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故舊

關燈
的鬥法,既不可能,亦無功用。

    也是他出掌時雄邁遒勁,頗具假象,又兼算準對方必會舉掌來迎。

    孟如庭料不到他起勢不凡的一招,中途竟變得如此不倫不類,雖感意外,倒也不懼,索性任他點向手背,左手趁機抓向周四右肋。

     周四眼見如庭并不換式,二指如箭,搠在他掌上。

    如庭中指,立覺右掌如被刀割,五根指頭仿佛已離開了手掌,再也彎曲不得。

    他身經百戰,卻從未遇過這等怪事,慌忙向後躍開。

    舉掌看時,全無異狀,心下大是驚疑:難道四弟内力大異常人,施于敵身,便能殘人軀體?這念頭太過匪夷所思,隻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強忍掌上巨痛,又邁步上前。

    他初時隻想奮力一戰,既報汝才之恩,也成周四之名,不意周四猝施神技,驚其虎膽,心中突然亂了起來:四弟已非往日的四弟,倘懷邪技,我必有損,然此時怯陣,必贻笑萬衆。

    事已至此,隻有舍死相搏,縱使被四弟所傷,也顧及不得了。

    他一片苦心,不欲人知,微微一笑道:适才一招,出人意料,但太過取巧,終非登峰造極的武學。

    孟某近年來琢磨出一路掌法,借此良機,正當印證所學。

    他既将安危置之度外,便思激怒周四,早定勝負。

    周四聞言,心中有氣,左掌突然揮起,拍向如庭前胸。

    這一掌激怒而發,毫不雕琢,猶如駕風出谷之虎,袍服也跟着飛動起來,如奔如騰,駿邁無比。

     孟如庭見來掌似怒江出峽,掌力濤翻浪湧,不可遏止,向旁斜退一步,右掌自腰間穿出,歪歪斜斜地向前推去。

    他知周四内力有異,不敢再與他掌力相觸,掌出意随,好似壯志難酬,不勝憤懑,又好似情深幾許,欲述無人,出手即波瀾疊起,淋漓酣縱。

    二人以神會神,以勢壓勢,各出半招,均露出鲸吸百川之态。

    周四暗暗贊歎,不欲力敵,隻得中途換式,另出新招。

     二人這番較藝,都欲在氣勢上壓倒對方,每出一招,無不雄奇壯闊,力争主動。

    豪健剛猛之氣愈鬥愈烈,連蓋天行這等内力深湛之人,也不由向後退去。

     此時孟如庭已與對方鬥在五十招上,掌法雖未露出破綻,真氣卻曲轉在胸,漸漸難續,自知再鬥數招,必不能敵,心道:我此時力乏,尚有餘勇,縱使落敗,也可從容下台。

    如若再鬥,一旦脫力敗北,必在人前丢盡頭顔面。

    不如賣個破綻,成全四弟,我亦可飄身而退,不留笑柄。

    當下右手斜引,化解周四來掌,左腿陡然踢起,蕩向周四小腹,左掌随即拍出,斬向周四脖頸。

    這一式無端而起,承轉自然,原是舒卷随意的妙招。

    若用之于異時異地,必引來滿場采聲,但以之與周四相搏,便顯得散漫輕浮,氣骨躁跳。

    一式剛出,胸腹幾處破綻已若隐若現,盡入周四眼簾。

     周四一望之下,心中大喜,随之又生疑惑:以大哥身手,原不該施出這等招數。

    此招看似巧妙,實則下盤不固,勁力虛浮,我如中宮直入,當胸一擊,神仙亦救之不得。

    難道他别出心裁,另有應變後招?他惟恐有詐,中宮踏上半步,不理來腿來掌,右掌輕推,按向如庭前胸。

    高手較藝,貴在争先,周四踏定中宮,已占形勢,如庭拳腳雖到,但根基已失,便當抽身換式,方是正解。

     周四凝神出掌,正思應付對方古怪後招,孰料如庭式不稍變,拳腳挾風擊來。

    周四一驚,猛然想到:原來大哥鬥我不過,竟使出這兩敗俱傷的打法。

    此人兇狡無恥,怎至如斯!他穩占先手,殊無畏懼,想到如庭絕情至此,怒火中燒,右掌暴伸,實實印在他心口。

    孟如庭一念有差,料不到周四會下重手,中掌之下,鮮血狂噴而出。

    他一足飛起,本就不穩,受此重擊,哪還站立得住?隻覺眼前一黑,身子已騰空飛起,耳聽台下萬衆驚呼,又羞又急,熱血更不住口地向外噴出。

    這高台雖隻三丈餘高,他下落之時,卻覺似無底深淵,心頭恍恍惚惚,如臨夢境,眼前亦是物影難辨。

     衆人見如庭墜落高台,掙紮難起,頓時嘩然一片,都不信凜凜丈夫,竟于俯仰間敗如弱病。

    夏雨風大步上前,見如庭血透前襟,急忙俯下身去,呼道:大哥,你怎麼了?問不兩聲,目中已滾下熱淚。

    奢奉祥搶到如庭身旁,見他目光散暗,驚道:四叔怎下如此毒手?這他與周四交厚,話到嘴邊,強又咽下。

     夏雨風猛然站起,怒聲道:四弟果然了不起!既然打了大哥,索性将咱一塊收拾了罷!邁開大步,便要上台。

    孟如庭強撐身軀,慘聲喚道:二弟不可不可說到一半,一口血又吐将出來,濺得雪地一片殷紅。

    夏雨風止住腳步,見周四側目它顧,并不向這面望來,直恨得須發皆立。

    奢奉祥恐他又生事端,忙扯住他衣襟道:二叔切莫動怒。

    四叔亦有苦衷。

    連拉帶拽,将夏雨風扯了回來。

    孟如庭渾身酸軟,隻想就此躺倒,再不起身,但想到一片苦心,皆為周四成名,又忍痛掙紮,搖晃欲起。

    夏、奢二人左右攙扶,隻當他顧及顔面,不願久卧。

    誰料如庭剛起,忽單膝跪倒,沖台上拱手道:足下藝高膽豪,日下無雙。

    孟某不自量力,緻有此敗。

    今甘拜下風,唯望足下自珍,善保威名。

    說罷俯身低頭,狀極欽服。

    如庭久在反營,衆人素服其能,見他也屈膝随順,哪還有人敢再露異同?數十萬衆齊望高台,對周四均生畏服之意。

    闖營将士看在眼中,呼聲平地而起,響徹四野。

    白旺、田見秀、袁宗弟等人驚喜交集,始信闖王贊譽周四之詞,并非虛誇,沖周四揮臂招手,羨豔之情均難自抑。

     周四見衆将士歡呼雀躍,滿營喜極,心中暢爽無比,揮袖招搖,對如庭毫不在意。

    孟如庭禁不得悲從中來,踉跄着來在汝才馬前,跪下身道:如庭無能,負主公重托,令阖營蒙恥,思之萬死猶輕。

    伏望主公治罪,賜我一死。

    說罷再也支持不住,一頭栽在雪中。

     羅汝才慌忙跳下馬背,環顧身周死屍多具,目中落下淚來,扶起如庭道:使衆兄弟蹈難赴死,皆汝才之罪。

    今雖感悟,悔之已晚了!言罷頓足捶胸,沉痛異常。

    羅營将士感其言,無不動容。

    如庭雖然堅忍,也不禁熱淚偷彈。

     周四俯視萬衆,得意非凡,眼見各營寂寂然如羔羊棄市,連獻、左、革三營狂徒也低眉垂首,再無喧聲,當即朗聲道:我已力克數營,哪營仍懷妄想,盡可上台來鬥!若無鬥志,便當人人下馬,拜賀我家闖王。

    話一出口,各營又躁動起來。

    衆人雖然心服,畢竟悍性已成,不甘屈膝人前。

    場上十餘營首領統是著名匪目,知今日有此一拜,此後再難擡頭,是以各懷鬼胎,不肯率先飲恥。

     周四恐衆人負約,厲聲喝道:既不肯鬥,又不拜賀,難道各營皆是背信小人,反複無恥之徒!這一聲壯響如雷,餘音回蕩不絕,四面八方好像都有一人大喝反複無恥之徒。

    各營将士愧惶無地,不少人情不自禁地跳下馬背,卻仍無人趨赴闖王馬前。

     周四羞辱萬衆,威風八面,居高臨下,正要再出嚴詞,忽見羅汝才大步走到迎祥馬前,拱手道:闖王為十三家之主,原是衆望所歸。

    汝才犯顔與争,愧天怍人,唯有率先來拜,以求寬宥。

    自此歸于麾下,謹供驅馳。

    說罷一揖到地,狀極懇誠。

     李自成立馬迎祥之後,冷笑道:汝才兄既言來拜,何惜膝下之金?羅汝才并不遲疑,屈伏于地,沖迎祥拜了三拜,昂首向自成道:闖營稱尊,闖将名高。

    汝才愚魯,願與闖将互贈肝膽,共扶闖王。

    李自成笑道:甘言媚詞,乃婦人邀寵之技。

    我與汝才兄腹心相照,又何須抛肝換膽?羅汝才聽出弦外之音,羞愧無言。

     高迎祥見狀,下馬攙起汝才,低聲道:各營俱是一家,迎祥豈敢專擅?今得虛名,并無實用,凡事尚賴君鼎力維持。

    輕撫汝才肩頭,目中滿含厚意。

    羅汝才連連點頭,斜睨自成一眼,大步走回自家隊中。

     衆人見汝才已拜迎祥,面面相觑,都不知所措。

    忽聽老回回在隊前笑道:各營鬥了一夜,這彩頭還是歸了闖營。

    大夥在城中定的規矩,也不是憑空放屁。

    闖王為主,自當恭賀。

    跳下馬來,又沖周四叫道:周兄弟,你今夜威風使足,老哥哥是否也該拜你一拜?周四含笑不語。

    老回回哈哈一笑,坦然走到闖王面前,納頭便拜。

    高迎祥忙将他攙起,免不得一番撫慰。

    老回回站起身來,眼望自成道:馬某此拜,并非從權。

    闖将若信我一片至誠,日後不當視如外人。

    李自成颔首道:自成若有危難,必念此言。

    二人四目相對,心意互知。

    老回回略一拱手,走回隊中。

     是時闖、獻、羅、回四營最強,羅、回二營相繼屈服,餘營更無執拗,當下便有順天王、橫天王、九條龍幾人走上前來,拜奉尊主。

    射塌天、混十萬、改世王等人初不勝辱,及見幾家頭領上前,隻恐趨赴稍晚,結怨闖營,一時間紛紛舉步,來獻谄詞。

    更有可天飛、邢紅狼、蠍子塊、點燈子、小秦王、一連莺、混天猴等一幹散營頭目,也争先恐後地擁擠而上,歌功頌德。

     高迎祥應接不暇,扶起這邊,那邊又拜,各盡言詞,或謙恭,或曲順,或激昂,或感慨,撫膺拍腿,都欲與闖營同生共死,永不違逆。

    滿場喊聲陣陣,此起彼伏,猶如海嘯山呼,一幹濫行之徒,頃刻間變做熱血壯士。

     高迎祥哭笑不得,仰天歎道:各營首領名号雖響,終不如四弟奔逸絕塵。

    此番鋒芒初露,已遠在衆王之上。

    四弟威猛如神,當稱逸王!闖營将士聞聽此言,刀槍齊舉,環台高呼道:逸王!逸王!喊聲如浪拍礁,直上雲霄。

     周四負手下望,見一營兄弟皆沖己狂呼,心道:逸王?莫非衆人是在喚我?心念及此,胸中熱血澎湃,想到此一番威服萬衆,名上九霄,歡喜之情再也抑制不住,拂袖向天,縱聲大笑起來。

    此時晨光熹微,東曦将駕。

    這一笑仿佛鳳鳴鸾啼,異常清亮,引得野外宿鳥成群掠起,追着笑聲直向高天飛去。

    各營将士不能自持,跟着闖營一同高呼逸王,經久不絕。

    這一幕印在每一個人心中,自此周四名聲大噪,各營皆以逸王呼之而不名。

     孟如庭見周四高高在上,顧盼自得,始終不向自己瞧上一眼,心中凄苦難言,扶住夏雨風肩頭,悲聲道:二弟,咱咱們走罷。

    說着手捂心口,喘息不止。

    夏雨風難壓怒火,提氣喝道:好個兄弟!好個逸王!你傷兄成名,可還念當初結義之情?我送大哥回營,你到底來不來看!周四循聲下望,見如庭傷重難支,面如白紙,也覺歉然,忙道:二位兄長且回。

    小弟非負恩昧良之徒,少時必去探望。

    夏雨風哼了一聲,背起如庭,于萬衆歡呼聲中,黯然離去。

     此時滿場唯有獻、左、革三營尚未屈膝。

    李定國恐觸怒闖營,滋生隐患,打馬來在獻忠身側,低聲道:闖營已占形勢,義父暫屈一時,又有何妨?我營将士忠勇,因此發奮,後事仍未可知。

    張獻忠損兵折将,本極懊喪,但知人為刀俎,隻得從權,當下哈哈大笑,翻身下馬,大步走到迎祥面前,單膝跪地道:闖王拒位于城中,耀武于城外,仁威并施,令人畏服。

    今總掌威權,各營服命,獻忠欲為馬前之卒,表悔過之誠。

    高迎祥攙起獻忠,笑道:迎祥無德,忝為群首。

    獻忠棟梁之才,豈可自貶?說話之間,左、革二人也走上前來。

    二人為人作嫁,一無所獲,反招各營恥笑,臉色都甚難看,勉強跪倒,也不開口。

     高迎祥一一扶起,好言寬解。

    獻、左、革三人尴尬而立,同時向自成望來,目中怨毒絲毫不減。

    李自成玩弄馬鞭,低頭微笑,卻又擡起頭來,自言自語道:天方授楚,未可與争,雖晉之強,能違天乎?獻、左、革三人明知他有意譏諷,亦不敢辯,隻有包羞忍恥,恨恨而回。

     周四見各營俱已服順,志得意滿,大步向台下走來。

    闖營将士如迎旭日,歡呼喝采之聲又響成一片. 李自成冷眼觀望,暗生憂慮:四弟之名如日方升,看來日後與我一争長短者,必是此人。

    眼見萬人攢動,頌詞盈耳,心頭湧上一絲寒意。

     高迎詳見周四健步下台,忙邁步相迎,走不幾步,忽然想到前時占蔔之言,心中頓時一沉:果如那術士所言,這一切豈不都是兇兆?正疑間,隻聽轟地一響,場中數丈高台竟莫名其妙地倒塌下來。

    高迎詳暗暗叫苦,一場歡喜化為烏有,眼望周四笑吟吟的走來,心頭仿佛驟壓巨石,險些站立不住 是日,高迎詳命各營撫恤傷殘,回營暫憩,并囑各家首領夜入城中,商議拒敵之事。

    闖營隻見周四一人上台,便得主位,既無傷損,又獲殊榮,自是歡天喜地,滿營狂慶。

    周四倍受稱頌,與自成等人握手言歡,好不開懷。

    自成假意敷衍,暗地裡卻怏怏不樂。

     至夜,各家首領都入城中,羅汝才早命人在一處私宅擺下酒筵。

    衆人入席,汝才邀杯勸酒,率先向迎詳等人道賀。

    衆首領見汝才極盡谄媚,與自成、迎詳溫言熱語,都生厭憎,無奈紛紛舉杯,說些推心置腹之言。

    周四坐在席間,暗暗冷笑,不理衆人醜态,隻顧獨自飲酒。

    衆人對他或憎或俱,也不上前敬酒。

    隻有老回回、李定國二人與他略叙片言,共飲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