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返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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滅絕,也不容他來作威作福!另一僧體态肥胖,一副笑面,聞言搖頭道:我寺已曆千年,豈能毀在我等之手?師兄與他周旋,也是迫于無奈。

    你适才太過魯莽,怪不得師兄趕你出來。

    那高大僧人怒道:天王殿上十幾位師兄,個個沒有血性,隻盼那厮慈悲,好圖個苟延殘喘。

    嘿,我少林真要毀在這班人手裡了!說罷連連頓足,向東而去。

    那肥胖僧人呆呆地站了一會,歎息一聲,也自向南去了。

     周四聽二人談話,心中起疑:莫非群僧起了内讧,有人要奪方丈之位?他本欲離寺,這時心又懸起,深恐大敵當前,群僧内亂,壞了大事,暗忖:天心方丈向來受衆僧愛戴,危難之時,正須由他主持,方好合寺一心。

    今有人欲奪其位,必定武功奇高,遠在衆僧之上。

    此人要一意孤行,存心誤事,我隻有動手除之,以安衆僧之心。

    他已有計較,去意頓消,站起身來,不走陰暗小路,反向一條平整的石道走去。

    說也奇怪,這石道寬寬坦坦,極易露了形迹,偏又無人攔截。

    周四暗笑,知衆僧隻防暗處,似此明處反無人留意,于是專撿青石闊道,直走出十餘丈遠,竟無人發覺。

     此時已近子夜,萬籁俱無聲息。

    周四繞過一片屋舍,也恐一時不慎,為人所察,又伏下身來,四處張望。

    如此走走停停,萬般謹慎,足足用了半個時辰,方來在天王殿前。

     他見殿内燈光閃亮,确有人聲,殿外卻沒半個人影,尋思:衆人在殿中議事,殿外怎不派人把守?難道寺中好手皆伏于大殿四周,隻待我來?他為人仔細,因适才入寺時被人發覺,心下已自不安,隻怕衆僧有意引他至此,合力圍之,那時非但有口難辯,且要另生枝節。

    當下加了小心,藏在距大殿幾丈遠的一片草叢中,一動不動。

     過了半晌,周遭仍無動靜。

    周四放下心來,蹑足向大殿走近。

    他武功雖高,卻不敢随便縱躍,唯恐衣袂帶出聲響,被殿内僧人察覺。

    少刻來到切近,偷眼向内觀瞧,隻見大殿上坐了十幾個僧人,年紀都已不輕,有幾人更是古貌蒼蒼,一副龍鐘老态。

    衆僧坐于椅上,個個面色陰沉,神情沮喪,隻有上首二位老僧神色自若,不時言語。

     周四向這二人望去,見左首老僧須眉皆白,皺紋滿面,好似病了一般,毫無神采,依稀便是方丈天心,不由一怔:我離寺不過數年,方丈大師竟已老成這副模樣,全然與當初判若兩人。

    再向另一人瞥去,更是吃驚:他怎麼也來到少林?原來右首老僧不是别人,正是五台僧妙清。

     周四認出妙清,暗暗合計:當年我與李大哥外出避禍,宿于顯通寺時,便覺這僧人心懷叵測,将于我少林不利。

    今夜他既來此,必是受人指使,圖謀不軌。

    此人不除,終是少林一大禍患。

     正思間,隻聽妙清開口道:老衲苦口婆心地說了半天,方丈隻是猶豫。

    須知老衲此來,非為虛位,實是為少林存亡着想。

    方丈若不早決,良機必失,那時寺毀人亡,衆位大師皆成千古罪人了。

    衆僧聞言,俱添愁容。

    有幾人憤然而起,話到嘴邊,又頹然坐倒。

     天心沉吟良久,面無表情道:果如師兄所言,那自然是好。

    貧僧德薄,也樂得讓位高賢。

    隻是口說為虛,師兄以何為憑,能保事後各派不再來尋釁?妙清露出喜色道:方丈自管放心,隻要老衲做了少林方丈,各派絕不敢再來打擾。

    天心盯住他道:師兄果真有此把握?妙清站起身來,連聲道:那是當然,那是當然。

    天心似仍有顧慮,皺眉道:我寺上下雖知師兄之能,便隻怕各派 妙清大袖一揮,面帶驕情道:方丈不必多慮。

    各派雖然聚集,卻是烏合之衆,況丐幫梁幫主都已應承此事,别人誰還敢再生異議?話音剛落,一紅臉僧人騰地站起道:梁九算什麼東西?竟敢插手我寺之事!他仗着各派人多勢衆,便想為所欲為麼?" 妙清瞥了瞥此人,冷笑道:梁幫主雖算不上一手遮天的人物,可此次各派興師問罪,卻是他的倡議,各派也都聽他号令。

    他既說讓天心方丈讓位,這份量可是不輕。

    那紅臉僧人哼了一聲道:這話是梁九所說,還是大師杜撰?妙清臉一沉道:我為少林安危而來,隻想息事甯人。

    天弘大師為何無禮?" 天弘笑了一聲,逼視妙清道:你觊觎方丈之位,誰人不知?卻還說顧念少林安危。

    我少林垂寺千年,豈能受人威脅?休說是區區丐幫,便是你幕剛說至此,天心突然厲聲喝道:師弟休得胡言,還不出去!天弘見師兄疾言厲色,倒被吓了一跳。

    衆僧不知方丈怒自何起,也感詫異。

    天心見天弘呆立不動,怒氣更盛,頓足道:我命你出殿,為何還敢停留!天弘羞得滿面通紅,低頭答應一聲,悻悻地走出殿去。

     天心悶坐許久,怒氣方消,拉妙清坐回椅中,微露不解之意道:梁幫主雖為後起,卻有沖天之勢,日後江湖,想要以此人為首。

    卻不知師兄如何與之結下深誼,竟使其率衆前來,甘心為師兄争此虛位?妙清正色道:方丈此言差矣。

    少林勾結魔教,偷習魔教邪技,乃人所共知之事。

    梁幫主邀各派前來問罪,原是義之所驅,為武林安危着想。

    此大義之舉,豈含半點私心?向衆人望了一望,又道:但說到梁幫主與老衲的交情,确也非泛泛之交。

    近年來我二人曾有數次長談,對武林大勢已得共識。

    正所謂同憂共慮,而成莫逆之友。

    此等剖腹明心、甘托生死的情義,等閑實難知之。

     天心聽罷,好像頃刻間又蒼老了許多,強擠出一絲笑容道:師兄與梁幫主交厚,堪稱一段佳話。

    貧僧年老體衰,久有賦閑之意,這方丈之位早晚要讓與師兄。

    不過事關重大,還須與衆僧商議之後才好決斷。

    師兄暫且屈待一時,貧僧明日必有答複。

    妙清心下歡喜,起身道:方丈能識大體,老衲甚是欽佩,這便告辭了。

    說着向殿外走去。

    天心連忙相送,衆僧卻無人起身。

     妙清走到殿門口,又轉回身來,沖天心低聲道:各派洶洶而至,少林危如累卵。

    方丈乃明達之士,想不緻有意拖延,自招禍亂吧?天心合十道:師兄無須多囑。

    貧僧自有計較。

    妙清嘿嘿一笑,邁步遠去。

    天心呆立殿前,仿佛木雕泥塑一般,動也不動。

    少頃,目中忽流下兩行濁淚,一張蒼老的臉上,滿是哀傷絕望之情。

     衆僧見方丈如此悲痛,都走出殿來,悄立其後。

    天心緩緩轉身,歎了口氣道:事已至此,唯有貧僧讓位,方可保全少林了。

    望各位日後凡事皆能沉思默慮,切不可因一時血氣,招滅頂之災。

     一僧急道:方丈何出此言?我寺内尚有數百武僧,縱使不敵,也當力拼不屈。

    此時群情激憤,正應敵忾同心,共禦強敵,安能出此氣餒之詞?一白眉老僧也道:妙清素非善類,一旦得逞,必然内坐威福,外結狗黨,毀我少林清譽。

    方丈負興衰之任,切不可如此草率。

    衆僧均知事關重大,紛紛勸阻天心,力主一戰。

     天心搖頭道:大勢所迫,剛則易折,隻有委曲求全,方是正途。

    各位不知内情,久後必識貧僧良苦用心。

    此刻已晚,都回去歇息吧。

    衆僧仍要勸阻,天心隻是擺手。

     天寶見狀,忙止住衆人道:此事幹系甚大,僅憑方丈一言,也不能定,須請達摩院、羅漢堂、戒律院各位大師齊聚一處,共同商議。

    各位暫且回去,貧僧與方丈還要細細斟酌一番。

    衆僧難放寬心,誰也不肯離去,你言我語,漸露怨容。

     天心聽衆口紛纭,喧嚷不止,也恐犯了衆怒,專意難成,說道:各位惶惑不安,貧僧何嘗不憂心如焚?适才所言确有不妥,且容我仔細想來。

    各位回去少待如何?衆僧見他愁雲滿面,語帶哀懇,心中都感酸楚,當下含悲忍憤,相繼走散。

    隻剩下天寶、天際伴在天心身旁。

     三僧眼望衆人散盡,邁步走回大殿。

    天際不待天心坐定,忽拉住他袖角道:事到如今,師兄還不肯說出那人是誰麼?天寶也湊上前道:幾年來師兄日夜憂煩,難道此人果真有通天徹地之能?天心頹然坐于椅中,垂頭不語。

     天際心急,跺腳道:寺中之事,一向由我師兄弟三人商議而定,為何到此緊要關頭,師兄還要隐瞞心事,不肯吐露實情?難道對我二人有所懷疑不成?天心擡起頭來,眼望二人道:非我不肯相告,隻因師父臨終前一再囑我,不可輕言與人。

    天際不解道:那是為何?天心歎息一聲道:師父恐一旦真相大白,此人野心敗露,衆目昭彰之下,他無法隐身事後,勢必要跳将出來,毀我少林。

    天寶道:此人若出,豈不更好?天心苦笑道:你等哪裡知道,他此時自顧身份,藏身不出,尚是少林之福;一經露面,我寺頃刻便成瓦礫了。

    天際、天寶吃了一驚,望着天心,都有些半信半疑。

     天寶道:當年周應揚技冠天下,也不能毀滅我寺,難道說此人武功,更在周魔之上?天心點頭道:他幾十年前尚不及周應揚,時至今日,武功确已登峰造極,無人能比了。

    當年空如師伯對我講此人技藝之高,猶在周應揚之上,我還有些不信。

    及至親見,方才驚服。

    " 天寶、天際如墜雲霧,彼此看了一眼,滿心狐疑。

    天寶道:空如師伯數十年未曾離寺,怎會知此人武功高于周魔?天心道:此事說來話長。

    你等可還記得空信師伯撞階而死之事?天寶、天際點了點頭,往事浮現眼前,都感到其中确有蹊跷。

     天心示意二人坐到身邊,壓低聲音道:當年空問方丈及空寂、空硯兩位師叔在日,空信師伯便懷異志,隻因他勢單力孤,在寺中又無太大聲望,故一直不敢輕舉妄動。

    其時空問方丈早看出他心懷叵測,常以言導之,盼其消除邪念。

    空信師伯不思悛改,反生怨恨,私下與一人串通,竟欲傾覆少林。

    天際插言道:空信勾結之人,便是我等适才所提之人麼?天心微微點頭,又道:其後周應揚來寺尋釁,殺了空問方丈和空寂、空硯兩位師叔,我寺元氣大傷。

    空信師伯見有機可乘,便欲引那人前來,為其争名奪位。

    虧師父深謀遠慮,将周應揚囚于深穴,飼而不殺。

    空信師伯不知底細,疑心師父與周應揚定有秘計,也不敢輕易招那人前來。

     天寶不解道:是時周魔心脈已斷,空信為何仍這般小心?天心道:當年周應揚被擒,我亦在場。

    是時他殺了空問方丈,周遭僧人都驚得不知所措,他卻突然渾身顫抖,舉步維艱。

    師父與空信師伯趁機上前,各在他前胸、後心印了一掌。

    不料他内功高深至極,震得師父栽倒在地,吐血不止;空信師伯則立時昏倒,不省人事。

     天寶疑道:按說空信武功尚高出師父半籌,怎會如此不濟?天心道:當時我也甚是不解,後聽師父講明,方才豁然。

    原來在此之前,空信師伯已從周應揚那裡習了魔教的内功。

    魔教功法雖有專巧之處,易于速成,卻與本派内功迥然不同。

    空信師伯偷習有日,兩股力道在體内已成沖頂之勢,隻是未到交崩之時。

    他擊了周應揚一掌,掌力反撞回來,激發了這兩股力道,自然如水決堤,難以消受。

    師父雖也傷得不輕,但隻是外力震傷胸腹經脈,嘔血而已,反倒無甚大事。

    天際聽了,恍然道:"難怪後來空信與師父、師叔們比武,敗得一塌糊塗。

    看來必是在擒魔時便受了極重的内傷,此後比武,内力更加收束不住,自知必死,方撞階而亡。

    " 天心點了點頭,又道:那日師父吐血不止,神智卻在,眼見空信師伯未醒,忙喚我近前,命我速将周應揚背至後山,投入陰坡一處洞穴之中,并囑我日後無論何人問起,都隻說周應揚已死,屍體被扔在五乳峰山澗之中。

    其時場上雖有十幾個僧人,卻都撲在空問方丈等人屍身上哭泣,因見周應揚口鼻流血,沒了氣息,誰也不曾想到他還活着。

    隻有空如師伯倒在血泊之中,手握斷臂,向我張望。

    我心中恐惶,背着周應揚快步向後山跑去,空如師伯在後面喊了什麼,我也不曾聽見。

    待我将周應揚投入穴内,返身回來,空信師伯已經蘇醒。

    他不見周應揚屍體,正在追問師父。

    師父半坐半卧,始終含笑,隻說周應揚已死,被人棄于澗中。

    空信師伯哪裡肯信?又追問是由何人棄屍。

    我忐忑上前,直承其事。

    他反複盤問,問不出什麼破綻,突然走到空如師伯面前,低聲在空如師伯耳邊說了幾句什麼。

    空如師伯邊聽邊向師父望來,好似有話在心,不敢明言。

    空信師伯見狀,連忙抓住空如師伯手臂,一面耳語,一面做出許諾之态。

    空如師伯看了他許久,似下了極大的決心,在他耳邊輕聲嘀咕起來。

    我隻恐事情敗露,寺中再起禍亂,心中七上八下,正亂做一團,空信師伯卻突然站了起來,身子仿佛被巨物撞了一下,不住地搖晃,臉上一片死灰,可怖至極。

    我知必是空如師伯告訴了他真相,生怕他發作起來,與師父争鬥。

    不料他站了一會兒,面上忽露出一絲笑容,踉跄着向寺中走去,便似什麼也未發生。

    我不知他心中所想,滿腹疑團,及後由師父道出原委,這才了然。

     天寶、天際同時問道:師父是如何說的?二人雖也曾經曆過那場浩劫,卻不知其中更有這許多秘密,聽師兄愈講愈奇,都屏息凝神,欲知後事。

     天心輕咳一聲,說道:原來師父早知空信師伯與那人暗中勾結,也怕空問方丈等人一死,他便要引那人前來,争奪方丈之位。

    那日我背周應揚去往後山,師父随即陳明利害,說服了空如師伯。

    待空信師伯醒轉,空如師伯便依計而行,告訴他周應揚非但未死,而且隻受輕傷,現已被人送往後山洞中調養,并言周應揚已與師父定下密約,答應助師父奪方丈之位。

    空信師伯聞言,自是又驚又怕,如遭重棒,但随後想到周應揚既在人世,自家體内症疾便有療除之法,倒也不無歡喜。

    他不動聲色地回寺,夜晚忽帶傷離寺,不知所往。

    師父自他去後,日夜提心吊膽,不能安枕,知他此去既是為了躲避周應揚,也是為了尋那人商量對策,擔心那人突然來到,合寺遭殃。

    數日之後,空信師伯又悄然返回。

    師父見他孤身一人,滿臉沮喪,料是那人畏懼周應揚,不敢随空信師伯前來,一顆心才放回肚中。

    空信師伯眼見衆望所歸,師父要做方丈,哪肯甘心?在寺中困坐幾日,終于按捺不住,乘黑夜往後山去見周應揚說到這裡,天寶、天際都啊了一聲,異口同聲道:他見了周應揚,豈不識破此計?" 天心沉吟道:實則師父此計雖妙,卻正是在這裡留下極大的漏洞。

    當時師父隻想空信師伯傷了周應揚,加之他做賊心虛,必不敢去後山見之,卻不知空信師伯受傷之後,體内已到了龍虎交崩的險境,天下除周應揚外,别無二人可以救他。

    他壯着膽趕去後山,一則欲探虛實,二則更是為了求讨療疾之法。

    師父千慮一失,幾乎功虧一篑!難怪他圓寂之時,還一再責怪自己,險将少林推入絕境。

    天寶、天際聽得心蕩神搖,明知那已是幾十年前之事,仍顫聲道:那那空信見了周應揚,怎會沒有看出破綻?" 天心見二人又是焦急,又是不解,展顔一笑道:若說也是我少林不該絕滅。

    空信師伯自見了周應揚後,竟莫名其妙地安穩下來,每日隻在禅房打坐行氣,接連四十餘日,居然足不出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