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較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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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中藏了少林派的強援,但周四抛人過後,随即隐形,誰也不曾注意。

     他難尋真兇,暗生憂懼,表面上假作不知,沖那長須男子道:嶽三俠休要聽他僞善之詞。

    此僧暗傷令弟,我看得一清二楚。

    嶽三俠切不可被虛言所欺,放他歸寺。

    他說出話來,自然大有份量,他既說看得清清楚楚,便不由那長須男子不信。

     那瘦小僧人聞言,冷冷望向那紅衣人道:施主挑撥是非,不覺汗顔麼?那紅衣人笑了兩聲,一時語塞。

    妙清見狀,走到那瘦小僧人近前,合十道:恭喜師兄,終于練成了魔教明王心經的内功。

    衆人聽到明王心經四字,心口仿佛被針紮了一下,呼吸頓時急促起來。

     那瘦小僧人驟然變色道:什麼明王心經?妙清歎息道:事已至此,師兄何必隐瞞?魔教明王心經的内力,俱是走陰毒狠惡的路徑,與我少林派内功勢同水火,一旦相遇,立時撕扯咬鬥,殘害人體。

    嶽五俠雖非少林弟子,但嶽氏一門承祖上蔭惠,所習皆是佛家内功。

    師兄見勝他不過,便暗施魔教邪法,豈不太過狠毒?出家人造此罪孽,貧僧也覺臉上無光。

    又向四外人群道:貧僧所言,諸位或許不信,但天下除了魔教邪法,試問還有哪門技藝,能将人害成這樣?說話間眼望地上那矮壯男子,不住地搖頭歎息。

     衆人經他提醒,不由得信了大半,心想:這五台僧說得不差。

    世間害人之法,無過于魔教邪技。

    那矮壯男子痛狀慘絕,大異常情,必是魔功施虐所緻。

    這瘦小僧人既已習了邪技,餘僧亦不能免。

    昨夜他寺内異聲大作,分明是衆僧習技有成,肆無忌憚地向各派示威。

    各派自恃人多,輕易陷入羅網,此番怕是有來無回,都要斃命嵩山了。

    想到這裡,人人自危,偌大的場上,頓時被恐怖氣氛籠罩。

     妙清言詞收效,喜憂參半。

    實則他所言之事,倒也非憑空捏造,有意誣陷那瘦小僧人。

    須知他随乃師空信偷習明教心法多年,其間種種不合症狀,所知甚詳,自家便常年受其毒害。

    尤其當年空信暴斃時的情狀,更深印其心,終生難忘,比較之下,那矮壯男子傷後痛狀竟與空信臨死前的慘況全無二緻。

    他早知嶽氏内功得自少林,略一閃念,已猜出個中情由,因此懷疑那瘦小僧人習了明王心經,原是合情合理。

    但他素有野心,一直想竊據少林方丈之位,如若少林僧邪技在身,這願望便永難實現。

    他多年來在江湖上散布謠言,說什麼少林僧偷習邪魔武功,其實連他自己也将信将疑,不能肯定,此時既認準确有其事,自是又恨又懼,私欲難平。

    那紅衣人見妙清神色變幻,知他生了懼意,忽然大笑起來。

    這一笑十分放肆,笑聲在場上回蕩不絕,震得衆人心煩意亂。

     那紅衣人見衆人目光皆聚攏過來,收住笑聲道:近年來風傳少林僧圖謀不軌,在下尚還不信,今日證據确鑿,始信少林派不除,江湖确無甯日。

    諸位初有所疑,此時也該猛醒,若再有姑息,或是因懼思退,隻怕其勢漸大,各派再無容身之地了。

    說着向梁九等人望來,又道:丐幫的朋友從旁觀鬥,自以為做事聰明,卻不知少林派蓄謀已久,一旦露出原形,第一個便要找你丐幫下手。

    各位朋友不趁此機會鏟滅強敵,日後隻有等着毀幫滅群,做人階下之囚了。

     群丐聽得此言,相顧失色,都有些不知所措。

    梁九故作鎮定,心下揣摩其言,大是憂慮。

    他初見那矮壯男子倒地,雖也驚詫不解,但既決意觀望,也便見怪不怪,不去細想。

    及聽妙清與那紅衣人陳說利害,心緒竟被攪亂,暗想:我初到少林,尚以為衆僧行事清白,不會與魔教同流合污。

    目下看來,這念頭是大錯特錯了。

    難怪我前時要與天心聯手抗敵,他面存譏諷,不予理睬,原來是仗着魔教的武功,全沒将我幫放在眼中。

    今日之事,縱是有人在背後唆使,也并非無端嫁禍少林。

    衆僧包藏禍心,已是昭然若揭,他寺中又好手如雲,這可如何是好?他愈想愈是心驚,先前種種設想化成泡影,念及滿場人衆也未必能與少林派抗衡,愈發謹小慎微,不敢出言觸怒群僧。

    各派人物與他想在一處,都知鬧得不好,便要齊齊葬身少林,故此人人思退,誰也不敢再正視群僧。

     天心見衆人神色慌張,皆有退縮之意,心中一陣歡喜。

    他雖得周四允諾,畢竟各派人多勢衆,非借幾人之力可退,一旦大打出手,寺内不知有多少僧人要死于非命,即便周四出場,逐退了各派,可這私交邪魔之名,從此卻再難洗刷。

    他昨夜萬般無奈,方視周四為合寺救星,這時眼見機會難得,隻要再出嚴詞,便可驚走各派,于是拿定主意,甘冒偷習邪技的惡名,也不要魔教人物出面相助,被各派抓住把柄。

    想到此處,精神一振,遍視衆人道:各位既已知道我少林派底細,何不為自家謀一條生路?此番各派來人雖多,卻無必勝之算,難道定要拼個魚死網破,使我少林成毀滅武林的罪人麼?貧僧乃佛門弟子,一向以寬忍為懷,如各位知難而退,貧僧決不會計較今日之事。

    但若有人一意孤行,定要與我少林為敵,貧僧護寺心切,也隻好犯戒破規,對其施以重懲。

    這番話軟硬兼施,咄咄逼人,言下之意,自是承認了偷習魔教武功一事,口氣中更流露出十足的自信,似乎各派都是網中之魚,唯有少林派網開一面,才能活命下山。

     衆人句句聽得真切,直似掉入了陷阱之中,人人膽戰心驚,向後退去。

    數百人一陣騷亂,直退出幾丈開外,場上頓時顯得格外空闊。

     天心暗暗高興,面上卻冷若冰霜,二目寒光閃閃,在衆人臉上剜來剜去。

    衆人紛紛低頭,隻恐少林僧猝然發難,性命不保。

    站在後面的許多人已做好準備,隻待一有不測,便即逃之夭夭。

    衆僧見狀,喜疑不定,都不知方丈為何自冠穢名,妄言欺衆。

    那瘦小僧人微露不快,轉而歎息搖頭。

     那紅衣人見衆皆膽喪,心中也七上八下,沒了主意。

    回頭望去,隻見幾十名黑衣人戰戰兢兢,如臨刀俎,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衆黑衣人見他回頭,強打精神,做出悍然不顧的模樣,但鬥志既消,先前那一股狠惡之氣已蕩然無存,幾十人昂首示威,目光卻閃爍不定。

    這一來非但全無氣勢,反倒顯得外強中幹,怯懦可笑。

     那紅衣人暗暗歎息,已知事不可為,心道:少林派勢強,此番怕是要無功而返了。

    但若就此離去,錯失良機,日後再要招集各派,誰還敢冒死前來?少林派一戰揚威,從此無人能制,若乘機稱霸江湖,形勢确是不堪設想。

    他難定去留,心煩意亂,無意間瞥向那長須男子,不由閃出一個念頭:這嶽家老三一向性格剛強,嫉惡如仇。

    我何不用言語激他?他若逢強不屈,敢與少林僧相鬥,或許能激發衆人鬥志,另生枝節。

    那時我審時度勢,再定去留也不為遲,若連他也懼怕群僧,無心報仇,我隻有率衆下山,遠避少林派鋒芒了。

     他雖生此計,也不敢在少林久留,示意衆黑衣人做好離去準備,随即邁上兩步,沖那長須男子道:在下幼不讀書,古來人物多疏于聽聞,惟有二人自小便知,每每思及,常為之唏噓動容。

    衆人見他這時還有心談論古人,心中暗罵:這厮不知死活,禍在眼前,還有這份閑情。

    一會兒少林僧發了兇性,頭一個便要了他性命。

     那長須男子聞此閑言,臉沉了下來,手撫須髯道:不知閣下說的是哪二人?那紅衣人提高聲音道:在下平生所敬者,第一個便是漢末諸葛武侯。

    我敬他深念主恩,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一生嘔心瀝血,至死方休。

    衆人心道:諸葛武侯生不逢時,僅憑一己才智,竟欲挽漢家衰微氣數,确令人既敬且憐。

    這紅衣人提起他來,莫非另有深意? 那長須男子點頭道:諸葛丞相扶漢延劉,乃是盡愚忠而逆天意。

    但明知漢祚已盡,仍能竭力虔心,有始有終,嶽某也對他好生相敬。

    那另一人呢?那紅衣人拱手道:另一人便是尊駕先祖。

    那長須男子微露喜色,卻不便開口再問,以目視之,候其下言。

    那紅衣人肅然道:嶽武穆忠心貫日,為拯山河、禦外辱,竟不顧主上生怨,同僚妒害,一死而丹心化碧,身去而浩氣幹雲。

    在下每念其心,均不免意蕩神馳,被他老人家凜凜正氣所感。

    嶽三俠為武穆之後,實令在下又羨又敬,倚為同侪之榮。

    說罷一揖到地,就此不動。

     那長須男子聽了這番言詞,熱血在胸中激蕩難平,猛然抖脫長髯,大笑道:好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好個丹心化碧!閣下之意,嶽某已明,今日嶽某縱有一死,也要與少林派鬥個痛快。

    諸位且為我從旁助威,我倒要看看魔教伎倆,究竟有何高明之處?那紅衣人大喜,忙直起身道:嶽三俠放心,我等敬你為人,誰也不會此時離去。

    側目望向衆人,又道:嶽三俠為武林安危,奮不自顧,各位如有血性,便為他立腳助威,誰要想溜之大吉,江湖上從此便沒他這号人物。

    此言一出,大是有效,衆人便想離去,都已不能。

     那長須男子衆目睽睽之下,精神大振,褪去外面綠袍,傲視那瘦小僧人道:大師偷習邪技有年,今日不妨一并使出。

    嶽某縱有不敵,也不會退卻半步!天心見他豪情滿懷,心中一黯:今日之事,怕是要壞在此人之手了!衆僧與他一般心思,瞪視那長須男子,均生徹骨之恨。

     那瘦小僧人輕聲歎道:施主堂堂儀表,凜凜身軀,看似剛毅有主,為何聽了幾句谄語,便身不由己,供人驅策?那長須男子雙目一翻道:大師不必多言,隻将魔教手段使出便是。

    那瘦小僧人本是心如止水,無意争鋒,但聽他幾次三番提到魔教武功,不禁暗暗着惱,冷笑道:魔教技法雖有專巧之處,卻未必強過敝寺武功。

    各位對之如此迷信,可将我少林派看得小了。

    貧僧隻用本門武功,便不能與各位周旋麼?這句話盡吐骨鲠,流露出十足的自信。

     衆僧經他一說,均想:不錯,本派武功乃萬流之宗,最為精深博大,何須擡出魔教欺唬衆人?方丈如此行事,那可錯了,一旦惡名生根,隻怕後患無窮。

    許多年老僧人思前想後,愈來愈覺天心行事欠妥,一時都生出不祥之感,隻覺還有更大的禍事,随後要降臨在少林派頭上。

     那長須男子道:大師習了邪技,仍推崇少林武功,倒是難得。

    大師一身武功正邪混雜,必能使嶽某大開眼界!踏上一步,右掌斜出,斬向那瘦小僧人肩頭。

    他既知對方略勝于己,二番出手便格外小心,一掌斜斜擊來,手臂沉蕩不定,一改氣健力猛之象,轉求疏朗輕淡,虛曠無痕。

    那瘦小僧人不理來掌,左拳随意擊出,似随風飄蕩的蛛絲,倏然變化,難測端倪,拳風輕柔細密,将對方上半身盡皆籠罩。

    這一式骨瘦韻遠,力緩格高。

    相較之下,那長須男子意象不凡的一掌頓時相形見绌,當下隻得向後疾退,左足連環踢出,連變四五種腿法,方将來拳餘勢消盡,但以繁克簡,疲于應付,已然露出拙态。

     衆僧見了,都咦了一聲,驚愕莫名:這一式竟有如許妙用,我可是頭一次得見。

    原來那瘦小僧人随手出拳,使的隻是少林埋伏拳中的一招神猿戲蝶,招式淺顯之極,滿場僧衆無有不識。

    這少林埋伏拳乃是少林派最基本的拳路,門下弟子習之,隻要能功架準确,辨識剛柔,便可棄此拳路,轉習它法,自來與闖少林、連環掌、大羅漢掌并稱為入門四拳。

    但凡少林武僧,無不精識其要,一俟練到甚高境界,與人較技之時,誰也不會用埋伏拳克敵制勝。

    便是初入門的弟子,平素也極少在人前演習此拳,實因此拳太過淺陋,當衆操習,無異于自承寡學。

    此刻那瘦小僧人以之應敵,竟生妙用,衆僧不但驚奇,更對本門武功刮目相看。

     那長須男子退在丈外,眼見衆人面色冷冷,一張臉脹得通紅,突然大吼一聲,飛身撲上,拳腳齊施,迅如閃電。

    他初與對方交手,尚存了切磋技藝的念頭,每一出手,式妙意深,注重氣象,無形中留了幾分餘地。

    這時怒火攻心,萬事不顧,一應熟練招式随勢湧出,再無半點顧忌。

    實則他人雖威猛,心思卻細密如發,慮事極周,知這般出招快鬥,自家其實大占便宜:那瘦小僧人腕穿索鍊,行動不便,如若緩緩拆招,他意在形先,以神卻敵,雙腕弊症便不明顯,自己也無必勝把握。

    但這般騰挪取勢,招招相續,那瘦小僧人拆解之時,必會因鐵鍊束縛露出破綻,時間一久,他自可穩占上風。

    有此一念,出手更疾,平生所習精妙招式,立時施展出來。

    這嶽氏散手本是博采衆家之長而成的武技,手法五花八門,原不易吸取精髓,自成宗弟。

    然嶽氏一門延續至今,已曆數百年,每一輩中皆有出類拔萃的人物撐頂門戶,修補家學。

    數百年來吐故納新,早将一百七十三式散手補綴得天衣無縫,加之以易筋經為技法根基,更是如虎添翼,無論内功、手法,均至巅峰,放眼武林,絕少有哪個門派可與之争長競短。

    這長須男子為門中佼佼,成就非凡,三十餘歲上,已盡覽家學,授教手足,而今年逾半百,技藝更是爐火純青。

    此時拳掌翻飛,快捷無倫,每一招精妙之處稍一顯現,第二招随又跟上,頃刻間攻出二十餘招,招招奇中逞奇,險中求險,登時将那瘦小僧人壓在下風。

     衆人瞠目觀望,都有些不敢相信,回想這二十幾招深微巧絕之處,自己竟有一大半無從領會,不禁暗暗稱奇:這嶽氏散手我早有耳聞,隻因不曾得見,也不當他是高明武學。

    今日親眼目睹,這拳法竟似比各派手法都高出一截,可見江湖之大,也不知埋沒了多少默默無聞的英雄。

     衆人目光都在那長須男子身上,漸漸被他百見層出的手法弄得眼花缭亂。

    看得一陣,便不敢再看,隻覺頭暈腦脹,眼前盡是上下飛動的臂膀,低下頭略定心神,又忍不住望向場中。

    這一次許多人都不敢看那長須男子,轉而盯住那瘦小僧人,心想:我适才隻顧瞅那長須大漢,可未想過二人鬥了數十招,這僧人如何才能招架得住?想到這裡,都覺得二人鬥了許久,那瘦小僧人似乎并未使出一招像樣的招式,衆人直到此刻,方知這場争鬥孰難孰易。

     其實二人争鬥之初,少林僧便注視那瘦小僧人一舉一動,鬥到這時,衆僧早已是目瞪口呆,人人臉上都露出興奮、不解、茫然、錯愕的神情,好似看到了一方從未見過的天地,各個屏息斂聲,目不轉睛。

     隻見那瘦小僧人一如前時,面上淡淡然無甚表情,雖落下風,出手卻從容不迫,并無支绌之态。

    自始至終,仍以一套少林埋伏掌與對方周旋,招式雖然淺陋,但用以招架,居然能攻能守,極具氣象。

     這埋伏拳隻有二十幾個招式,宋代高僧妙源因門下弟子所習之須,曾揉入了通臂拳的一些手法,施展開來,舒展大方,既有長拳之迅猛剛健,又有通臂拳的變化詭秘,出奇不意。

    但因招術有限,反來複去,也不過二十幾個手法,四五十種變化,任誰使出,都難化腐朽為神奇。

    故少林僧與人交手,即便用上此拳,也隻是走個過場,眨眼工夫,便可将此拳數十種變化使完,如不另換拳路,定要為人所乘,敗得一塌糊塗。

     誰料那瘦小僧人施展此拳,看着也是那些普普通通的招式,一經應用,卻妙意疊出,變化無方。

    二十餘個招式在他手上竟似使之不盡,用之不竭,式式相随,全不依正常拳理而行,明明用了一招蒼鷹旋巢,接下來應當上步起腿,使一招浪子蹴球,才是正理,他卻偏偏撤步轉掌,使一式沉石落海,出敵不意。

    按說這兩招拳勁大異,斷難前後承接,他使将出來,卻揮灑自如,好似這兩招本就該如此使用。

    說也奇怪,這套埋伏拳若依正法而行,威力原是有限,經他一改,頓時變得撲朔迷離,招招難測,威力鬥然間增了數倍,恍惚成了一套極高明的拳法。

    觀者不知其實,還當他連換了十餘種拳法,傾力與那長須男子苦鬥。

     衆僧看到這裡,許多年老僧人仰頭望天,皺眉沉思,想了一會兒,似有所悟,俱露出欣喜之色。

    再向場上望來,卻又添了許多不解,如此邊看邊想,疑問竟愈來愈多。

    一班年逾古稀的高僧,反成了疑窦滿腹的少年,對一片畢生涉足的領域充滿了陌生與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