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故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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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可憐屬下等一片癡心,半月之前,屬下與淩煙在湖北偶遇一夥賊人,竟意外地聽到賊中有一人喚做孟如庭。

    屬下等驚喜萬分,連忙追尋,不料此股賊人竄入河南,沒了蹤迹。

    屬下等奔波數日,聞聽有大小數十股賊人齊聚荥陽,急忙趕來,不想不想竟真的遇上了教主。

    說罷喜極而泣。

     葉淩煙捅了木逢秋一下,道:你我得見教主,乃是天大的喜事,合當歡天喜地,喜笑顔開才是。

    你這般哭哭啼啼,是不是想惹教主他老人家傷心?說着鼻中一酸,雙目也不由濕潤。

     木逢秋喜不自勝,連連點頭道:是,是。

    又見教主,确是喜從天降。

    教主這些年跟着孟如庭,一切還好麼?他隻道周四幾年來必随如庭左右,卻不知周四曆盡坎坷,也是剛與如庭相見。

     周四不願談及舊事,含混點頭,并不多言。

    木逢秋道:孟如庭若未虧待教主,倒也算重義之人,往事不提也罷。

    卻不知教主如何克除頑症,武功精進若斯?他數年前初見周四時,便覺他體内二豎為虐,兇險異常,自思如庭武功雖高,也無根治之法,是以犯疑。

     周四尚未開口,葉淩煙已搶先道:教主他老人家聰明絕頂,區區小疾,豈能久禍身心?至于他老人家武功,自是得之神授。

    我等以常理測之,哪能窺其端倪? 木逢秋微微一笑,便不多問,一轉念間,猛然想起一事,微露驚慌道:屬下隻顧歡喜,卻忘了一件大事剛說至此,卻見蓋天行、應無變急步向這面走來。

    二人在營外等候多時,不見周四出來,隻恐羅營難釋前嫌,于教主不利,連忙入營找尋。

     蓋天行見了木、葉二人,不由一怔,停下腳步,目中精光大盛。

    應無變唉喲一聲,轉身便跑,奔出幾步,又回過身來,向木逢秋打躬不疊。

    木逢秋望見蓋天行,眉鋒倒豎,疏須也飄拂起來。

    二人四目相對,都不開口。

     周四心中詫異,忽聽木逢秋冷冷地道:當年周教主去少林不返,若非你心生歹意,率先争立新主,衆兄弟怎會失和?莫羁庸怎會殺了宋時晨宋兄弟,盜走心經?我大好神教又怎會分崩離析,被群小所淩?說話間怒目切齒,語聲顫抖,顯是積怨極深,不能排遣。

    葉淩煙也叫道:當初衆兄弟都要去少林雪恨,偏你百般阻攔。

    你這厮自恃技高,便想自居教主之位,沒料到機關算盡,卻教老莫占了便宜。

    今日教主在此,你還有何話講? 蓋天行傲立冷笑,本不欲辯,及見周四微皺雙眉,也向自己望來,心中一怯,忙道:當日少林僧傳書來說,周教主已身殒少林。

    衆兄弟報仇心切,便當先立新主,才好再圖大事。

    我率先倡議,并無私心,誰料老莫垂涎心經,突然發難,緻使衆兄弟反目。

    此事蓋某固然難辭其咎,難道與你等便沒有半點幹系麼?木逢秋默不做聲,葉淩煙卻理直氣壯地道:自周教主去後,教中便是以老莫、老木、心雲和你武功為高,教主之位,自然由你們四人去争。

    我老葉作壁上觀,沾什麼幹系?應無變聽了,慌忙跑到周四面前道:屬下在教中是個沒頭沒臉的人,論武功比葉長老還差了十萬八千裡,每日裡隻知做牛做馬,效忠神教,與此事可更沒半點牽連。

     周四聽出原委,笑道:此是陳年舊事,不必常挂心間。

    你等對聖教各懷忠腸,自此當重歸于好,甘苦共擔。

    上前牽住蓋天行手臂,引到木逢秋面前,令二人四手相握。

    蓋天行原本惴惴,但見教主确是不記舊惡,胸可容物,不由得緊握逢秋雙手,露出愧色。

    木逢秋見斯人有悔,怒氣也消。

    二人數年不見,鬓發俱染霜雪,把臂相視,忍不住同時笑了起來,多年積怨,于一笑中雲散煙消。

     葉淩煙見蓋、木二人和好如初,自覺沒趣,一把揪住應無變耳朵道:多年不見,你這東西愈來愈會說話。

    你說我武功強你十萬八千裡,這話是不是放屁?應無變痛得龇牙咧嘴,仍強擠笑容道:小弟有句話憋在肚子裡面幾十年,本來一直想告訴葉長老。

    實則葉長老武功不但比我強上百倍,較之老蓋、老莫等人也不知高出多少,隻是大夥心知肚明,卻都不肯當面說出。

    小弟想要頌揚長老,又怕落個阿谀之名,是以眼睜睜看着長老神功狂長,也隻有在心中驚羨不已。

    葉淩煙松開手來,哈哈大笑道:好小子!拍馬屁的功夫确已爐火純青,連你葉大爺也比不上你了。

    二人氣味相投,多年前已是嬉鬧慣了,湊在一起,立時如膠似漆,鬧個沒完。

     周四任二人嬉笑,并不喝止,問木逢秋道:木先生說有要事相告,不知是何事?木逢秋原本微笑,聞聽此言,神色又改,拉住周四道:此事幹系重大,若無教主親自出面,少林危矣。

    周四疑道:少林出了何事,偏要我出面才行?木逢秋歎道:教主近年來不在江湖,不知今日江湖,已非往日。

    我聖教日漸式微,固不待言,便是少林一派,也愈發餒弱。

    前幾年尚有少許僧人出寺在外,不想卻接二連三地遭了毒手。

    少林派曆來規定,無論何人殺了寺中弟子,都要找出元兇,這一回偏偏不理不睬,緊閉四門。

    唉,少林如此示弱,群小自然猖獗,去年丐幫忽邀集各派,揚言要率衆往少林尋釁。

    各派不明底細,本不依從,孰料事隔不久,竟紛紛答應下來,約定本月十五,以丐幫為首,同往少林問罪。

    各派人多勢衆,少林又後繼無人,若真被群小所滅,恐怕說到此處,憂思滿腹,不便吐盡。

     周四道:丐幫人數雖衆,并無超異之材,各派更跳梁醜類,不值一哂,何以不自量力,敢犯我千年古寺?我看其中必有蹊跷,說不得有人在幕後指使。

    木逢秋點頭道:教主身在反營,于江湖大勢仍洞若觀火,确令屬下欽佩。

    實則教主所疑,正是屬下所慮。

    觀各派近年所為,虛張聲勢者多,輕舉妄動者少,每每蟻聚一處,也多是畏首畏尾,狀如傀儡,不敢恣意而行。

    但若說各派皆為人制,卻又不可思議。

    此番恰逢其時,教主正當親往少林,一來解其危困,二來也可探些虛實。

     周四低頭不語,心道:我在闖營聲名剛立,豈可擅離?江湖上不過蝼蟻之争,有何建樹?木先生等人盼我中興明教,心實殷切,我一旦涉足其中,勢難抽身。

    他雖以明教衆人為親,卻不願應承其請,當下沉吟道:此事須從長計議。

    木先生欲察各派虛實,可命淩煙往少林走上一遭,待察明詳情,再做計較。

    木逢秋見他有推搪之意,急道:各派不日便到少林,此事萬不能緩,況屬下來時,已囑問道先往少林查探。

    教主如再躊躇,隻恐少林派将毀于一旦了! 周四笑道:我寺中卧虎藏龍,各派豈能撼動分毫?木先生何須多慮?木逢秋連連搖頭道:少林已非昔日,門下并無可用之材,一旦被毀,江湖必亂。

    倘有人從中取利,狼心竟成,我明教禍亦不遠了。

     周四知他所言非虛,也感焦急:少林數年恩養,也算情深,如不前往,必為他人所鄙。

    然大戰在即,各營皆欲奮發一搏,我此時離營它往,闖營兄弟将視我為何人?況闖王仁愛有加,李大哥又多疑善妒,稍有不妥,緻使滿營寒心,豈不因小失大?他心思轉個不停,木逢秋随後又說了什麼,居然全未聽見。

     蓋天行冷眼旁觀,好不失望,上前拽住木逢秋道:木兄不必多言。

    想少林數年養育,情同父母,這等海嶽深恩,教主猶不思報。

    我明教不過對教主薄施小惠,他老人家又哪會放在心間?教主已有鴻鹄之志,豈能再随燕雀而行?木兄休要煩絮,我等這便走吧。

    扯住木逢秋,便要出營。

     周四聽他言語無禮,心中大怒,厲聲道:我非木石,豈能忘少林撫養之恩?爾等以我為何人,竟出此言!葉淩煙、應無變見教主發怒,慌忙跪倒。

    木逢秋掙出手來,惶然拜倒道:教主息怒。

    天行複教心切,方才出此直言,雖有犯上之罪,其心未可厚非。

    說着連連扯動蓋天行衣襟。

    蓋天行見周四怒形于色,曲膝跪倒,卻不乞饒。

     周四怒氣更盛,點指幾人道:我向來以爾等為親近之人,别則常懷牽念,聚則倍感歡欣,何以剛一見面,便不顧尊卑,一味慫恿催逼?我今身在闖營,凡事俱受約束,即便有心報恩,也須禀明闖王,方好行事。

    如随意去留,來往任便,日後還有何面目與營中兄弟相見? 幾人聽他訓斥,都不敢言,一時對這位年輕教主均生畏懼之意。

    木逢秋素重尊卑,當年周四年少無威,他亦執禮甚恭,但其時心中多存了愛憐、期待之情。

    此番伏地遭譴,領受威嚴,方知昔日孺子确已有變,回想當初與周四相處,言語間常有訓誡之意,不由得打個冷戰,不安起來。

     周四訓得幾句,見幾人畏畏惶惶,頭不敢擡,心道:我少年時與明教中人相識,衆人以我年幼,多敬而不懼。

    如今既已畏威,便當令其懷德,倒不可過于申斥,冷了幾人一片熱腸。

    上前扶起幾人,溫聲道:少林與我有舊,我心怎不焦急?隻是此事闖王若不應允,實難成行。

    你等先與我返回闖營,待我禀過闖王,他若允時,我便與你等趕奔少林。

     木逢秋雖不知闖王為何許人,但已生戒心,自是唯唯諾諾,不再多言。

    蓋天行聽周四一口一個闖王,心中不悅,冷然道:高迎祥雖有虛名,并無宏略,餘賊碌碌如蟻,更難有成。

    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間,豈能久居人下?教主如有壯心,盡可以我聖教為基,招兵買馬,自立門戶。

    待一時聚衆舉旗,縱橫海内,豈不較終日仰人鼻息快意百倍?周四聞言,似有所動,沉吟片刻,忽搖頭而笑,快步向營外走去。

    葉、應二人左右跟随,你一言我一語,争相獻媚。

     木、蓋二人随在後面,木逢秋故意放緩腳步,眼見距前面三人已遠,壓低聲音道:數年不見,蓋兄卻依然如故。

    我聽你适才所言,有百失而無一得,似此任性犯上,實非智明之舉。

    蓋天行傲然道:我為聖教大業,甘願萬死,适才所言句句忠直。

    教主不聽也便罷了,總不緻疑我有私?木逢秋搖頭道:古人雲:恃直而不戒,禍其至哉。

    自古為人主者,多共苦時寬,位極而殘。

    教主雖然英聰仁厚,亦未必能免。

    你我日後趨奉左右,還是謹慎為好。

    蓋天行見他語重心長,心中感動,緊握其手道:木兄肺腑之言,小弟自當銘記在心。

    二人雖有芥蒂,前已冰釋,此刻傾心吐膽,更感莫逆,眼望周四背影,目中都露出一絲憂慮。

     幾人繞城而行,漸至城北。

    葉淩煙沿途見各營蟻聚蜂屯,人馬無數,嚷道:早聽說流賊充斥中原,想不到他娘的會有這麼多人!我大明一向太平無事,怎地一下子遍地是賊,比蝗蟲還多?教主你說,這些東西都是從哪冒出來的?周四默默搖頭,并不答話。

     葉淩煙興發難收,又問木逢秋道:老木,你向來自負淵博,可知其中緣故?木逢秋撚須四望,眼見連營數裡,蜿蜒如龍,輕聲歎道:自古民變,皆因饑餒,然饑若赈之,本可平禍亂之苗。

    百姓枵腹以待,得食即安,是以饑寒之際,未必便是倡亂之時,一旦緻亂,必是天災人禍使然。

    天災難免,人禍可避。

    我觀今時中原糜爛,腹心沸騰,多由于人禍而非天災。

    葉淩煙不解道:何為人禍?木逢秋歎息道:想來本朝賦稅,頗折衷古制,不尚煩苛。

    自神宗年間創行礦稅,中官四出,任意誅求,海内方為之漸困。

    至遼東事起,歲需邊饷,朝廷又不得不盡情羅掘,加派民間,百姓益發苦無生計。

    偏崇祯登基,銳意改制,裁節内地兵饷數十萬,減省各處驿站又數十萬。

    如此一來,兵不得飽,驿無遺糧,逃兵戍卒日漸增多,自然亡命山谷,嘯聚為盜,且乘時脅迫良民,同入盜薮。

    你想百姓既無恒産,哪有恒心?也樂得投奔山林,還好劫奪為生。

    說到此處,又舉目望向天空道:若說天意也是奇怪,自崇祯繼位,便疊降災禍,似猶恐百姓未肯作亂,偏令他今歲荒旱,明歲澇災,弄得赤地千裡,寸草無生。

    唉!百姓相偕從盜,亦是出于無奈。

    莫非明祚将盡,都是天意?說罷連連搖頭,甚是無奈。

     葉淩煙笑道:大明氣數若盡,亡了便是。

    教主既在反營,正可乘時而起,逐鹿中原。

    若一日他老人家做了皇帝,天下盡歸我明教所有,我等也都跟着風光。

    應無變也道:教主做了皇帝,大夥都是開國元勳。

    屬下雖然無能,對教主卻忠心不二。

    到時衆位長老做丞相的做丞相,做将軍的做将軍,屬下隻求陪在教主身邊,做個禦前總管,也便知足了。

    木逢秋搖頭道:自來得民心者得天下。

    縱使有人窺望神器,然兇枭之性不除,亦不過鏡花水月,終虛所望。

     周四聞言,冷笑道:百姓愚盲,最易煽惑。

    稍施仁義,立時風從;略遺小利,即肯搏命。

    重财輕義之性,自古亦然,豈能通達事體,辨明是非?所謂民心,不過民之所欲所懼。

    如以刀劍驅之,财帛誘之,收拾人心豈是難事? 木逢秋一驚,心道:從來亂世枭雄,皆存此念,禍國殃民,未知凡幾?教主既出此言,其心已不可測。

    我便勸以舟水之喻,亦無補益。

    他為人謹慎,擅保其身,當下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