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絕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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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沖霄坐在座中,心情本已郁懑,又聽天恕道松竹不來,這事大是難辦,更平添一股怒氣,傲然而起道:大師有甚麼天大的事,非要松竹來不可?天恕瞥了他一眼,并不答話,邁步走到台邊,朗聲道:敝寺近月來,已被魔教害死十三條人命。

    如此血債,還望衆位稍挂心懷,為老衲做主。

    衆人大多不過聞風而至,并不知魔教已害了這多人命。

    許多年紀稍長之人,想到魔教當年腥風武林的慘狀,心間都是一寒,但仍有近百人大聲咒罵,應合天恕。

     台上衆人見天恕背朝自己,無不起疑:少林天心方丈在此,他為何卻要台下之人替他做主?南北少林本是一家,他這樣做法,豈不讓天心等人大煞臉面?偷眼望去,隻見天心等僧面沉似水,隐有怒容,都覺其中大有文章。

     卻聽天恕又道:我少林乃佛門淨地,一向與世無争,為何魔教近日卻屢屢相犯?嘿嘿,隻因我南少林知道一些不足與外人道的隐情。

    說到南少林時,語氣忽爾加重,明着将南北少林分開而論。

    衆人聽了,更是吃驚。

    一黑臉漢子在下面叫道:老和尚别繞彎子,快說是甚麼隐情!另有數人也嚷道:是呀,到底是甚麼隐情? 天恕見群情已動,說道:此事說來話長,但有一件,卻是千真萬确。

    那便是魔教周應揚并非死在二十年前,而是亡在近日!話一出口,不啻驚雷。

    衆人毫無準備,都吓呆了。

     天際憤然而起,怒喝道:天恕,你不守誓約,還有出家人的臉面麼!天恕低聲道:老衲為了武林安危,其它須顧不得了。

    梁九等人紛紛起座道:大師所言可是實情?天恕緩緩點頭。

    梁九沖台下喝道:下面的朋友聽着:一會兒天恕大師言語時,若有人從中搗亂,我丐幫十萬弟子絕不與他善罷甘休!他知此事關系重大,隻恐有人暗做手腳,阻止天恕,故事先出言警告。

    丐幫乃天下第一大幫,弟子遍及海内,幫主一言既出,自然極有份量。

    衆人怯其聲威,再不敢胡亂插嘴。

     梁九見四下鴉雀無聲,對天恕道:大師請接着講。

    天恕輕咳一聲,道:老衲少年時,曾在嵩山禅院為徒。

    聽寺中故老們講,那周應揚年輕之時,亦是我少林弟子,後耐不住佛門寂寞,這才又入凡塵。

    衆人摒息凝神,聽他每說一句,皆如此動魄牽魂,均不由向台前靠近。

     天恕極目遠眺,似在回憶遙遠的往事,半晌方道:他離開少林,不久即入魔教,仗着天資聰慧,習得魔教心經,後又做了魔教教主。

    他年輕時在寺内不守清規,被戒律院懲杖除名,逐出北宗,便是為了偷盜本寺至高武學易筋經。

    衆人都哦了一聲,知道那易筋經乃是佛門無上的寶典。

     天恕接着道:那時他藝冠天下,不由又起了貪心,暗自溝通本寺僧人,欲竊此經,并言事成之後,以其明王心經相酬。

    寺中敗類信以為真,果依言而行。

    後本寺幾位神僧雖然發覺,但那易筋經卻終于落在此魔手中。

    衆人聽到這裡,都暗暗點頭,心想:難怪少林派近年來再也出不了傲世之才,原來那寶典落在了魔教之手。

     隻聽天恕續道:寺内幾位神僧見事已至此,均不願與魔教結仇,隻得催弟子去魔教讨換明王心經。

    那知周應揚拒不認賬,竟将兩部經書都留在身邊參照習練,武功自是更近一步。

    天心聽到這裡,低喧一聲佛号道:大師出此不經之言,大庭廣衆之下,豈不汗顔?戴之誠也哂笑道:少林武功源遠流長,宗正天下,各派可說均得其惠。

    衆神僧如何能看中那魔經的邪門外道?天恕正色道:我少林武功雖然正大,但須勤習數年,方有小成。

    那魔經卻走的俱是捷徑,參悟陰陽之變,洞觀神照虛實,隻需幾年,便可登峰造極,無敵于天下!這番話直說得衆人熱血沸騰,心癢難搔。

     天恕見四外再無人插言,又道:我寺幾位神僧見他失信,懊惱非常,本欲興師問罪,又怕江湖上周知此事,徒成笑柄,遂定計将周魔騙到少林。

    那厮自恃技高,居然獨自赴約。

    待他來時,幾位神僧便即讨要心經。

    那厮初時抵賴,及後惱羞成怒,與幾位神僧動起手來。

    衆人知他所說之事,便是幾十年前江湖上最為慘烈的一役,人人大氣不喘,伫立傾聽。

     隻聽天恕道:那厮武功極高,出手便殺了羅漢堂幾十名武僧,後幾位神僧上前伏魔,也遭了他毒手。

    他殺了幾位神僧,自家也受了重傷。

    家師空信大師乘機将他制住,當時便要手誅此獠,為衆僧報仇。

    不想空義師叔卻橫加阻攔,非要留他一命。

    衆僧無奈,遂将周魔囚于後山陰窟之中。

    家師見寺内死了許多僧人,少林從此衰落,心情大是憂挹,未過多久,便圓寂了。

    一言未了,隻聽天際大喝道:天恕!你師徒當年狼子野心,做出剛說至此,天心突然站起,森聲道:師弟不可妄語!天際見師兄神色嚴厲,話到嘴邊,又強自咽下。

    徐不清、鄭之達、淩入精等人齊聲道:大師請接着說。

    梁九、慕若禅等人卻大有憂色,默不作聲。

     天恕見衆人聽得入神,又道:嗣後老衲故地心傷,遠走閩南,也不再理會其中之事,隻道那魔頭重傷之下,絕難再活。

    誰料前幾年聽得消息,那魔頭竟仍苟存于世。

    說到此處,隻見梁九站起身來,沖天心拱手道:晚輩叩問大師,那魔頭果是近日才亡的麼?天心目光呆滞,并不回答。

    衆人瞧在眼中,均想:看來天恕所說怕是不錯。

     天恕見天心等僧神情沮喪,面上露出一絲喜色,說道:老衲得了這個消息,便派人暗中打聽,終于探知原來少林自感人才凋零,衆望漸去,不由又将心思轉到周應揚和那心經上來,二十年中每日逼那魔頭就犯。

    那魔頭奸狡異常,始終不入其彀。

    後衆僧想出一法,将寺中少年弟子放入洞中,與那魔頭朝夕相伴,勾釣其情。

    如此不出幾年,終于被那小僧習得了心經上的武功。

    一席話直說得衆人大張其口,半晌無聲。

    天心待要辯駁,又不知如何開口,一時懊惱不堪。

     衆人聽天恕說得絲絲入扣,皆在情理之中,不由得信了大半。

    天恕又道:衆僧見心經已得,遂殺了周魔,将那少年弟子逐出師門。

     衆人本已信其所言,聽了這話,又疑惑起來。

    薛不壞沉不住氣,嚷道:老和尚,你說他們為何還要趕那弟子出寺?這可沒有道理!天恕笑道:薛施主宅心仁厚,如何能知道其中險惡用心。

    試想魔教幾十年來群龍無首,那小僧既得了周應揚衣缽,放之江湖,群魔必會奉他為主。

    那時他身在魔教,心系少林,與衆僧表裡為奸,沆瀣一氣。

    薛施主你說,日後江湖是誰人之天下? 薛不壞腦袋一晃道:管他娘的誰的天下!照你說來,那心經少林寺是有一本了?天恕道:那是自然。

    想來那經書此時已有兩冊,另一冊,衆位都知道是在莫羁庸手中。

    這厮上月在福建行兇時,被敝寺僧人圍攻,受了重傷,後倉皇北逃,聽說入了登封縣境。

    衆人聽到登封二字,都知那便是嵩山的所在,天恕這麼說,分明是暗示少林與魔教有所勾結,心想少林千百年來行事正大,即或有些瑕疵,總不緻如此。

     忽聽慕若禅道:大師所言不差。

    在下弟子數人,上月在登封便曾見莫羁庸帶傷鼠竄,後被孟如庭劫走,下落不明。

    天恕微微一笑,沖台下道:慕掌門的高徒,也見那厮在登封露面,可見老衲所言不虛。

    衆人素知慕若禅品行端正,他既出面做證,此事看來确是實情。

     慕若禅似乎仍有下言,望了望天心等人,欲言又止。

    天恕道:慕掌門還有話要講麼?慕若禅猶豫片刻,說道:前幾日在下行到定陶,覓得蕭問道行蹤,循迹追及,卻被他身邊一個少年以掌力擊傷。

    難到那少年便是衆人聽說一個少年竟将名滿天下的華山派掌門打傷,無不驚奇。

    天恕身子一顫,問道:真是一個少年?慕若禅黯然點頭。

     天恕眼珠轉了幾轉,微露驚恐之意,強自一笑道:那必是老衲說的那個小僧,必是那個小僧他前時講話中氣充沛,說這話時卻似喃喃自語,幾不可聞。

     卻聽台下有人道:照這麼說,那心經有一本應在孟如庭手中了?少林派咱不敢惹,孟如庭咱可不能放過。

    聽說這小子心高氣傲,不把天下人放在眼中。

    我藍砂會卻偏要碰他一碰!話頭一起,便有數十人大喊大叫,躍躍欲試。

    戴之誠道:依天恕大師所說,那易筋經是在魔教手中了?天恕道:聽說周應揚當年習練過後,便将此經毀去,也不知是真是假?衆人聽說寶典被毀,均感惋惜。

     忽聽一人陰恻恻的道:老子本想到高處清爽清爽,誰想還有這麼多人在此放屁!衆人怒目搜尋,隻見高台西面一塊岩石上,打橫躺着一人,身穿白袍,手裡拿了根哭喪棒,背沖大夥,面目難辨。

    衆人适才亂哄哄吵嚷時,這岩石上還是空空蕩蕩,此台三面俱是深壑,隻有東邊一處陡坡可以通行,這人如何到了石上,居然無人看清。

     青衣子喝道:甚麼東西,口中噴糞!那人嘻嘻一笑,并不轉身,突然平平向高台飛來。

    他所卧岩石距台邊足有十丈之遙,飛來之際,身子卻似一道輕煙,直飄出五六丈遠,方向下墜落。

    衆人見他浮在空中,墜勢極緩,如此輕功,委實駭世驚俗,盡皆咂舌驚歎。

    那人堪堪落入人群,蓦然掌拍一人肩頭,身子似被繃簧彈起,迅急無倫地射向高台,衣袂在空中飄舞,仿佛白色大鳥一般。

     此人腳尖剛抵台面,忽似陀螺般轉了起來,嘀溜溜轉到天恕身旁,張口吐出一物,射向天恕面門。

    天恕見他從岩石上飛起時手足不動,已然暗自留心,這時見他欺到身前,揮掌擊向他頂心。

    突然間一物直襲面門,急忙回護遮攔。

    不期一抓之下,空空無物。

    便這麼微一遲疑,那人手掌已按在他胸口。

     天恕一招被制,立覺胸口似被蚊蟲叮了一下,雖不甚痛,但霎時間周身便即酸軟無力。

    饒是他功力深厚,此時大穴被制,也不由跪下身來。

    那人使詐降住天恕,大是得意,尖聲笑道:你這秃厮說的可是實話?天恕覺出他内力别有一功,卻較自家為遜,暗調内息向胸間沖頂,并不答話。

    那人窺破其意,倏出一掌,拍在天恕肩頭。

    天恕悶哼一聲,緩緩坐倒。

     青衣子見狀,拔劍喝道:此賊便是魔教的葉淩煙!衆位出手,不要留情!手腕輕震,長劍蕩得似白花一團,平平刺向葉淩煙。

    葉淩煙見他劍尖虛晃不定,已罩住自己後背數處大穴,忙收掌放脫天恕,哭喪棒向後輕撩。

    他這哭喪棒非鐵非木,卻是柔軟異常,恍似小蛇般纏住長劍。

    青衣子隻覺他棒上一股寒氣傳來,猶如千萬條細絲黏住自家手臂,心中一驚,長劍去勢登緩。

    葉淩煙得便,拇指輕點棒身,哭喪棒陡地伸長半尺,棒頭似活了一般,戳向青衣子右臂支溝、外關兩穴。

    青衣子右臂微橫,躲了開去。

    不料葉淩煙忽然撤棒回縮,嗤地一聲,棒上暗鈎将青衣子半截袍袖扯下。

    他一招得手,棒頭突地一跳,又纏向青衣子脖頸。

    蓦地裡寒光閃耀,一柄長劍已搭上棒身,隻見持劍之人發髻高纂,滿臉煞氣,正是峨嵋沖霄道長。

     葉淩煙見來人一劍刺至,餘意綿綿不盡,忙抖棒震開長劍,腕子一翻,棒頭似生出十幾條小蛇,恍恍惚惚咬向沖霄前胸。

    沖霄并不慌亂,劍鋒微斜,削向葉淩煙手腕,對來棒竟不理睬。

    葉淩煙一驚,回棒搭在長劍之上。

    沖霄劍尖上揚,挑向其臂,不期葉淩煙臂若無骨,軟綿綿渾不着力,劍尖隻在上面一觸,便即滑開。

     沖霄見他如此手段,暗生驚怖,劍勢鬥然一變,一把劍似疾風密雨,刺向葉淩煙周身各處。

    葉淩煙瞧他劍上青芒如團,劍氣縱橫潦亂,當下晃動身形,繞着他團團遊走,以避他劍上淩厲之勢。

    他這一發足疾奔,當真捷逾電閃,狀肖鬼魅。

    衆人初時尚能聽到劍棒碰擊之聲,到後來這聲音再不間斷,仿佛變成了一個長音。

    台下武功稍弱之人,眼見沖霄劍若飛花,葉淩煙身如掣電,不由得頭暈目眩。

     台上群雄見二人走馬燈似地攪在一處,無不暗自驚歎:隻聽說這個沖霄孤傲不群,原來劍法竟這般了得!那個葉淩煙據說隻是魔教中最不成器的角色,怎也如此技藝超群? 猛聽葉淩煙怪叫一聲,向後飄去。

    衆人仔細看時,隻見他肩頭滲出血來,星星點點,在白袍上甚是醒目。

    沖霄凝劍而立,卻不見有何異樣,顯是激鬥中以極快手法刺了對方一劍。

    隻聽葉淩煙尖聲道:好劍法!巴山夜雨,果非幸緻。

    沖霄也道:閣下亦是好身法! 忽聽台下慘呼聲起,一人仰面摔倒,正是适才被葉淩煙拍過肩頭之人。

    卻見他全身似被甚麼東西纏住,四肢勾曲,縮做一團,喉嚨處血迹斑斑,分明是喘不過氣來,自己用手抓破。

    隻交睫間,已然口吐白沫,氣絕身亡。

     衆人見輕輕一掌,便将人害成如此模樣,盡皆肉跳心驚。

    玉虛抽劍喝道:此等妖孽若不早除,後必為害武林!長劍如虹,直刺葉淩煙心口。

    葉淩煙雙足一點,輕飄飄縱起,突然斜墜而下,踢向玉虛面門。

    玉虛長劍上撩,疾削其踝。

    青衣子見二人鬥在一處,微一凝神,運劍平平刺向葉淩煙左肋。

    他力貫劍尖,去勢卻緩,正是太極十三劍中的一式綿裡驚濤。

    這一劍并無多少變化,卻勝在餘韻無窮,含蓄凝重。

    葉淩煙見他一劍破空,隐有松濤之聲,緩緩而至,莫可當鋒,忙蕩開玉虛手中長劍,斜斜飛出高台。

    玉虛和青衣子晃動身形,随後追來。

    二人身法均快,越衆出台,如風狂卷。

    衆人見二道迎面飛來,呼吸都是一窒。

    二人倏然躍過衆人頭頂,趕到葉淩煙身後。

     葉淩煙在二人身前數尺遠近,如同一道白煙,被狂風吹得四處飄搖。

    按說常人身在空中,總是借力做勢,力盡勢竭。

    他卻似無須用力,便能在空中任意變化騰挪,無論玉虛和青衣子如何運劍頻刺,都如刺向虛空,沾不上他半片衣角。

     幾人瞬息之間,繞着高台奔了五圈。

    葉淩煙哈哈大笑道:武當派兩隻小狗,今日遛得不錯!他口中說話,身形略滞。

    玉虛和青衣子分從左右搶上,兩道白光一閃,齊齊刺入他寬大的袍服中。

    葉淩煙大叫一聲,仰面朝天,向背後的山谷中摔去。

    玉虛探頭下望,山氣缭繞上升,甚麼也看不真切。

    隻聽得慘叫聲漸漸低回,料已墜下谷底去了。

     衆人雖見葉淩煙斃命,一顆心仍狂跳不止。

    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