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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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是血污。

    這一日他奮力苦鬥,斃人無數,實是慘惡非常。

    此時回想,好似做了一場噩夢,心中仍是狂跳不已,難消餘悸。

     他自幼長在少林,所見所聞皆是誘人向善之事,後随孟如庭南來,一路上聽的也多是仁義愛民之詞。

    但此刻親曆兵禍,目睹血腥,不由自主地想:大哥數次與我講甚麼仁義,可我在亂軍中垂死之際,仁義又能幫我甚麼?又想:我在寺中時,師傅們常講要慈悲為懷,可官軍對手無寸鐵的百姓卻随意殺戮,毫無憐憫之心。

    難道世人都是對無害于己的東西殘忍薄情麼?念及自家在亂軍中舞槍殺人時,官軍中崩外潰、恐懼畏葸的神情,愈覺世上許多冠冕堂皇的道理,反不如自己手中的大槍更粗犷率真。

     他本是随和恭順之人,但經此人寰慘禍後,性情已然有變,這時立在空曠的原野,又合計:為甚麼我隻在亂軍中沖殺一日,便覺大哥和寺裡的僧人可笑了呢?難道仁義隻是随便說說的玩意,善良也不過是人的怯懦?如果城中百姓都奮起抵抗,官軍還敢肆意橫行麼?想到此節,心頭一震:難道正是善良軟弱縱容了世間暴行!他少年情懷,于這些道理多不深思,此刻突然醍醐灌頂,愈覺驚詫:莫非鮮血昭示出的道理,比任何空談的道理都更加凝重深透? 他雖不通世務,人卻聰穎擅悟,及至想通了這一層道理,不覺手撫大槍,狂笑起來。

    此時已是深夜,星燦月滿,清輝匝地。

    他一人橫槍而立,衣袂随風飄舞,身影在月色下忽透出一絲模糊、古怪。

     他狂笑半晌,心神方收,不由思及:我今孤身一人,無依無靠,天下之大,不知欲往何方?茫然立在當地,想到自己為江湖所不容,又不禁想起孟如庭寬闊的胸懷,暗喜道:我還是去尋大哥,隻要有大哥在,便甚麼都不怕了。

    當下精神一振,邁步便行。

     走出幾步,又盤算:大哥舍我而去,自是怕我連累他。

    我就此尋去,也未必會有樂趣。

    況且大哥講的那些道理我也不願理會,弄不好大家反不自在。

    又想:要不我去找木先生和蕭老伯?此念方生,不覺叫起苦來:葉老伯為了我冒死入城,後又奮不顧身引開官軍,助我脫困,此刻怕早已死在城中。

    木先生和蕭老伯問起,我可如何回答?想到葉淩煙為己而亡,心中又難過起來。

     他心思轉個不停,隻覺雖有幾人對自己義厚情深,卻都無從往投,眼望莽原千裡,蒼穹無盡,一時彷徨無計。

    突然之間,腦海中閃出一個念頭:我在萬馬軍中,尚無一人助我,此後漂泊四方,又何須倚仗他人?想罷将鐵槍握得更緊,傲然四顧,仿佛又置身于鐵馬金戈的戰場。

    他既生了自強之心,頓覺天高地迥,川澤廣遠,又不禁大笑起來。

     正自氣動神搖之際,一縷情絲卻纏向心頭,不禁拍額驚呼:哎呀,我怎地将她忘了!想到那女子芳蘭竟體,星眼含波,胸口如堵一物,腦海中浪濤翻滾,比适才更是澎湃洶湧。

    情根愛胎,悱恻纏綿,委實難以遣懷。

     他癡念複萌,恨不能一步便邁到那女子面前,手中大槍亦滑落在地,心裡隻是喊:我要去找她,我要去找她!癡迷之際,豪情盡失,快步向前奔去。

     行了二三十裡,這才醒悟:我可到何處去尋她?随即想起:她是華山派的弟子,必然要回華山。

    我便去華山找她。

    他本不知華山所在,但此刻相思似火,哪還理會這些?心想華山派是中原教派,我隻向北行便是,當即大步流星,向北疾行。

     他日間撕殺惡鬥,本已骨軟筋麻,但這時心中有了依托,早忘了疲憊,情急之下,一口氣奔出六七十裡,兀自不歇。

    猛然間想到:若是她已死在城中,那可心中一陣狂跳,不敢再想下去,腦海中一個聲音喊着:她不會死的,她一定會等着我的!這聲音愈來愈響,震得他頭脹耳鳴,不落腳地狂奔。

     此一番直行到東方泛白,這才停下腳步。

    孰料微一喘息,驟感心悸異常,胸口如爬蠅蟻,煩惡欲吐。

    漸漸的渾身力道似被吸幹了,雙腿重如灌鉛,再也挪移不動,隻得蜷伏于道,咬牙苦捱。

     他自吸神土以來,每日皆有此兆,隻是近日吸得頻繁,症狀稍顯即逝。

    誰料此刻突然發作,竟是椎心裂骨,猛惡難當。

    他初時涎淚齊流,尚自挺受,到後來心如刀剜,不由大聲呻吟。

     這番煎熬直攪了一個時辰,其勢方稍稍緩退。

    周四已是汗流浃背,癱軟如泥,嘴裡更吐出一大癱口水來。

    似火驕陽下,身上如鋸如割,麻癢不堪,隻想了卻殘生,免受此等荼毒方好。

    又想:我便死了,也要先見她一面,這時可萬萬不能輕生。

    一想起那女子霧鬟雲鬓,星轉雙眸,頓時生出些氣力,搖晃着站起,向前走去。

    走不幾步,腳下一軟,又跌倒在地。

    這一遭再想爬起,已是不能,四肢百骸如欲支離,半點也動轉不得,頭上一沉,人便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悠悠醒來,睜眼看時,已是繁星燦耀,夜闌更寂,心道:此處地廣人稀,我又病不能行,耽擱久了,便餓也餓死了。

    眼望莽林蒼蒼,阒無人迹,心下更添凄楚,自思癡情終将虛化,淚水樸簌簌落下。

     這般自傷自憐,足有一個更次,身上又微生異狀。

    他知免不得又有一場熬煎,躺在那裡,竟生出自暴自棄的念頭:我自小無父無母,已是可憐,偏又有這些痼症頑疾附在身上,豈不更是可悲?我活在世上,既不知出自何處,也不知欲往何方,與道旁溝邊自生自滅的野草何異?又思:為何我一想到那位姐姐,便覺說不出的親切安适,與我夢中偎在母親懷中的感覺全無二緻。

    莫非我心深處,早将她當做母親了?想到那女子,求生之念又起。

     正思到動情之處,忽聽不遠處一個蒼老的聲音吟道:行無轍迹,居無室廬,幕地席天,縱意所如周四聽有人聲,喜出望外,大呼道:我在這兒,這裡還有人呢!那人似未聽見,兀自吟道:夫正冠而纓絕,提衿而見肘,納履而踵決。

    君子窘迫至此,不亦樂乎?周四急道:你快過來,我快要死了!那人哈哈一笑道:日月經天,江河行地,生而為死,豈足為奇?說罷來到周四面前。

     周四借月光望去,見這人不衫不履,蓬頭曆齒,鶴發雞皮,比自己更是狼狽,心中大感失望。

    那人低頭看了他一眼,笑道:孺子朗目疏眉,神儀明秀,乃大貴之表,何以落魄至此?周四見他咬文嚼字,神色卻甚慈祥,忙道:我身上有病,走不得路了。

    那人笑道:如此年紀,便行不得路,還苟活做甚?周四聽他說得無禮,賭氣道:我本來也不想活了。

    那人大笑道:子雖年幼,志卻高絕!如蒙不棄,老朽便忝顔為你收屍如何?周四淡淡的道:我死便死了,卻不勞你挂心傷神。

    那人又看了他一眼,歎道:憤而能抑,怒而有節,非常人所能啊!言罷飄身而去。

     周四心中大急,待要喊他回來,又難啟齒,暗自橫下心道:我便死了,也不能低聲下氣地求他。

    翻了個身。

    将雙目閉合。

    過了半天,耳中隻聽到風吹林木、樹搖草動之聲,那人真已去得遠了。

    他雖一時鬥氣,這時也惆怅起來,心想:那人雖說得難聽,看樣子隻是戲言。

    我怎地便讓他走了?自思又不免暴屍荒野,不覺歎了口氣。

    忽聽頭上有人道:人有歎息,皆為心有不足。

    你既橫心就死,還歎息甚麼? 周四聽出是那人的聲音,心中大喜,睜目上望,隻見皓月當空,群星輝耀,卻哪有那人蹤影?奇道:你在哪裡?卻聽那人在身旁道:滾滾紅塵,還能在哪兒?周四見他倏然來去,渺若飄風,贊道:你這輕功比葉伯伯可又高明了許多!那人疑道:哪個葉伯伯?周四道:便是喚做葉淩煙的葉伯伯。

    那人神色微變,問道:你認得他?周四笑道:我不但認得他,還認得木先生和蕭老伯呢。

    那人展顔笑道:隻道蕭郎是路人,不想卻是故舊之友。

    周四道:我姓周,可不姓蕭。

    蕭老伯隻是我的好朋友。

    那人笑道:姓周姓蕭,都不打緊。

    提起周四,縱身向南奔來。

     周四被那人提着,恍如禦風而行,說不出的平穩輕快,脫口道:你這輕功,隻有我周老伯才能比得!那人猛然停下腳步,問道:哪個周老伯?周四笑道:周老伯便是周老伯,卻還哪個?那人想了一想,搖頭道:不會是他,不會是他。

    加快腳步,少時奔到一間草廬前。

     周四見這草廬蓬牖茅椽,破舊不堪,周遭更長滿蒿草,問道:你便住在這裡麼?那人笑道:二十年寂寞林泉,今日貴客駕到,老朽可得看看是否蓬荜生輝了?抱周四進了草廬。

     那人将周四放到一蓬亂草上,含笑道:逢秋、問道可傳了你武功?周四微微點頭。

    那人斜睨周四道:逢秋武功合于至道,等閑不可望其端倪。

    你又得了多少?言猶未落,忽骈指點向周四前胸。

    周四一驚,手足雖不能動,目光卻自然而然地望向他京門、淵液兩處破綻。

    那人一怔,指到中途,順勢點向周四腰間。

    周四見他二指轉折之際,宛如遊龍乘霧,實是妙不可言,忙望向他左肩。

    那人右手回縮,左掌拍向周四右肋。

    周四右手中、食二指勉強上擡,虛指那人腋下,雙目閃電般望向他右側腰際。

    那人清嘯一聲,斜斜縱出丈餘,右掌在空中劃個圓圈,将周四視線吸住,左腿突然蕩起,就勢旋上半空,猝然暴伸左足,踹向周四前心。

    周四見他騰空而起時,袍袖帶起的勁風将廬内蓬草卷得四下飛舞,左足踢來,大有山崩地陷之勢,驚呼道:哎呀,快停下!那人哈哈一笑,猛地滑向椽頂,蓬的一聲,将屋頂踢了個大洞,借力墜了下來。

     周四驚魂未定,喘息道:你這一式厲害的很!我便無傷,也拆解不得。

    那人嘿嘿一笑道:你小小年紀,武功便如此了得,确屬難能。

    你随逢秋學了幾年?周四道:木先生隻教了我一個多月。

    那人一呆,說道:可是虛言?周四連忙搖頭。

    那人見他不似說假,歎道:古人雲:上智不教而成,下愚雖教無益,中庸之人,不教不知。

    此言誠不欺我!既而又道:逢秋、問道他們還好麼?周四道:我也很久不見他們了。

    你怎會認得他們?那人笑道:他等皆我舊日契交,怎會不識?周四微一轉念,喜道:你也是明教的長老!那人道:我隻是個吸霞飲露、修心養年的閑人,些許舊事,哪還記得?周四道:那你叫甚麼名字?那人笑道:高僧月為性,野客雲作心。

    還要甚麼名字?周四奇道:便是寺中的和尚,也都有個法号。

    你如何會沒有名字?那人搖了搖頭,卻不作聲。

     過了一會,那人道:你本有頑症,又染新疾,為何不安天命,仍奔波于草澤之間?周四嗫嚅道:我要去尋一個人。

    那人瞥了他一眼道:我看你臉上滿是憂懑晦暗之色,莫不是去尋女人?周四聽他一猜便中,神色大窘。

    那人歎道:自古浮世情緣,也不知害了多少豐華少年?你本是秀外慧中之人,為何亦入此彀中?周四低頭不語。

     那人又歎息道:情到深處,雖是夢繞魂牽,隻怕霎時便會成斷雨殘雲、無痕春夢。

    這些你可曾想過?周四擡起頭道:不會的,她不會負我的。

    我在萬馬軍中厮殺,全是為了尋她。

    她又怎會變心?那人見他意迫情急,捧腹大笑道:世間最擅變者,惟小人與女子耳!小人媚勢而趨,女子移情而亂,皆亘古不易之理。

    你既得逢秋神髓,如何戡不破一張情網?周四道:無論你怎麼說,我知她是不會變心的! 那人譏笑道:我一番金玉良言,你卻當秋風過耳。

    看來你既不能飛騰九霄,席卷天下,做一世之雄,亦不能養汞調鉛,斂性修真,脫盡凡骨。

    周四嘀咕道:我本就不想那樣。

    那人拊掌笑道:蒲柳之姿,望秋而落。

    你一生不過販夫走卒之輩。

    逢秋、問道一番苦心,都是白費了!說着哼了起來:隻道是龍章鳳姿,卻不料愚佻庸才。

     周四見他滿臉鄙夷,心道:為何我所遇之人,都将女子看得那般輕賤?難道世間女子真如他們所說?那人見他不愠不惱,隻是低頭沉思,說道:你既不能行走,如何去尋她?周四道:我便爬也要爬到她面前。

    那人冷笑道:真個是相思似火,紫黛如雲,正可壯你英雄豪膽,長爬行。

    說罷出廬去了。

     周四聽他腳步聲遠,心生失落,在草堆上滾了半天,方才靜下心來。

    誰知片刻之間,胸口又煩惡欲吐。

    他知毒瘾又要發作,忙将一束枯草銜在口中,以防痛楚難當時咬破唇舌。

    未過多久,毒瘾中崩而出,彌散全身,周四霎時抖成一團。

    這一次發作雖較前時稍弱,其勢卻經久不退,到後來周四實在苦熬不住,一頭撞在旁邊的石凳上,登時又暈了過去。

     待他清醒過來,忽聞到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

    睜眼看時,卻見那人蹲在面前,正将一束冒着煙的野草湊在自己鼻下。

    那人見他已醒,忙恭聲道:公子覺得怎樣?周四心中詫異,問道:你為何叫我公子?那人面現尴尬,笑了笑道:适老夫多有失禮之處,還望公子寬諒。

    略一沉吟,又道:卻才老夫點了公子身上數處大穴,為公子止痛,覺公子一身内功非同小可。

    但不知得自何人?周四道:是我周老伯傳我的。

    那人道:此公名諱是周四道:我周老伯叫周應揚。

    你可聽說過?那人失聲道:此公可還在世?周四道:我周老伯已經死了。

    那人目光一黯,欲開口再問,卻又止住,喃喃道:塵寰萬類,俱難逃滅頂之日。

    也好,也好。

     周四道:你認得我周老伯麼?那人聞言,忙岔開話頭道:公子近日所染之疾,乃毒物侵蝕神髓所緻。

    雖無良方可解其毒,但這青蓮草有清心扶神之效,日日焚而聞之,痊愈不難。

    周四道:你怎知我是被毒物所侵?那人笑道:當年我随周說到這裡,忙又改口道:當年我去宮中,見不少閹人吸了蠻子們貢的甚麼千秋土後,間斷時也似你這般情狀,故而知之。

    周四好奇道:你去過皇宮?那裡好玩兒麼?那人冷笑道:宮裡盡是無恥閹豎、輕佻婦人,會有甚麼樂趣?周四聽他又提到女人,便不再問。

    那人似想起甚麼,又道:适才老夫曾見公子懷中有塊小牌,可是你那位周老伯所賜?周四點了點頭。

    那人現出煩躁之意,默默坐在一邊,不再吭聲。

     此後十餘日,那人除每日采些青蓮草及野果、松子外,多半都陪在周四身邊,言談中知周四目不識丁,便于空閑時教他識字。

    周四人本聰明,十幾天已學會了數百字。

    那人見他悟性奇高,嘴上雖不誇贊,眉宇間卻時露慰色。

     連日來周四身上毒瘾仍不時發作,但每發作一次,勢頭便弱了一分,到後來慢慢也便芟夷。

    那人見周四毒瘾已除,心下喜憂參半,後幾日更是坐立不安,似有甚麼心事懸而未決,常常深夜裡兀自長籲短歎。

    周四隻想着快些動身去尋那女子,于那人諸般舉止全不在意。

     這日清晨,周四從夢中醒來,舒活四肢,察無異狀,遂起身走到那人睡卧之處。

    那人早醒多時,見周四過來,忙坐起身道:公子何事?周四道:我在這裡耽擱數日,今日可得起程了。

    那人聽他要走,臉色微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