人漫無目的,正行到一片荒嶺,忽見嶺後慌慌張張奔來兩人。

    這兩人都着男裝,其中一人似行動不便,跑不多遠,便一跤跌在地上。

    身旁那人十分焦急,攙起地上這人,又跌跌撞撞向前跑來。

     衆人遠望二人衣衫破舊,隻是普通百姓,都不甚在意。

    誰料二人瞥見前面有人,忽止住腳步,各從衣衫内抽出長劍。

    二人面目雖不可辨,但橫劍而立,顯是對迎面數人大有敵意。

     李自成微微一怔,沖兩旁道:過去看看,這二人到底是什麼角色?幾個喽羅答應一聲,打馬向那二人奔去。

    剛至近前,卻見其中一人縱身飛起,長劍瞬間連刺數下,将沖在前面的兩個喽羅斬落馬下。

     李自成大怒,高聲喝道:大夥上前,将這二人殺了!周四見那人适才幾式,劍法頗有雄奇險絕之意,恍惚在哪裡見過,料想二人必是江湖人物,連忙踹蹬,随衆人上前。

     那執劍行兇之人見數十人疾卷而至,甚是恐慌,橫劍護在另一人身前。

    有兩名喽羅馬快心急,揮刀向這人劈去。

    這人凝立不動,長劍倏出,後發先至,噗地刺入一喽羅腹中,跟着抽劍上撩,又将另一個喽羅右臂削斷。

    周四恐他再傷餘衆,催馬上前,向那人頭頂抓來。

    他傷未痊愈,不敢用上真力,這一抓全無聲勢。

    那人隻當他亦是尋常土賊,劍尖擡起,疾刺其腕。

    周四手到中途,曲肘回折,腕子輕輕一轉,兩根指頭已搭在這人前臂曲池穴上。

    那人一驚,奮力抽臂。

    周四另一隻手遽然伸出,又向他面上抓落。

    那人側身疾閃,心神已分,周四指按其穴,輕輕一點,那人一柄長劍脫手墜地。

    這幾下一氣呵成,并無半點痕迹。

    衆人不知其中奧妙,還道那人驚慌失措,自己失手丢了長劍。

     那人料不到尚有這等好手,一驚之下,忽自同伴手中搶過長劍,奔周四小腹刺來。

    周四正欲撥馬閃避,誰知那人劍到中途,突然驚呼一聲,仿佛看到了鬼魅一般,身子向後疾躍,慌亂之下,仰面跌了一跤,神情狼狽之極。

     周四大感奇怪,定睛向那人面上望去,一瞥之下,心中也是一跳:這人不是華山派的弟子麼!他認出面前這人,正是當日在華山絕崖上與那負心人摟抱親熱的男子,腦海中又浮現出那女子明豔嬌美的容顔,不由自主地向另一人望去。

    及見這人面孔黝黑,身材臃臃腫腫,一副拙笨之态,一顆心才落了下來:不會是她,不會是她。

    她又怎會是這副模樣?他認定此人不是那女子,反生出一絲愁怅,但想到華山上那絕情斷義的一劍,怨怒之意又起:她對我如此無情,我還想她做什麼? 正這時,那倒地的男子突然彈起,沖周四惡聲道:你你待怎樣?口氣雖硬,渾身卻不住地顫抖,顯是驚恐萬狀,早已認出周四是誰。

     周四見他心膽已怯,仍仗劍護住身後同伴,舉止間頗為重義,倒不知如何作答,忽聽李自成在旁邊道: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确難辨出雄與雌! 周四聽不懂他言中之意,微微皺眉。

    卻聽喽羅們嚷道:這大肚娘們這般醜陋,還扮他娘的什麼男妝?咱兄弟真稀罕碰她麼!有幾人口出穢語道:這娘們面孔雖黑,說不得卻是一身白肉。

    大夥扒光她衣服,看看到底生得怎樣?一夥人都哄笑起來,卻無人敢貿然上前。

    原來喽羅們四出淫掠,常見婦人塗面男妝,此時稍做辨認,已看出那身材臃腫之人是喬裝的女子。

     周四聽衆人淫語不斷,也自生疑:莫非這人果真是個女子?仔細打量,隻見這人面上雖塗滿黑灰,原貌難辨,脖頸處卻粉白若乳,片塵不染,若非女子,皮膚又怎會如此玉潤珠圓,生光耀眼? 他好奇心起,隻想看這女子究竟生得如何,偏這時那女子也正向他望來。

    二人四目相對,周四隻覺對方眼中忽露出一絲驚愕,随之又掠上無盡的哀怨傷感。

    他胸口一堵,心神微亂,再看時,那女子目中已充滿了鄙夷、絕望之情。

    這目光好似一柄利劍,直刺得他渾身酸軟,眼前霎時漆黑一片:這眼神我一生也忘之不掉,難道真的是她?真的是她麼!正疑間,那女子突然蹲下身去,掩面哭了起來。

     周四再無疑惑,已認定面前這人正是曾令自己痛不欲生的女子,一時心亂如麻:她為何要哭?難道也愧悔當日不該出劍傷我麼?他自揚州戡破浮情,本以為早将這女子淡忘,不料此刻猝然相遇,心頭又莫名其妙地湧上一縷柔情,隻覺這女子并不似前時想的那般淫賤,恍惚依舊玉潔冰清,高不可及。

     衆人見這女子抽噎不止,隻當她受了驚吓,都覺得甚是有趣,忍不住大放厥詞。

    周四神不守舍,也聽不清衆人說些什麼,隻是死死盯住那女子不斷抽動的肩頭。

    李自成未覺察周四神情有異,從旁道:四弟快将這二人殺了,大夥早些回去!周四回過神來,忙擺手道:不不 便在這時,忽見嶺後又閃出七八個人。

    這幾人皆着勁裝,背負長劍,奔行時身向前傾,恍似登山之狀,身法特出新奇,腳下甚是麻利。

    隻片刻間,已一陣風似地奔了過來。

     那女子見有人來,驚慌而起,沖身旁男子道:仕吉,他他們來了!那男子也露懼意,口中卻道:不用怕,他總不敢要了我性命。

    那女子急道:大師兄沒安好心,你可别出言頂撞他。

    說着向周四瞥了一眼,目中大有求助之意。

    周四胸中一熱:莫非來人是她仇家,她欲求我出手相助?正疑時,來人都已奔到近前。

     隻見為首一人身着黑袍,舉止頗為沉穩,雖見數十名賊人在側,卻似毫未放在心上,徑直走到那男子身前,冷冷地道:你攜本派女弟子私奔,這時還有何話講?那男子低頭不語,俄爾,忽擡頭道:大師兄,我已将掌門之位讓給你,待師父百年之後,你便可稱心如願,今日為何仍要苦苦相逼?那黑袍男子冷笑道:你做出這等傷風敗俗之事,便想一走了之,可将本門看做了什麼?那男子顯得極為激動,大聲道:我肖仕吉别無所求,隻想與蘭兒一生相守。

    大師兄若念數年來同門之誼,便放我二人一條生路。

    四下喽羅聽出是一場風流公案,都欲從旁看個熱鬧,各勒馬缰,不再出聲喊叫。

     那黑袍男子聽到一生相守四字,冷笑道:蘭兒一時被你迷了心竅,你還想騙她一生麼?今日你若不回師門受罰,便休言什麼同門之誼!那男子見他如此絕情,又急又怒,大吼道:我知道你既想做掌門,又要得蘭兒。

    易朝源,我今日便拼了性命,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