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返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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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仰;垂之後嗣,雖一時衰微不振,亦無絕滅之象。

    一幹小醜縱有癡心,然蚍蜉撼樹,原不自量,隻須信手一揮,立時消逐,大師何用愁苦憂慮? 空如側目觀瞧,見來人年紀輕輕,舉步随意,渾不似習武之人模樣,心道:這青年口氣好大,聽言語似與我少林有舊,莫非是俗家旁支的弟子?其時少林拳法傳遍天下,僅中原一帶便分出十餘個支派,其中尤以心意門、韋陀門聲名最為響亮,弟子也最為衆多。

    空如料不到周四如此年紀,便已伐毛洗髓,舉手投足俱深斂不露,一瞥之下,隻當泛泛之輩,不過初入别支門牆,禁不住暗暗搖頭,怪孺子輕佻張狂。

     幾名黑衣人聽周四口出大言,都現怒容。

    一人不由分說,揮劍向周四心口刺來,口中喝道:小畜他本是罵小畜生三字,不想最後一字尚未出口,長劍突然脫手飛出,身子跟着騰了起來,在空中連翻了幾個筋鬥,落地時額頭觸地,臀部撅起,正跌在空如面前,好似朝佛拜聖,一動不動。

    這一變突如其來,連空如站在近處,也未看清周四如何出手。

    蓋天行、木逢秋卻面帶微笑,暗暗點頭。

     幾名黑衣人見狀,神色懼是一變,晃動身形,同時撲了上來,四面夾攻,拳劍齊至。

    周四立在當中,微笑不動,待幾人逼近,忽伸手抓向迎面一人。

    那人運劍刺來,堪堪便要刺中周四,不想劍尖距他肩頭僅有寸許,前襟猛然被他揪住,一驚之下,正要回劍削其手臂,蓦地胸口一麻,身子已離地而起,飛在丈餘高處,突然頭下腳上,斜斜劃落,不偏不倚,恰好落在空如背後,着地時也是俯首挺臀,如朝似拜。

     周四擲罷一人,又向左側一人抓去,一足随起,将右側那人踢得筋鬥連連,直向空如掼去。

    空如一驚,右邊空袖飄起,卷向那人腰際。

    袖着其身,忽覺他前沖之勢中,另伏着一股下沉之力,袖上似托了千斤巨物,揮擺不得,待要向後退避,那人已一頭撞在地上。

    空如不及抽身,袍袖被那人壓在身下,晃得兩晃,險些站立不住。

    正駭異時,另兩個黑衣人也驚叫着飛了過來,一急一緩,紛紛落在自己身邊。

    這五人相繼被周四擊出,在空中各俱形态,一經落地,卻都做俯拜之狀,剛好将空如圍在當中。

    乍一看去,真好似衆星拱北一般。

     空如愕然環顧,實不信所見是真。

    他适才與幾人交手,隻覺個個藝精功深,任指一人,武功都不在各派掌門之下,自家便手臂不斷,勝之也殊非易事,這青年未施全力,已獲全功,如若盡展所學,幾名黑衣人恐要立死于當場。

    震驚之餘,忍不住向木逢秋等人瞥去,暗生恐慌:這青年武功高深至極,我平生所見人物,隻有兩人可與之相比。

    難道他身後幾人,竟是他的師尊長輩不成?言念及此,頓覺天外有天,自如蝼蟻,不禁歎道:貧僧朽矣,縮首嵩山,竟成井底之蛙!"木逢秋撚須笑道:我聞自暴者不可與有言也,自棄者不可與有為也。

    大師方外高士,理當守常不迷,何故屢歎不止,流露俗情?空如循聲望來,見幾人都含笑瞅着自己,猛然認出這幾人是誰,目中頓露驚恐,呆立半晌,方合十道:多年不見,幾位施主别來無恙?木逢秋等人還禮道:蒙大師挂念,微軀尚還清健。

    空如複了常态,心中卻暗暗叫苦:這幾人一到,我少林再也難逃噩運了!他壯年時行走江湖,與木、蓋二人曾有數面之緣,早知二人技藝通神。

    當年師兄空問在日,便常道明教人材濟濟,其中尤以莫羁庸、木逢秋、柳心雲、蓋天行四人為最,并囑寺中僧侶,萬不可與這幾人交手。

    空如知師兄所言非虛,此後便極少在江湖上走動。

    誰料數十年後,木、蓋二人竟一同來到嵩山。

    這二人隻須一人到此,已可技壓群僧;二人齊至,實能将少林攪個天翻地覆。

    若再加上那青年男子,三人合力,便是将少林毀寺滅種,也隻在須臾之間。

    空如愈想愈怕,方寸已亂,目視幾人道:我少林雖與貴教有隙,然周應揚在日,鄙寺囚而不辱,養而不圖,并無半點虧負之處。

    今各派尋釁而來,生死存亡之際,幾位施主定要乘人之危麼?木逢秋微微一笑道:愚志未酬,正欲借少林之地,重揚我教聲威。

    "空如臉上變色,沉聲道:當年我神光師叔力服貴教,貴教冷教主曾在各派面前低頭認輸,發誓退出中原,一幹教衆永不許踏入鄙寺半步。

    此事雖逾數十年,冷教主涕泣之言,猶在耳畔。

    幾位施主想也不會忘懷吧?木逢秋等人聞言,都露羞惱之色。

    幾人年輕時即入明教,一幹往事皆曾經曆,當年少林僧神光技冠天下,将明教打得一敗塗地,乃是自明教創教以來最為奇恥大辱之事,但凡明教中人,無不諱言此事。

    空如猝然提及,正如涼水潑頭,将幾人一片熱心澆得冰冷,當下人人切齒,深悔不該引教主前來,解少林危厄。

    葉淩煙怒火難壓,嘶聲吼道:你少林派雖風光一時,嗣後還不是被我家周教主打得稀裡花啦、一蹶不振。

    今日我等陪教主前來,本想救一夥秃驢性命,你這般不識好歹,可沒人再管這份閑事。

    教主,咱這便走吧。

    上前拉住周四,便要離開。

    周四輕輕掙出手來,笑望空如,暗暗搖頭。

    空如聽葉淩煙喚周四教主,不由一呆,望向周四道:你你是明教之主?周四笑道:大師好生健忘,怎不記得當年野穴中那個嗷嗷待哺的小僧?空如聞聽此言,驚愕不已,打量周四許久,仍是半信半疑,嘀咕道:你是智明?你真的是智明?周四多年不曾聽人提起這個名字,乍一入耳,倒覺陌生,略帶感傷道:這名字是十歲時天寶大師為我所起,虧大師還一直記得。

    "空如聽了這話,再不懷疑,伸出雙臂道:智明,真的是你回來了?說着便要來抱周四,忽又停下腳步,露出戒意道:當年我少林逐閣下出寺,實出于無奈。

    閣下此來,難道要挾技以報私怨麼?周四本想與他把臂叙舊,孰料久違故土,親者亦疏,心中好不失望:我對少林感恩思報,群僧對我卻了無真心。

    此番既然趕來,總要解了合寺危難,一旦償了舊情,便與之一刀兩斷。

    "空如見他不語,心頭更疑,想到強敵環伺,衆僧力薄,一場浩劫在所難免,禁不住凄聲道:老衲聞鷹鹫翼豐而飛,盤旋三顧,不忘暖巢之哺;巨鯉躍升為龍,回望河津,以念江海之親。

    此世間常情,萬類共俱。

    今閣下英華發外,躍為人傑,言欲使四海聞聲,行欲令江湖仰懼,正所謂龍飛鳳翔之時。

    竊問中心深處,可還記當初羽嫩翅短,是誰人為閣下擋風遮雨?"周四句句入耳,心中有氣:我若不念舊日恩情,豈能輕離闖營?這僧人向來慈和,因何出言辱我?他當年被少林逐出山門,雖然孤苦,卻無怨心,及聽空如一番言詞,反生恨意,隻覺群僧個個僞善無情,假仁假義,不覺冷笑道:大師休再多言。

    我既來此,總要保少林度過此難。

    大師回寺告與衆僧,隻管寬心安睡,不必驚慌失措,懼怕群小。

    "空如見他面帶譏諷,語中更流露出狂豪傲物之意,心道:他離寺數年,往日情态盡失,看來明教中人不但授其邪技,更已壞其性情。

    此子禀賦奇佳,乃萬中之選,可惜誤入歧途,不能為我派所用。

    念及少林後繼無人,有此良材,卻又輕易放逐,收歸他人,不禁暗暗惋惜。

    随即想到:此子是友非敵,實屬萬幸。

    他既有圖報之心,少林可無憂了。

    當下轉憂為喜,合十道:閣下顧念舊情,老衲感不能言。

    唯望善始善終,不緻棄我少林于風雨途中。

    說罷又向木逢秋等人望了一眼,邁步下坡,消失于夜幕之中。

    木逢秋眼望空如背影,輕聲道:都道出家人跳出紅塵,我看少林僧憂心江湖,更甚于我輩。

    此僧為少林耄宿,識見頗高,猶言少林将亡,可見各派背後,确有令衆僧心驚膽戰之人。

    蓋天行笑道:能令少林派惶恐之人,必定不同凡響。

    蓋某見時,倒要看他是怎樣的後輩?木逢秋道:你怎知此人定是後起?說不得倒是你我相熟之人。

     蓋天行哦了一聲,露出思慮之色道:你我所識之人,唯有周教主技冠當世,在衆兄弟之上。

    餘者除老莫、心雲有些手段,哪還有人再值一提?木逢秋搖頭道:木某平生頗自負于劍法,三十多年前,卻曾敗于一人之手。

    此人劍法之高,令人心折。

    我苦思多年,仍覺其中有幾式玄妙無比,不易拆解。

    他若不甘寂寞,暗起波瀾,少林實無力與之抗衡。

    蓋天行微微變色,沉默許久,昂起頭道:他劍法雖高,也隻略勝我等一籌。

    我二人如若聯手,他豈能讨得好去?木逢秋憂心忡忡道:此人年輕之時,周教主已制之不易,數十年後,必有驚人進境。

    我二人聯手,也未必定有勝算,此時心雲若在,我三人合力,方可穩操勝券。

    蓋天行擺手道:"木兄太過小心,你我二人聯手,便周教主複生,也難撐過百招,此人更不足道。

    木逢秋搖頭道:此人二十餘歲時,武功隻稍遜周教主半籌,目下他年過半百,想來技藝早已在周教主之上。

    近日我每每憶及此人,心頭都生異感,隻盼所猜有誤,江湖上諸多怪事,并非是他幕後指使。

    蓋天行想了一想,正要開口,葉淩煙忽湊上前來,笑指二人道:我看你倆個愈老愈沒見識。

    那厮右手斷了好幾根指頭,你讓他如何使劍?他這些年不敢露面,還不是武功打了折扣?說不得動起手來,我老葉也能摔他七八個跟頭。

    木、蓋二人都是一呆,跟着笑了起來,拍手道:不錯,不錯!他右手已殘,終生再難使劍。

    不會是他,不會是他!說話間顯得異常欣慰,好似避開了一件極為頭疼之事。

    周四于幾人說話之際,一直低頭沉思,這時道:你們所說之人,究竟是誰?木逢秋自覺可笑,連連擺手道:屬下胡思亂想,不着邊際,教主切莫當真。

    周四隻當幾人閑聊,便不細問,說道:明日便是十五,今夜各派必已趕到,或許都埋伏在寺外。

    寺内武僧雖多,未必人人可用。

    我須往寺中走上一遭,才好安心。

    你等誰與我同往?幾人面有難色,都不作聲。

    周四笑道:前代教主立誓不入少林,乃一時權宜之計,你等何必當真?木逢秋正色道:我明教從無輕諾寡信之人,既已許誓,自當遵守。

    周四冷下臉道:如此說來,我亦不能入其寺中了?木逢秋見教主不悅,忙躬身道:教主自然另當别論。

    周四有三分不喜,手指地上幾名黑衣人道:你等既不願往,可将這幾人穴道解開,放他們回去。

    葉淩煙道:這幾人來路不明,不像是各派中的人物,何不細細審問,查出幕後主使之人?"周四甚是不耐,揮手道:幕後之人早晚會來尋我,審這幾人又有何用?我放他等回去,正欲使各派知我到來,不敢輕舉妄動。

    說罷獨自下坡,往寺院方向走去。

    蓋天行目視坡下,見教主确已去得遠了,忽從背後抽出長劍,劍光一閃,兩名黑衣人頸上噴出血來,反手一撩,另兩個黑衣人半顆頭顱也飛了出去。

    蓋天行手上不停,長劍斜劃,又将最後一名黑衣人右耳削下,厲聲問道:你受何人差遣?從實講來!那黑衣人見他出手狠毒,料難幸免,緊咬牙關,隻求速死。

    蓋天行大怒,長劍到處,又将那黑衣人右腿斬斷。

    那黑衣人血流如注,卻極硬朗,擡頭望着蓋天行道:你今日殺了爺爺,終有一日,也教你死于他的劍下。

    說罷把心一橫,咬斷舌根,倒地而亡。

    蓋天行飛起一腳,将這人屍身踢出幾丈開外,緩緩收劍,若有所思。

    葉淩煙急道:教主令我等放幾人回去,你為何全都殺了?蓋天行道:我等此來,無人知曉,便于暗中行事;如不殺之,必露行迹,反易生出不測。

    教主年輕,慮事難免不周。

    我等伴其左右,宜多思多想,不生纰漏方好。

    幾人聽他說得有理,當下将幾具死屍扔到暗處,以免教主回來後發現。

    周四下得坡來,展動身形,不一刻,來到一條小溪旁。

    他幼年時在寺中幹些雜役,經常到這條小溪打水,腳踏溪間卵石,往事又浮上心頭:那年寺中秋考,師兄們命我來此打水,說要事後洗浴。

    我剛到此,便撞見那個慧甯師傅。

    他挾了我飛跑上坡,又将我投入洞穴,我才遇上了周老伯,從此運命有改,再無歸途。

    看來凡事皆由命定,人不能強。

    轉念又想:"上蒼既放我出寺,必是早許我以大事,命我奮為。

    我出寺後沉迷情愛,耽于小仁,置自身于偶然之中,實負大命。

    今浮情飛逝,愚結俱消,正是借亂世應天而起之時。

    我當再告蒼天,表我服命之誠。

    想到這裡,駐足溪間,向天禱告道:周某離寺數載,始知皇天護佑,不忍以婦人小義毀我。

    今識天恩,自當壯固雄心,祛弊生強,縱負芸芸衆生,亦不敢違志抗命,有失天寵。

    是時月白風清,夜闌人靜,月光流水般瀉落下來,野外異常幽美,萬物都好似在聆聽其聲。

    周四言罷,隻覺心胸暢爽,四體輕健,躍過小溪,快步向寺院走去。

    少頃,來到寺院後門前。

    他久居寺院,知門内有執事僧人守夜,于是繞牆走出十餘丈遠,側耳聽了一會兒,這才縱身躍入寺内。

    剛一落地,便聽近旁有人低聲喝道:誰!随見幾條人影齊撲過來,四五根木棒劈頭蓋腦地砸落。

    周四夤夜來訪,不欲人知,輕輕躲過當頭打來的一棒,氣運周身,凝立不動。

    那幾人棍棒挾風打來,都擊在周四要害之處。

    不意棍着其身,如擊敗絮,隻發出輕微響聲。

    幾人一驚之下,連忙撤棍,忽覺手上一麻,棍棒竟莫名其妙地斷成數截。

    稍一遲疑,穴道已被周四點中,軟軟坐倒,都是糊裡糊塗,一臉茫然。

    周四見這幾人均在四十開外,料是慧字輩武僧,心道:這幾人習武多年,卻隻是二三流角色。

     少林後繼無人,難怪為人所欺了。

    他一擊得手,猶恐幾僧喊叫,大袖一拂,将幾人震昏在地,随即隐在暗處,四下觀瞧。

    直至确信無人發覺,方矮下身形,向前走來。

    剛走出十餘步,忽見西面草叢中蹿出十幾條黑影。

    一人高聲喝道:你周四一驚,不待那人話音落地,騰空飛起,直向近旁一株古松掠去。

    胸腹一展,一件長袍便被震裂,輕飄飄落将下來。

    那十幾名僧人身手敏捷,同時撲上前來,執棍上望,見一物緩緩墜落,各吃一驚:這人輕功好高!怎似落葉一般?當下變換身形,棍頭上指,頃刻間布下一個棍陣。

    周四趁衆僧專注袍衫,已然躍上古松,腳下微一用力,一根粗大枝幹便被踩斷,呼地一聲,向下砸來。

    這粗幹枝條茂密,疾落而下,如同巨物相仿。

    衆僧不知底細,紛紛後躍,雙目被枝條遮擋,什麼也看不真切。

    周四借力彈起,縱身向幾丈外一處屋頂掠去。

    隻聽身後一人高聲道:大夥不必追趕,謹防調虎離山之計。

    前面自有師叔們擒他!"周四踏上屋頂,腳不敢停,如風般連穿幾座房屋,方伏下身來,觀察左近動靜。

    他隻身入寺,一來欲重覽故地,二來也是怕衆僧防範不嚴,為人所乘。

    伏得一陣,眼見四下裡草木浮搖,人影晃動,也不知有多少僧人潛于暗處,心道:衆僧防備甚嚴,我亦不敢輕易現身。

    各派便有人來,也難讨得好去。

    他探清虛實,不欲久留,辨了辨方向,便要出寺。

    正這時,忽見對面一條小徑上走來兩個僧人,年紀均在五旬開外,一僧身軀高大,神情威猛,一邊快步走來,一邊憤憤地道:那厮如此無禮,方丈師兄還與他談什麼香火之情?我少林甯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