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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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不會忘吧?那小僧怔了一怔,搖頭道:我沒名字。

    王三奇道:是個和尚,便有法号。

    我問你,你是不是少林寺的和尚?那小僧不假思索道:不是。

    口氣異常的堅決。

     王三哦了一聲,點頭道:怪不得你頭發這麼長。

    這麼說,你這僧衣僧鞋,是從廟裡偷來的了?那小僧含混着點頭。

    王三信以為真,心生恻憫,歎息道:無家無根,無名無姓,又是個苦命之人。

    那小僧聽到無名無姓四字,心中一動:我無父無母,自來隻有周老伯對我最好。

    在我心中,周老伯便如我親生父母一般,此後我何不随了周老伯姓氏?忙道:我有姓,我我姓周。

     王三聽後,打量那小僧一會,雙手一拍道:也好!我叫王三,你便叫周四,以後你我兄弟在一處便是。

    那小僧見他大有相惜之意,心頭湧上暖流。

    他連日來四處亂闖,從沒人與他說過這等熱語溫言,禁不住脫口道:那我以後便叫你王三哥行麼?王三笑道:當然行。

    從此以後,你便是我的周四弟。

    走到小僧身邊,俯身輕撫其頭,大是親熱。

     二人呆了一會,篝火漸漸熄滅。

    王三見周四又打起寒戰,說道:天到這般時候,我二人須找個地方過夜。

    離此三十多裡,便是許昌城。

    我二人快些動身,亥時便能趕到。

    言罷用布袋緊緊裹住周四,抱起他向南行去。

     卻說許昌本是華夏古城,漢末獻帝即建都于此。

    後曹氏登基,文、明、齊、元等五帝仍立都于斯。

    這一夜天降大雪,尋常店鋪俱已收幌關門,唯城中百葉樓上,仍是燈火通明,人聲嘈雜。

    這百葉樓正對着許昌城中最大的一條官道,曆為三教九流混雜之地,故爾外面風雪雖大,樓内卻猜拳行令,熱鬧非常。

     酒保忙着招呼客人,端茶倒水之際,眼見樓梯口上來一個叫花子,手上還托了個似睡非睡的少年,臉一沉道:臭要飯的,還不快滾!那花子嘿嘿傻笑,卻不下樓。

    酒保每日裡見得慣了,也不再理會。

    那花子見無人阻攔,忙抱着少年躲在西首一處角落。

     此時樓上客人雖多,西首這處角落卻隻擺了一張黑漆方桌,喧鬧聲中,顯得略為清靜。

    隻見桌旁坐了二人,年紀均在五旬開外,一人頭帶方巾,身着細綢寬衣,長須白面,頗有儒雅之态。

    另一人頭帶黑帽,身穿褐袍,身旁放了一個黑布幡子,上面劃了個陰陽魚,顯是個算卦先生。

    二人似乎甚熟,這時正淺斟低酌,竊竊私語。

    那花子将懷中少年放在角落,見周遭隻有這一桌客人,于是上前向二人乞食。

     那方巾老者見有人跪地求乞,從碟中抓了把清豆放在他手上。

    那花子一面打躬作揖,一面捧了清豆,躲回角落。

     過了一會,隻聽那方巾老者低聲道:據聞新主登基之初,便羅列魏公公十條罪狀,是甚麼并帝、蔑後、弄兵、無二祖列宗、克削藩封、無聖、濫爵、掩邊功、通關節等罪,谪置鳳陽,命其司香祖陵。

    不知先生可聞否?那算卦先生撚須笑道:魏閹之罪,罄竹難書,又何止這區區十條?我倒聽說這厮欲離京時,束裝就道,仆從尚數百人,複經言官讦奏,新帝頒下谕旨,旨上說逆惡忠賢,竊據國柄,誣陷忠良,罪當死,姑從輕降發鳳陽,不思自懲,猶畜亡命之徒,環擁随從,勢若叛然,特着錦衣衛速即逮訊,究治勿貸雲雲。

    魏閹至阜城聞訊,知無幸免,遂自經而死。

    據悉客氏亦受杖不過,一呼而斃了。

     那方巾老者面露驚喜道:誠如君言?那算卦先生微微點頭。

    那方巾老者暗暗撫掌道:如此真社稷之幸!慶幸幾句,又皺眉道:魏閹既誅,不知餘黨如何?言下甚是惴惴。

    那算卦先生喝了口酒,輕聲道:崔呈秀自缢身亡;魏良卿、候國興等俱已處斬;魏廣微、周應秋、閻鳴泰等亦已充軍。

    餘者革職閑住,永不複用。

    那方巾老者喜道:不想閹黨如此勢力,竟為誅滅,此誠非人之力也!那算卦先生搖頭道:不然。

    想那忠賢善詐不及曹操,僞恭難過王莽,無拳無勇,卻得亂階,實因朝中衆臣,大多是貪鄙龌龊、毫無廉恥之輩。

    魏庵得勢,即趨之若鹜,及至失勢,又争相彈劾。

    其中雖有楊漣、左光鬥幾位大人忠心抑奸,怎奈伉直有餘,權變不足,終不免為此賊所害。

    說罷環顧四周,見近旁隻有兩個乞丐縮在角落,便不介意。

     這邊兩個乞丐,正是王三和周四。

    他倆個剛到許昌,饑寒難耐,遂奔這熱鬧之處而來。

    桌上二老對話,他二人聽得清清楚楚,卻半點也不明白。

     隔了一會,隻聽那算卦先生又道:自來惟有大才智者能禦大奸,亦唯有大才智者方足以使詐,隻可惜朝廷内外不得其人呢!想那魏閹不過中人之資,雖有奸巧,卻無宏圖,其手下亦皆谄谀之輩。

    故崇祯雖然年少,初登大位,不假人手,便能誅殛此獠。

    那方巾老者頻頻點頭道:人言今上英聰過人,實乃我大明中興之主。

    想來我朝興盛,便要着落在他身上。

    那算卦先生不以為然道:為人主者,最忌的便是小聰明。

    諒來他不過十七八歲,手握重柄,初誅大蠹,不免得意,難保日後不剛愎自用,誤己誤國。

    言罷歎息一聲,似頗為無奈。

     那方巾老者聽後,陷入沉思,既而面有憂色道:聽說關外滿洲兵強馬壯,久有問鼎中原之心。

    前時邊關有熊廷弼大人鎮守,也得無事,目下卻不知可有良将?那算卦先生聽他提到滿洲,神色凝重起來,向四下望了一望,方低聲道:先生不知,今上即位之日,忽聞天有雷聲,至朝賀禮成,響聲亦止。

    至尊生疑,遍問群臣,司天監謂天鼓忽鳴,乃上蒼撫慶之音。

    他等不知,此天鼓一鳴,主兆兵戈,實乃帝王破兆!話音未落,忽聽有人大叫一聲。

    桌旁二老面色均改,循聲望去,隻見喊叫之人竟是那年少的乞丐。

     原來周四微一挪身,牽動了背上傷口,忍不住痛極而呼。

    及見桌旁二老都目不轉睛地望着自己,心中一慌,忙低下頭去。

     那算卦先生初見他隻是個蓬頭小丐,本不甚留意,又看了兩眼,忽露出驚訝之情,起身來到周四身旁,不住地上下打量。

    周四被他看得心慌意亂,不由得面紅耳赤,縮做一團。

     那算卦先生望了一會,拊掌贊道:妙,妙!我一生觀相測福,尚未見過如此貴旺之相。

    嗯,頭方頂高,五嶽隆滿;虎态龍形,威驚百獸。

    更奇者日角插天,神氣如日月之明,實是貴不可言,貴不可言!微一沉吟,又問周四道:公子名諱是周四茫然道:我叫周四。

    那算卦先生撚須笑道:身貴而名賤,福滿則不溢。

    好,好!公子日後,必能封王。

    隻是說到這裡,微現憂容。

     王三聽他誇獎自己兄弟,喜形于色,忙問道:隻是怎樣?那算卦先生尴尬一笑,卻不開口。

    王三心急,扯住他衣袖道:老先生但說無妨,隻是怎樣?那算卦先生又看了周四一眼,歎息道:隻是公子三十六歲上太極、文昌、天官三星沖犯主運,确确是可憂。

     正說間,忽聽樓外一人高聲唱道:操琴怒領八方響,仗劍輕彈四野涼,醉扯蓬帆君莫問,風雨我故鄉聲音清亮飛揚,大有濤怒雲舒、風雲際會之勢。

    衆人猛然間聽了,隻覺一股極為雄豪激昂的氣息襲來,均不由愕然轉身,瞠目而視。

     隻見由樓口大步走上一人,劍眉朗目,身材魁偉之極,雖着粗布青衣,卻掩不住一團慷慨豪邁之氣。

    衆人隻看一眼,便為其氣勢所奪,禁不住暗暗喝采:好一個威風凜凜的大漢! 酒保見了這等人物,哪敢怠慢?忙上前賠笑道:客爺,您老來了,快請裡邊坐。

    那大漢微微點頭,走到一張桌旁坐下,說道:夥計,打五斤好酒,再弄幾個菜來。

    言罷取下背上佩刀,放在桌上。

    酒保答應一聲,連忙奔出,少時端上一壇陳酒,幾盤小菜。

     那大漢将酒斟滿,一口喝下,拿起筷子吃了起來。

    未吃幾口,忽見對面角落蜷縮二人,正傻呆呆看着自己,其中一個少年還不時用餘光瞟向桌上酒菜,因笑道:二位若不嫌棄,便請一同坐吧。

    王三呵呵傻笑道:賤軀怎敢與尊駕同坐?那大漢又勸邀幾句,見二人仍是不動,回身對酒保道:去切幾斤牛肉,再弄一壺好酒給這兩位朋友。

    王三見他這般豪爽,不住地磕頭相謝。

     那算卦先生自這大漢上來,便一直從旁打量,這時輕咳一聲道:這位壯士也是好面相!虎峰微凸,軒亭亢昂,主一生威武不屈,任俠不群。

    它日乾坤颠倒,必能手握重兵。

    言說至此,又搖頭道:隻是壯士秉性剛直,乏于通變,後恐為契友所誤,卻是可憂。

    那大漢笑道:若是真朋友,便取我性命亦無不可,卻憂個甚麼?那算卦先生聽他如此說,輕歎一聲,不再言語。

     周四初見這大漢上來,便生親近之意,待大漢賞菜賜酒,心下更是感激,暗想:看他舉止言談,端的豪爽!我此生若能似他一半灑脫,也便不枉了。

    正思間,忽聽樓外馬蹄聲響,數匹快馬正踏雪向樓前奔來。

     俄爾,隻見樓下快步走上七八個人,均帶齊眉方帽,身穿麻布黑袍,每人背上都背了一口長劍,劍柄上刻了幾個小字,燭光下字迹看不真切。

    這幾人上得樓來,四下裡望了一望,便向大漢走來。

    那大漢手握酒杯,微微冷笑,并不回頭。

     幾名黑衣人距大漢丈餘遠近,都止住腳步,人人神情緊張,顯是對他極為忌憚。

    一黑衣人拔出長劍,做勢向大漢後心刺去,劍到中途,卻被另一個黑衣人按住。

    那黑衣人止住同伴,沖大漢深施一禮道:華山派弟子易朝源,拜見孟大俠。

    那大漢挾了口菜放入口中,又一口喝幹杯中之酒,卻不理他。

     易朝源又躬身道:前日孟大俠殺了我兩位師弟,兄弟們都覺回去無法向師父交待,這個那大漢冷然道:你待怎樣?易朝源幹笑兩聲,正要開口,忽聽一黑衣人喝道:你殺了本派弟子,便想一走了之,可将華山派看成甚麼?铮地拔出長劍,便要動手。

    那大漢哼了一聲,目中精光大盛。

    身後幾人雖看不清他臉色,卻不由各按劍柄,露出懼意。

    易朝源見衆人劍拔弩張,已陷僵局,喝道:放肆!孟大俠素行忠義,豈是那等有始無終的小人?你等還不收劍!衆人都哼了一聲,恨恨收劍。

     幾人說話之時,黑衣人中始終有一人背對大漢,目光他顧。

    這時見同門收劍入鞘,忽轉過身來,露出釋然之色。

     周四一直望着衆黑衣人舉動,暗暗替那大漢擔心,見這人蓦然轉身,心中怦地一跳。

    隻見這人雖着男裝,一雙妙目卻瑩光流轉,攝人心魂,此時望向大漢,眼睫眨也不眨,神色間似多情、似冷漠、似嗔怨、似哀憐,直教人無從分辯。

     周四雖不通世事,也看得出此人是女扮男妝,當下隻看一眼,便不敢再看,但覺這張臉明豔絕倫,燦若朝霞,實是不可方物。

    他自慚形穢,直羞得低下頭去,心如鹿撞。

     卻聽易朝源又道:依在下看來,我兩個師弟之死,多是咎由自取。

    孟大俠此舉乃是誅除莠類,保全我華山派令譽。

    本派上下,自當懷刑自愛,不敢生半點芥蒂。

    偷眼看了看大漢,又道:恰逢下月十五,各派齊聚泰山,商議大事。

    如孟大俠能欣然前往,本派必不避内醜,傳孟大俠美名。

    那大漢聽了這番話,冷笑道:華山派能出了你這号人物,也算難得。

    你不必羅嗦,到時我去便是。

    易朝源面露喜色道:有孟大們一句金言,足見摯誠。

    來日泰山相見,在下等必當降階相迎。

    告辭!略一拱手,邁步便走。

    一幹人見他下樓,相繼跟出。

    那女扮男妝的女子落在最後,走了幾步,又轉回身來,顫聲道:孟孟大俠,你你真的去麼?那大漢哈哈一笑,并不回答。

     周四偷眼看那女子,見她目中似是高興,又似是不高興,神色變幻不定,目光卻始終落在那大漢身上,心道:她若能這麼看我一眼,我便為她做甚麼,也都心甘情願。

    言念及此,心頭頓生異感,非苦非甜,其味難辨。

     那女子又望了大漢幾眼,臉上忽地一紅,轉身快步下樓去了。

    随聽樓外馬蹄聲響,片刻之間,一夥人都去得遠了。

     此時夜色已深,樓上客人漸漸稀少。

    那大漢端坐桌旁,酒興猶濃,不一會兒,便将一壇酒喝光。

    他興緻未盡,又沖酒保道:再拿一壇好酒來。

    酒保見他酒量頗豪,忙捧上一壇老酒,順便将幾盤熱菜擺在桌上。

     那大漢捧起酒壇,連喝了幾大口,無意間擡起頭來,見角落中那個小丐斜倚牆上,隻偶爾撿塊牛肉放在口中,因道:天氣寒冷,何不飲酒取暖?王三聽他問話,忙賠笑道:我這兄弟受了點傷,身子不大舒服。

    那大漢道:受了甚麼傷?扶過來我看。

    王三扶起周四,來到大漢身旁,将周四衣衫撩起。

     那大漢見周四背上亂糟糟包了幾塊破布,皺眉道:把布解下來。

    王三依言解下破布,現出後心傷口。

    那大漢見了,眉毛突地一跳,問道:你給他用的甚麼藥?王三苦笑道:隻是些止血的藥。

    那大漢輕聲斥道:虧他傷沒多久,不然便被你送了性命。

    他背上中的是免崽子們害人用的冷豔菱,内含奇毒,陰狠無比。

    這位小兄弟神智尚在,也真是命大。

    言罷打量周四,微露詫愕之情。

     王三聽他一說,吃驚非小,再看周四背上傷口已呈黑紫之色,更是焦急,問道:可有辦法救他?那大漢不再理他,對周四道:這位兄弟,可信得過我麼?周四知他要為自己療傷,心中甚喜,說道:大哥随便治便是,我怎會不信?那大漢道:我須先洗淨你傷口,不然藥血凝在傷口上,療毒時大是不便。

    你可要忍住痛。

    周四連連點頭。

    那大漢見他甚是厚道,手撫其頭,大生憐愛,回身道:夥計,去取幾塊幹淨布片,再打一盆溫水來。

    酒保不敢怠慢,忙将一幹用物取來。

     那大漢将布片放在盆中浸濕,随後輕輕擦洗傷口。

    濕布一碰到傷處,直疼得周四背如火炙,但想到這位大哥助己療傷,無論如何不能喊叫,忙咬緊牙關,苦苦挺受。

    那大漢見他性子剛強,又生了三分喜愛,片刻光景,便将傷口擦洗幹淨。

    兩旁客人都想看這大漢如何去毒,齊向這面望來。

     那大漢微一遲疑,随出右掌,抵在周四背心,運足掌力,欲将毒質吸出。

    運力之下,猛覺這少年體内有兩股雄強無比的力道向掌上撞來,竟将自家臂膀震得一陣酸麻。

    他心中一驚,撤回掌來,暗暗稱奇:以内力掌法論,天下實無幾人可與我比肩,何以他小小年紀,内力竟強我一倍不止?突然間想起一事,神色驟變,厲聲道:莫羁庸是你甚麼人!周四一呆,茫然道:我我不認得。

    那大漢見他一臉的迷惑不解,不似說假騙人,皺眉道:奇怪,小小年紀,内力怎會如此深厚?卻又似正百邪,似邪而正。

    伸手搭在周四腕上,号了一号,禁不住搖頭道:脈沉而沖,隐而滑,斷無此理。

    那是怎麼回事?眼望周四,極為不解。

     周四自見這大漢時起,便覺他氣度沉雄,不厲而威,此刻見他臉上疑雲密布,輕聲問道:大哥,我這傷治不好了麼?那大漢低頭思量,并不答話,繼而擡起頭道:兄弟,你這功夫是何人傳授?周四見他目如寒星,心中慌亂,語無倫次地道:啊是沒那大漢見他支支吾吾,便不多問,說道:傳你功夫這人,武功雖是極高,卻沒安甚麼好心。

    隻是他如何能将這兩股力道揉在一處?這可實在有些不可思議。

    他武學造詣頗深,想了半天,這一節始終揣模不透。

     那算卦先生一直默不做聲,這時開口道:壯士有何不解之處,還是待除了他體内毒質後再說吧。

    那大漢道:也好。

    夥計,去取幾個小罐來,每個罐内再放些剛下的清雪。

    酒保心生好奇,也想看他如何療毒,當下快步奔出。

    不一會兒,便拿了幾個裝滿清雪的小罐回來。

     那大漢拿起一隻小罐,緩緩抵在周四傷口上。

    雪水冰冷,激得周四叫了一聲,聲猶未落,那大漢手中小罐已被震碎。

    那大漢眼望地上碎片,微微皺眉,對周四溫聲道:這位兄弟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