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洞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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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移性,權能誤行,有些道理不是我所能懂的。

    小叔叔過獎了。

    他本要向周四讨教武功,聽了周四一番話後,方知他武功重在了悟意境,自己若要習什麼招式技巧,反要讓他恥笑,故此棄了念頭,自嘲道:小侄常自以為靈秀,但聽小叔叔一席長談,方知不過是個混世濁物。

    隻是大丈夫處世,終要做出一番偉業,奢某不才,此志卻畢生不易。

    周四輕聲道:你與我大哥,倒是一樣的人。

     二人又聊了一陣,仆人從山下送上酒馔。

    奢奉祥為周四斟了一杯酒,道:聽孟叔叔說,小叔叔身上有些不适,來日我請郎中為你看看如何?周四搖頭道:看不看都是一樣。

    我這病古怪的很,發作起來比死了還要難受;不發作時,又似常人一般。

    當日周老伯死時,我還不太明白,現在看來,必是也死在這個病根上。

    唉,也不知我還能活多久?說罷臉上現出許多無奈。

     奢奉祥聽他出言不吉,忙道:小叔叔年紀甚輕,哪會便死了?快别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周四喃喃道:我周老伯說過,紅塵沒有樂土,自然陰間也不會有甚麼大難。

    我在寺中,每見有師傅圓寂時,方丈大師便說他們去了極樂世界。

    依我看方丈也未超脫,其實這裡既不是樂土,那裡難道便是彼岸麼?奢奉祥見他清秀的臉上布滿傷愁,心道:他這般年紀,怎會如此超脫豁達?難道一個人在生死邊緣掙紮得久了,都會如此麼?當下放了酒杯,低頭沉思。

     實則周四随周應揚習了内功心法後,身子便一直不适,隻是他生性随和,不似周應揚急功強近,好此惡彼,故爾雖有不調,還未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那日在嶽陽樓上,偏遭了那人一掌,牽動了體内無窮無盡的煩惱,發作了數次,便又無事,卻不知體内已到了極險惡的境地。

    這幾日随孟、夏二人縱馬奔昆明而來,在途中便有多次發作的征兆,周四怕二人擔心,一直默不作聲。

    此刻想到過不幾日,又要受那無盡的煎熬,竟一時看破生死,将一幹無頭無腦的話都說了出來。

     二人默默相對,都沒了酒興。

    奢奉祥道:小叔叔,咱們到洞外去站站。

    拉周四向洞外走來。

    剛一出洞,便見七八個女子立在洞口,正自笑鬧。

     奢奉祥見日已西沉,天邊一片晚霞煞是好看,感慨道:日雖已沉落,仍在天邊留下這絢麗的霞彩。

    大丈夫一生,亦當如是!周四望了望幽谷中一些奇異的野花,又瞅了瞅身邊幾個語笑嫣然的女子,心道:大哥和這位奢公子終日想的便是做番大事。

    周老伯雖未說要做甚麼大事,但雄心勃勃,至死心在江湖。

    大哥和奢公子,自然沒有看到周老伯死時的凄涼場面,要是看到了,還會似現在這般心系天下麼?我看無論何人,都像那位梁王所說,隻是這世上的祭品,有的人是一株大樹,點綴出山川秀色;有的人便是小草,默默于溝谷之中。

    待一日風霜雪雨,都掃個幹淨,誰也留不下甚麼。

    他萬事都不細想,這時想來,卻比常人看得更是透徹。

    越想下去,越覺人命危淺,朝不慮夕,一時将世間一切都看得黯淡無光。

     衆人在洞口站了一會,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奢奉祥感覺山風迎面吹來,隐隐帶些寒意,忙道:适才飲了些酒,别讓風吹壞了。

    又拉周四回到洞中。

    周四心事重重,也不大理睬奢奉祥,隻是目光直直地坐着不動。

    奢奉祥陪他坐了片刻,見他仍不吭聲,于是喚人服侍周四躺下。

    周四在榻上躺了一會,便即睡去。

    奢奉祥怕打擾他歇息,轉身出來,向外洞侍從交待幾句,也找了間石室歇息去了。

     誰知到了半夜,周四忽發起高燒,嘴裡含含糊糊,不住地大喊大叫,神志漸漸不清。

    奢奉祥忙令人下山去請郎中。

    郎中連夜上山,急急奔入石室,号脈過後,連連搖頭。

    奢奉祥問道:可要緊麼?郎中道:他體内腎水心火本就極不調和,近日好像又受了些颠簸,加之心神不定,為風寒所侵,方緻如此。

    此風寒熱症隻是其症之表,便隻怕由此一來,引發他體内原有的痼疾。

    奢奉祥急道:可否救治?郎中微微搖頭,說道:心腎不調有先天、後天之别,其中又有數種不同的症狀。

    他這一種卻是古怪異常,老朽實不知如何診治。

    頓了一頓,又不解道:普通人若如此,怕早就沒了性命,他怎地還說了一半,望了望奢奉祥,不敢再說下去。

    奢奉祥道:這幾日你便在此随時護着,若是好了,重重賞你;要是不好,你也别想活命。

    郎中吓得連連作揖,心裡七上八下,一點辦法也無。

     如此過了三日,郎中每日開些清熱解毒的方子給周四服下,周四仍是昏昏沉沉,不見起色。

    奢奉祥心中焦慮,恐負了孟如庭所托,幾日來倒有大半時間守在周四病榻前,每日都聽他昏天黑地呼喚三個人的名字。

    他知其中一人必是孟如庭,另外甚麼周老伯和好姐姐,卻始終猜不出是何人。

     這日午後,郎中給周四服了些調氣理脈的湯藥,周四慢慢恢複了神志。

    郎中伸手摸他額頭,見高燒已退,再細細把脈,覺脈象較前幾日正常了許多。

    奢奉祥問過郎中,露出笑容,坐到周四身邊,不住地問這問那。

    朗中站在一旁,卻面帶憂色,隻是見二人說得親熱,也不敢上前具實相告。

    到了夜間,周四突然渾身抽搐起來。

    郎中臉色大變,忙取出幾支銀針,紮在周四心俞、已阙、膻中、水溝、豐隆幾穴之上,見無效驗,又在脾俞、章門、肝俞、期門幾穴下了數針。

    過了許久,周四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四肢癱軟,又昏睡過去。

     郎中手搭其脈,隻覺異常的弦滑無續,又見他舌苔黃膩,眼珠在眼皮下跳滾不定,歎了口氣,起身來到奢奉祥面前,跪下身道:老朽行醫一生,活人無數,但教力所能及,無不施以全力。

    隻是這位小哥,實已到了神仙也難救治的地步。

    公子若要治罪老朽,老朽也無話可講。

    低頭跪在那裡,再不發一言。

     奢奉祥道:他此刻好好睡着,怎會剛說至此,猛聽周四大叫一聲,從床上坐起,神情恍恍惚惚,也辯不出是悲是喜。

    奢奉祥正要相扶,卻聽周四嘴裡不知嘀咕了句甚麼谵言妄語,目中突然射出兩道駭人的光芒,怪叫一聲,一把抓住奢奉祥左手,張口便咬在中、二指上。

    奢奉祥吃痛,奮力抽臂,不期周四力大,緊握其手,再不松脫。

    蓦地裡右手前伸,揪住奢奉祥錦袍,嗤地一聲,将袍子扯破。

    那郎中見狀,上前疾點周四神門、支正二穴。

    周四叫了一聲,放脫奢奉祥手臂,翻身跌在床下。

    奢奉祥見他在地上滾爬不歇,四肢抽搐,雙目上翻,口中大吐白沫,哪還敢上前碰他?在一旁隻是跌足歎息。

     周四在地上滾了一會,猛然吐出幾口鮮血。

    奢奉祥見狀,更是慌亂,抓住郎中雙手,叫道:你快想想辦法!情急之下,禁不住落下淚來。

    郎中見周四以頭碰地,毒楚萬狀,哀聲道:他這病若假以時日,和藥以服之,待其髒氣稍有調和,再補之以強劑,治之以猛藥,原可再延數載壽命。

    隻是這病發作時兇猛如獸,不待藥力生效,已将人疼死了,這時哪還來得及? 奢奉祥見周四疼得牙關緊咬,嘴唇盡破,以手抓頭,将幾绺頭發也拽了下來,急道:你是說隻要先止了疼痛,便有辦法治他?郎中搓手道:那是自然。

    可這世上哪有如此靈驗的止疼之物?奢奉祥不再理他,飛身跑到外洞,沖幾個男仆叫道:前些日子父王在長樂殿吸的那些神土,現下還有麼?一男仆道:聽說南面的客商送來了不少,想是有的。

    奢奉祥喜道:你快去長樂殿将剩的都拿到這兒來,慢了一步,要你腦袋!幾個仆人聽他這般口氣,奔出洞去,一刻不敢耽擱。

     奢奉祥惦念周四安危,又奔回内室,見周四全身早已癱軟無力,隻是喉中發出嗬嗬之聲,垂淚道:若那神土也救不了你,我可如何向叔父交待?那郎中問道:甚麼神土?奢奉祥哽咽道:我也不知是何物,隻是聽客商們說,無論人得了甚麼怪症,隻要吸了那東西後,疼痛立時消失,也不知是真是假?郎中喜道:我也聽人說過,世上有一種東西叫做罂栗,果實呈球形,未成熟時劃破表皮,流出的汁液可用來配藥;果殼亦可入藥。

    據說鎮痛、止瀉極具神效,莫非便是它麼? 正說間,隻見幾個男仆急急奔了回來,手中拿了許多物件。

    奢奉祥問道:可還有麼?一男仆将手中一塊黑乎乎的東西遞到他手上,說道:這便是神土。

    奢奉祥疑道:這東西怎生使用?那男仆道:宮裡的人都用器具來吸這東西。

    适才長樂殿的管事說,若有甚麼急症,嚼幾粒便可。

    說着将幾顆花子一樣的東西放到奢奉祥手上。

    奢奉祥接在手中,猶豫不決。

    郎中卻喜道:這東西想必便是那罂栗的果實。

    我雖不曾見過,但樣子與旁人說的并無二緻。

    從奢奉祥手中取了過來,看了一看,便即輕輕撚碎,和在藥碗之中。

    奢奉祥擔心道:此物真的管用?郎中并不答話,又從藥袋中取出少許黃色粉沫倒在碗中,加些清水攪了攪,便将碗湊到周四嘴邊,慢慢地喂他服下。

     奢奉祥見藥入周四口中時,他口唇、喉嚨竟不稍動,一顆心又提了起來。

    郎中将藥慢慢送入周四口内,又将他扶在自己懷中,一隻手順他脖頸捋向前胸。

    過了小半個時辰,隻聽周四輕輕哼了一聲,随之又抽搐起來。

    郎中面露喜色,又在他胃俞、合谷、内關幾處下了數針,助他降氣止血。

    過不多時,周四口中流出許多淡黃色粘液,雙目慢慢睜開。

     奢奉祥見他目中雖無半點神采,但轉動時已沒了适才那駭人的光芒,喜道:這可是好了麼?郎中歎口氣道:性命暫或無礙,但日後發作時,恐怕再也離不開這東西了。

    奢奉祥喜道:隻要能保住性命,用多少神土都不打緊。

    回身對幾個男仆道:你們即刻帶上銀兩,往南邊再弄些神土來。

    幾個男仆答應着去了。

     那郎中将周四扶到榻上,叨念道:聽說這東西隻能救一時之急,服用多了對人極為有害。

    但若不用,卻又沒有别的法子。

    奢奉祥道:此物既有止疼之效,便先用着。

    你再想些别的法子去其病根便是。

    郎中忙亂一夜,汗水浸透全身,聞言勉強點頭。

     此後數日,周四每日發作幾次,但每到發作時,男仆們便取些神土放在器具之中,點着了供他吞吸,因此雖數曆險境,終賴這神土止痛續命。

     奢奉祥見周四每次吸了神土後,精神都大好于往常,稍稍放下心來,除不斷督促郎中開方診治外,其餘時間便都陪周四閑聊。

    忽一日山下來人報:安長老處戰事吃緊。

    長老派人告知昆明人等,要早做防範,以備不測。

    奢奉祥多日陪伴周四,諸事都不理會,這時不由得焦急,去周四石室中說了數語,便急急告辭下山。

     周四見奢奉祥下山忙于正事,更覺無聊,每日不發作時,也躺在榻上吸神土解悶。

    那神土之中仿佛有極大的魔力,吸過之後,渾身輕飄飄舒爽已極,便似置身于夢幻之中,精神異常地亢奮。

    但若一時不吸,卻又周身酸脹疼痛,涎淚齊流,難耐無比。

     衆男仆見周四吸過神土後精神大佳,也樂得讓他吸個不停。

    如此一來二去,未過數日,周四若不吸神土時,便覺一步也懶得挪動,到了與那神土相依為命、同生共死的地步。

     這日傍晚時分,周四正倚在榻上閑極無聊,忽見奢奉祥笑着走了進來,連忙起身道:你這些天不來看我,莫非把我忘了?奢奉祥道:那怎麼會?隻是山下有些事實在脫不開身。

    小叔叔切莫怪罪。

    周四道:山下有甚麼事?奢奉祥歎了口氣道:長老處吃緊,聽說在凱裡城西中了官軍埋伏,吃了大虧,有幾個族的酋長也被俘了去。

    咱這裡也不得不早做準備。

    周四急道:那我大哥、二哥可曾出事?奢奉祥道:我問過軍中信使,他說二位叔父都安然無恙,隻是安長老卻受了箭傷。

    周四驚道:安大哥怎會受傷?奢奉祥道:萬馬軍中不同别處,難免會有閃失。

     周四臉色變了變,又問道:那你在山下都布置甚麼?奢奉祥道:昆明城雖有數萬兵馬,但平日訓練無方,加之城周幾處險隘都未安排妥當,故此這些日手忙腳亂,不能來陪小叔叔。

    周四道:你要忙便不用來看我了。

    隻是山下宮殿漂亮的很,你可得多派些人護在周圍。

    奢奉祥苦笑道:宮殿是小,要是各處險隘失守,便有多少人護着永安宮,也是無用。

    長歎一聲,又道:說到山下宮殿,我倒想起一事。

    近日我在下面布置時,見有不少人在永安宮外徘徊,好像都是些習武之人,三三兩兩,足有百十來人。

    小叔叔熟悉武林中事,可知是為了何事?周四搖頭道:我也不知道,難道是要偷甚麼東西?奢奉祥道:那倒不是。

    我看像是在找甚麼人。

    周四心中一跳:莫非這些人是來找我和大哥?憶及泰山上衆人持器圍住自己的一幕,内心頓生驚怖。

     奢奉祥陪周四坐了一會,惦念山下許多軍務,不敢久留,起身道:待侄兒忙過這一陣,再來陪小叔叔。

    拱了拱手,轉身去了。

     周四見他稍坐便去,心下更覺煩悶,倒在榻上,又吸起神土來。

    吸了一會,自覺有了些精神,于是來到外洞,與那些仆從、女子飲酒談笑。

    衆人見他今日竟有興緻出來與大家說笑,忙不疊地為他斟酒挾菜。

    未過多久,竟将周四灌得酩酊大醉。

    衆人忙扶他回到居室,服侍他躺下。

    大夥鬧了半天,也覺困乏,各自休息去了。

     周四躺在床上,正昏沉沉睡得酣透,忽聽有人從旁喚他。

    他隻道是在做夢,翻了個身,又睡了過去。

    朦胧中卻覺一隻手拽了拽自己衣袖,随聽一人低聲道:教主醒來。

    如此連喚幾聲,周四遂被驚醒,問道:是誰?燭光下隻見一個長大的人影,突然跪在自己榻前。

    周四一驚,起身喝道:你是何人?說話間已看清一人身穿白袍,伏跪于前。

     卻聽那人低聲道:教主若不赦屬下之罪,屬下這便死在您面前。

    說着居然磕下頭去。

    周四聽聲音有些熟悉,疑道:你到底是誰?那人額頭觸在地上,說道:屬下葉淩煙,無顔再見教主金面。

    周四聽到葉淩煙三字,喜道:你是葉伯伯麼?那人身子一顫道:教主若如此稱呼,淩煙立時碰死在您老人家面前。

    周四知明教中人對己敬若神明,改口道:那我便叫你葉先生吧。

    那人道:當年周教主訓斥屬下時,隻呼淩煙二字。

    教主若不如此呼喚,屬下仍是惶恐。

    周四笑道:那好!淩煙,你快起來吧。

    那人擡起頭來,滿臉喜色,正是明教長老葉淩煙。

     周四見他風塵滿面,奇道:你怎知我在這裡?葉淩煙不答,又俯下身道:教主還未說是否赦屬下之罪?周四不解道:你有什麼罪,偏要讓我赦免?葉淩煙道:屬下在泰山棄教主而去,惶惶如喪家之犬,急急似漏網之魚,在江湖上已丢盡我神教臉面,更傷了您老人家對我等一片殷切之心。

    這等大罪,難道還不夠麼? 周四聽他說的是當日泰山之事,笑道:你若不提,我倒忘了。

    葉淩煙聞言,更露出懼意,以頭碰地道:望教主開恩,留屬下一條小命,日後為您老扶鞍提履,效犬馬之勞。

    周四見狀,忍不住笑出聲來,說道:你這人有趣得很!我怎會怪你?葉淩煙騰地蹦起,作了一揖道:多謝教主洪恩。

    " 周四起身下榻,拉住他道:你快告訴我,是怎麼找到這兒的?葉淩煙在燈下細看周四,不由一愣,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