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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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自覺并無異狀,忙狼吞虎咽地将餘下的草根都吞入肚中。

     李自成見狀,點頭道:尺蠖之屈,以求伸也;龍蟄之伏,以存身也。

    四弟如此,方是大丈夫所為。

    口上雖是稱贊,目中卻掠過一絲陰雲。

    周四全無覺察,抹了抹嘴道:大哥你說,咱倆個如何才能下山?李自成沉吟道:官軍人多勢衆,你我斷不可露了形迹。

    這個手撫下颌,低頭思忖。

    周四不敢打擾,隻在一旁焦急觀望。

     俄爾,李自成忽展眉道:隻得如此了!周四忙問道:大哥有甚麼法子?李自成盯住他道:辦法雖有,但不知賢弟敢不敢為?周四道:那是甚麼辦法?李自成笑道:賢弟雖勇,但官軍層層密布,你我遲早也得束手就擒。

    周四急道:那該如何是好?李自成收斂笑容,正色道:為今之計,隻得煩賢弟出洞做些文章。

    周四不解道:做甚麼文章?李自成試探道:我欲讓賢弟出洞擒回兩個官兵來,賢弟肯麼?周四道:擒回兩個官兵,可是有用?李自成微微點頭。

    周四道:既是有用,那我便去。

    說着便要出洞,走了幾步,又回頭道:我不在時,大哥你可不要被官軍窺着了。

    臉上一時盡是關切之意。

     李自成心中一熱,暗想:我适才有意試探,不想他果是不畏生死的好兄弟!忙解下佩劍,交給周四道:四弟此去,可要多加小心。

    周四見他真情流露,豪氣陡生,推開長劍道:大哥留着它防身,我去去便回。

    說罷邁步出洞。

    李自成從後道:四弟動手之時,切莫驚動官軍才是。

    周四含笑點頭,飛身向一條小徑奔去。

     李自成見周四去得遠了,心中又焦慮起來,尋思:我這兄弟雖勇,辦事卻未必謹慎,一旦露了形迹,将官軍引來,可大是不妙。

    于是快步出洞,伏在距洞口不遠的一片草叢之中。

     約過了半個時辰,忽聽南面腳步聲響,似有人疾疾奔來。

    李自成隐身偷窺,見來人兩手各提一條壯漢,仍是奔縱如飛,正是周四,忙迎上前道:可曾被官軍發覺?周四放下兩個軍漢,微笑搖頭。

    李自成大喜,說道:快将他們提進洞來。

    周四抓起兩個軍漢,跟着李自成進洞,随手将二人擲在地上。

     李自成滿臉喜色道:此番頓開金鎖,走出蛟龍,又可攪個天翻地覆了!俯身将一名軍漢的衣服褪了下來,穿在自己身上。

    周四恍然大悟,拍手道:大哥,這法子可是真妙!當時也将一個軍漢的衣服脫了,胡亂穿在身上。

    二人四目相顧,見彼此眨眼間便已改頭換面,都笑了起來。

    正笑間,李自成突然抽出長劍,将二軍漢刺死于地。

    周四道:我已點了他二人穴道,你為何還要殺他們?李自成微笑不答,手拉周四,大步出洞。

     二人走出洞來,周四道:我适才見四面皆有官軍封住下山之路。

    咱倆個該走哪條路?李自成道:何方人多?周四道:官軍從西南兩面搜山,卻在東北角伏下許多人馬。

    李自成笑道:那便向北面去。

    周四不解道:這卻為何?李自成含笑不語,隻是拉着周四向北而行。

    周四見他不撿崎岖小徑,卻偏挑寬敞的山道行走,大是疑惑。

    但說也奇怪,二人一路下山,居然未碰上官軍。

     眼看便到山腳下,李自成忽從地上拾了些亂草,灑在周四身上,自己也灑了些,說道:官軍都伏在山腳下大道兩旁,一會兒我見機行事,你千萬不要開口。

    周四雖是不解,卻連忙點頭。

     二人又行一陣,突見兩側草叢中閃出數十名官兵,大聲叫道:你二人為何下山來了?李自成答道:我們從南面上山,搜了半天,也不見賊人蹤影。

    陳奇瑜将軍遣我二人告之北面的弟兄們,賊人狡詐多智,恐專挑北面大路逃逸。

    弟兄們務要小心才是。

    那些官兵見二人滿身亂草,顯是在山上搜了半天所緻,罵罵咧咧地又伏在草叢中。

    李自成哈哈一笑道:大夥在此安心候着,我還要告之前面的弟兄們呢。

    說罷與周四向下走去。

     二人不緊不慢下山,路上雖又碰到幾股官軍,李自成皆巧言蒙混而過。

    不多時,已脫出官軍重圍。

     李自成見四外無人,回頭望向山嶺,傲然道:陳奇瑜自诩為關中名将,用兵如神,卻不知李某命系于天,非爾等所能加害!周四道:陳奇瑜是誰?李自成不屑道:此人乃延綏巡撫。

    哥哥這一遭直落得孤家寡人,便是敗在他手上。

    周四道:那他想必甚是了得?李自成正色道:這厮雖擅用兵,卻是好大喜功之人。

    若非如此,哥哥怕早就為其所擒。

    周四道:那是為何?李自成冷笑道:今上彪榜仁義,說甚麼賊雖做亂,亦朕赤子,隻宜招撫,使其賣劍買牛,歸務農桑。

    陳奇瑜既得聖命,一路上便将哥哥三千人馬都招撫了去,以期歸而邀功。

    他若不慕此虛譽,隻需聚衆一擊,哥哥怕早已死在路上了。

    實則李自成引敗兵南竄,途中有數次已被逼入絕境,皆因官軍臨陣托大,輕縱良機,緻使群賊屢屢逃脫。

    這一次雖将李自成孤身困在山上,終又被他掙出身來。

     二人雖已脫險,但知此處非久留之地,又向北行出三四十裡,方停下腳步。

    李自成心存感念,慨然道:此番若無賢弟,自成危矣!賢弟倘不畏死,便與我一同去找不沾泥大哥。

    我雖失了幾千人馬,卻得了一個好兄弟,日後招兵買馬,仍能重整旗鼓。

    周四躊躇道:我還要去尋人,可不能李自成見他支吾着似要拒絕,不快道:你與我結義之時,可都說了甚麼?提到結義,又憶起響雷倒劍之事,心頭不由一沉,随即笑道:四弟既然不肯,也就罷了。

     周四聞言,反倒不好意思起來,紅着臉道:大哥放心,我日後定去找你。

    李自成打個哈哈道:你我既是兄弟,必有後緣。

    哥哥這便告辭了。

    周四見他要走,急道:大哥要去哪裡?李自成環顧周遭林木,沉聲道:我既折了許多人馬,總不能便這麼回去見不沾泥大哥。

    聽說高迎祥在安塞起事,頗有聲勢。

    我且先去尋他,待有些作為,再投不沾泥大哥不遲。

    說罷沖周四抱了抱拳,大步流星向西而去。

     後崇祯二年,不沾泥、楊六郎、白水王二俱為官軍所誅,别營張獻忠、左金王、改世王、闖塌天、橫天王等悉投于王嘉胤麾下。

    闖王高迎祥亦率老八營欣然往附。

    自成初歸闖營,迎祥置其于八營頭領之末,是時猶未有名。

     周四見李自成去了,雖有不舍之意,但想華山已是不遠,又歡喜起來,忙不疊地向北行去。

    洛南距華山不過一百多裡路程,他放開大步行來,比及日暮西傾,華山已隐約可眺。

     他一路上心急如火,恨不能一步便到華山,這時華山已在眼前,卻不由停下腳步,惴惴不安起來:我這般冒冒失失去找她,見她面時,卻該說些甚麼?他雖心存至情,但對女孩家似水情懷、如風心緒全然不懂,此刻胡亂猜測,自不免患得患失。

     又想:她雖鐘情于我,可她師父、師兄對我卻大有敵意。

    況且我在昆明時曾令他師父當衆出醜,這可如何是好?念及自家一片真情不但遭人冷嘲熱諷,這時更會有人橫加阻撓,一顆心如墜冰潭,禁不住喃喃道:我為這情受了多少熬煎,你可知道麼? 他自傷自憐了半晌,忽生癡念:或許她也似我這般,忍受許多非難,苦盼我二人相聚。

    說不得她此刻正在為我流淚?想到伊人淚濕青巾,苦斷愁腸,心間有如刀攪,蓦然又閃出一個念頭:或許她正在受師父、師兄責罰,亦未可知。

    一時烈焰焚身,仰頭望向山巅道:要是爾等欺侮了她,我可個個不能輕饒!擰眉立目,無端恨了一回,卻又合計:她心中自是将師父、師兄當做親人。

    我若打了他們,她說不定便會生氣。

    又長籲短歎,沒了主意。

    躊躇多時,方下決心:她師父、師兄若從中做梗,我看她面上,大不了跪下求他們便是。

    隻要他們能允我與她在一起,我做甚麼都是心甘。

     他坐在那裡胡思亂想,忽爾豪情萬丈,忽爾又缱绻異常,不知不覺中,已是月挂巅崖,星滿長空。

    他見天已到這般時候,心想:我何不乘夜色朦胧之際摸上山去?要是找到了她,她讓我如何,我便如何,豈不勝過在此自憂自擾?于是站起身來,向前奔去。

     約一柱香光景,來到華山腳下。

    借月色上望,隻見迎面峭壁千仞,群峰高聳,俱是底如盤根,頂似刀削,大有插地刺天之勢,卻哪裡有路可行? 他仰望諸峰,心中疑惑:這華山四面皆是如此險絕,豈非無路可上?當下隻得别尋路徑。

    轉了一個更次,方找到一條陡峻的山道。

    他見這條石道雖窄,卻直通山頂,心中大喜,忙順石道上行。

    未到半山腰,已被華山奇絕險異的山勢驚得手腳發軟,心虛目亂。

    如此登升未歇,将及三更時分,終于來到山頂。

     此時已是中秋時節。

    他立在巅頂,眼見一輪明月當空,四面金風送爽,回首這些天來一幕幕往事,内心感慨萬千。

    想到自己這番凄入肺腑的相思,今宵便要被心上人盈盈的笑臉驅得一幹二淨,兩行熱淚奪眶而出,心裡喊着:我終于到了這裡,終于到在你身邊 他心神激蕩,許久方靜下心來,眼望西面有燈火閃亮,于是邁步行去。

    待到切近,隻見此處原是一座道觀,前坡後崖上依次立着幾座大殿;每間大殿左近,又修了數處房舍。

    雖各依地勢,高低不平,卻巧麗奇特,入目難忘。

     周四蹑足前行,向右首幾間屋子走來。

    他不欲驚動衆人,腳下自無聲響,及至一間屋前,停下腳步,側身在窗外傾聽。

    過了一會,不聞有何動靜,又向另幾間屋子走去。

    轉了多時,全不見半個人影。

     正焦急時,忽聽左側一間廂房内傳出聲音,裡面卻黑漆漆不見光亮。

    他心念一動,輕輕縱到近前,伏在窗下。

    隻聽屋内有人道:我便弄不明白,大師兄你為人老成,辦事精明,師父卻為何總是不喜?這人說完,過了好半天,才聽一人道:方師弟,你人雖聰明,但說話辦事總是太過狡狯。

    為這個毛病,師父也不知訓了你多少次,你還不改麼?周四在窗外聽了,隻覺這聲音甚是熟悉。

     卻聽那個方師弟憤憤的道:師父厚此薄彼,師兄弟們誰不清楚?我說說又有何妨?頓了一頓,又道:大師兄,這次咱們去昆明,我可聽到一件大事。

    另一人冷冷的道:甚麼大事?方師弟道:上月我在昆明一家酒樓上,碰到幾個丐幫的花子在一起聊天,便躲在一旁偷聽。

    這幾個花子背上都有六七個破布袋,想是它幫中資深的人物說到這裡,另一人不耐煩道:你隻說他們都談了甚麼? 方師弟嘿嘿一笑道:這幾個花子天南海北地亂說,我起初也未在意。

    誰知後來,他們竟談到本派的一樁大事。

    另一人追問道:是何大事?方師弟壓低聲音道:那幾個花子說,二十多年前周應揚禍亂江湖,将正派人物壓得擡不起頭來。

    咱師祖眼見魔教猖獗,遂約了幾派掌門,一同到武當去請松竹道長。

     另一人疑道:請他做甚麼?方師弟道:聽那幾個花子說,這位松竹道長當年劍法通神,十分了得,隻有他才能與周魔比肩。

    另一人道:松竹既這般了得,為何多年來卻不露面?方師弟道:這可不知了。

    另一人道:你接着說吧。

    方師弟道:這個松竹連敗了魔教幾名長老,給咱正教長了威風。

    大夥見魔教氣焰已消,于是齊聚武當山,便要一鼓作氣,滅了魔教。

    孰料此舉激怒了周應揚,那厮趕到武當,竟将松竹道長擊敗。

     另一人不解道:這與本派何幹?方師弟道:周應揚那厮廢了松竹,未過多久,又上華山來尋釁,一言不和,便出手殺了十幾位太師叔、太師伯,更将師祖也打成重傷。

    另一人驚道:難怪本派凋零至此,原來尚有這等變故!方師弟道:其實本派日漸式微,并不在此變故,多半還在師父。

    另一人道:此話怎講?方師弟道:聽花子們說,當年師祖自知命不久長,于是将掌門之位傳給了林師伯。

    另一人道:哪個林師伯?方師弟道:聽說師祖當年收過一徒,喚做林承恩。

    此人悟性奇高,傳言他二十幾歲時,武功已為本門之冠,連周應揚也說他是松竹第二。

    師祖知本派若在江湖上立足,後輩中惟有仰仗此人,故師父雖是師祖的兒子,也未得其位。

     另一人顫聲道:那師父怎又做了掌門?方師弟道:師父當年武功原較林師伯遠遜,偏又與林師伯的娘子有了私情。

    林師伯知道後大發雷霆,便要與師父理論。

    其時師祖已死,師父全無靠山,無可奈何之際,竟設計害了林師伯。

    另一人驚道:真有此事?方師弟道:那幾個叫花子說時,我聽得清清楚楚,豈能有假?此事倒不打緊,我想告訴師兄的,卻是另一件事。

    另一人忙道:還有何事?方師弟道:大師兄不知,蘭兒便是師父與林師伯的娘子所生。

    師父既将蘭兒許給仕吉,自是想将掌門之位也傳給他。

    師兄你此番非但得不到蘭兒,恐怕連掌門之位也要被人搶走了。

     周四聽到這裡,已知二人必是華山弟子,正要轉身離去,忽聽方師弟又道:葉淩煙與那個小魔頭在昆明城中露面,師兄可還記得?另一人嗯了一聲,卻不說話。

    方師弟陰聲笑道:師兄可知這裡面大有文章?另一人道:甚麼文章?方師弟冷笑道:天下誰人不知,那小魔頭是與孟如庭在一起。

    周四聽得此言,心道:大哥可并未與我在一起。

     隻聽方師弟又道:那小魔頭既在昆明露面,可見孟如庭也在昆明。

    葉淩煙将蘭兒擄去,定是交到了孟如庭手上。

    另一人道:何以見得?方師弟道:蘭兒自那次在登封見了孟如庭後,便一直心猿意馬,将仕吉也撇在一邊。

    師兄難道看不出麼?另一人哼了一聲,大有恨意。

    方師弟笑了一笑,又道:師兄你想,蘭兒既被葉淩煙擄去,為何後來卻先大夥一步回到華山?另一人道:蘭兒回來後,可甚麼也沒說。

    方師弟道:便算她從葉淩煙手中逃了出來,卻為何不來尋大夥?她一個孤身女子,若無人相伴,這一路千裡迢迢,豈敢獨行?我看必是與孟如庭有了私情,二人苟且之後,孟如庭親自送她回到華山。

    否則昆明城中,為何隻見葉淩煙與那小魔頭,卻不見他半個人影?另一人聽了,似陷入沉思。

    方師弟又道:師兄你想,師父愛仕吉不假,可為何剛回華山,便将蘭兒許配給他?嘿嘿,必是蘭兒與孟如庭做了見不得人的醜事,師父心虛,才會這般爽快。

     周四聽到此處,心中煩亂起來,尋思:他二人雖是胡亂猜測,可言中許多處也不知是真是假?立在窗外,愣愣地想了半天,方拿定主意:我且先去問她,隻有她說的話我才信得。

    腦海中閃現出那女子嬌麗的面容,心間又充滿了愛慕、信任之情,暗想:她在我心中便如母親般神聖,我若疑心,豈不亵渎了她?當下放輕腳步,向前走去。

     此時數十間房舍,隻有四五處尚亮着燈火。

    周四蹑手蹑腳,轉了一圈,見幾間亮燈的屋子内寂寂無聲,遂向東首懸崖邊一間亮燈的小屋走來。

    片時近了,隐約見屋内有人影晃動。

    周四恐被發覺,腳步放緩,輕輕挪到窗前。

    過了一會,隻聽屋内一人道:好師妹,師父既将你許給我,你為何還對我這般冷淡?隔了好久,方聽一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