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脫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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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這頑症的惟一法門,但兩股力道狂性既發,若要收住,又談何容易?隔不多時,便又沖竄如前。

     他覺出此法有效,魂魄稍定,知要消除此疾,最怕急于事功,待得痊愈,更不知要到何日何年,但既有妙法在心,總不愁惡症不除。

    如此一想,遂做長遠之思:這山中荒僻幽靜,正是練功去疾之所,此後我便呆在這裡,隻等身子大好,再出山不遲。

    又想:我每天這麼躺在峰上,可到哪去尋食物?不覺發起愁來,放眼四顧,大感失望。

    偶一低頭,隻見地上泥土松動,濕潤潮暖,心中一動:此當春發之時,說不得土中有些蚯蚓之類的東西,馬馬虎虎,也可用來充饑。

    伸手向泥土中挖去,挖了半天,不見有何可食之物,又挪到另一處繼續挖找。

    連換幾處,終于在一棵樹下找到了幾條粗長的蚯蚓。

    他心中大樂,不等弄得幹淨,便放入口中大嚼起來,泥土混在其内也不在意,隻覺平生所食,無一能及此物甘美。

     他連吃了數十條蚯蚓,腹中飽脹,于是靠在樹下,又轉而意若止水,心波俱平,依法靜念療疾 此後一個多月,他每日除找些食物裹腹,大半時間都是平心靜意,無慮無思。

    按說他正當豐華,終日這般耳目無欲,無所用心,本非易事。

    好在他幼年長于清淨佛門,一個人寂寞慣了。

    加之每一動念,體内便龐雜紊亂,散息奔騰,故一個多月中,他便似一個修為多年的老僧,整日裡心如枯井,和光同塵,隻當自己是林中一鳥,空中浮雲。

     不知不覺中,體内已起了細微變化,兩股力道雖仍鬥得兇猛,但苦痛襲來,已不似前時那般岌岌可危,令人不可終日。

     他初時以為既得妙法,多則數月之内,便能芟夷痼疾。

    随後靜待數日,眼見收效甚微,方知若要将兩股力道疏散于百脈,最少也須一年光景,即便二者歸入正途,斯後如何将之合二為一,仍是一個天大的難題。

    想到沉疴去日遙杳無期,此後更不知有多少險阻橫攔于道,免不得灰心喪氣。

    因此随後幾月,他便不再想何時能出得山去,終日隻是渾渾噩噩,與時遷徙。

     這一來反倒有所補益,兩股力道沒有意念驅使壓制,發作起來再難持久,每次間隔也越來越長,從每日發作數次,漸漸轉為數日發作一次。

     急景流年,光陰似箭,待得兩股力道終于寂然隐沒,再不發作,已是整整過了一年。

     這一年中周四遊蕩山間,睡卧松林,當真如行屍走肉一般,餓了便抓蟲捉鳥,采摘野果,渴了便跑到溪邊,咕嘟咕嘟喝個沒完,始終棄智絕思,不生雜念。

     待到這難關終于過去,無須再埋心蒙意,這才定下心來,暗暗合計:此時兩股力道雖已歸入正途,不再無端發作,但一正一反,性難相合。

    我隻要稍稍運功導引,二者立時又竄行而出,恢複原狀,雖已不能緻我于死地,但我不能行氣吐納,一身功力盡失,豈不如同廢人?看來終要想出個萬全之法,導氣歸流,使二者合而為一,方能回複我以前的功力。

     他自悟出了殊途同歸的道理,已知兩股力道早早晚晚,都會融在一處。

    但如何才能使二者盡釋前嫌,同舟共軌,卻令他大費心思。

    此後數日,他每日手捧那本易筋經,隻盼從中尋得端倪。

    怎奈經書前幾頁文字古奧艱澀,偏又是起始的總綱。

    他學識淺薄,連一多半文字也不認得,如何能知道其中所雲,不由暗生悔意:當年我若随那位老伯伯多學些字就好了。

    那時他手把手教我寫字,我隻覺識字無用,便不認真向他求教,這可真是自作自受。

    苦悶數日,始終一籌莫展。

     這日深夜,星月交映,清輝匝地。

    他眼望空中一輪滿月,忽有所悟,尋思:天有日月,物分陰陽,看似一正一反,互不相關,但日中則昃,月盈則食,天地盈虛,卻同出一理。

    這易筋經我雖不明其義,但既與心經相沖不合,可見所載之法必是反心經之道而行。

    周老伯常講法無異轍,要能觸類旁通,此時我已領悟心經神髓,何不反心經之意而測易筋經之理? 當下茅塞頓開,默想心經中許多導氣之法,想得片刻,便打開那本易筋經,細看那些形态各異的人物真氣運行的途徑。

    兩下裡互相參證,逆推反思,雖不免有牽強誤解之處,但入微知著,倒也将易筋經神施鬼設的心法理出了一點頭緒。

    他見大有眉目,随後幾月便天天浸淫其中,不辨日暮。

     他原本極具慧根,這些深奧的馭氣之理隻要用心揣度,無不豁然開朗,當真如神授般顯出了絕頂資質。

    及至将易筋經總綱中的妙義領悟逾半,更覺兩大神功雖各辟蹊徑,最神妙處卻異末同本,如出一轍。

     這一遭他心無旁骛、潛心揣摩,待将易筋經諸般秘奧悉已精曉,又費時一年。

     此時他兩大神功俱已了然于心,導引起來自是求其同而存其異,避其重而就其輕。

    兩股内勁初時混雜不清,不甘就縛,但他取二經中最相近的功法精心疏導,漸漸将兩股力道引入八會穴中。

     所謂會穴,是指人體髒、腑、筋、骨、血、脈、氣、髓的精氣會合之所,因全身共有八會,故稱八會穴。

    其髒會在章門,腑會在中腕,筋會在陽陵泉,髓會在絕骨,血會在隔俞,骨會在大抒,脈會在太淵,氣會在膻中。

    這八穴最是人身緊要之所,可說是所有經絡穴道的極處。

    那兩股力道被他誘導有日,已失去固有之性,都變得模棱兩可,溫順恭和,你向我秋波暗送,我向你送抱投懷,早忘了前番刻骨之仇,一旦被引入會穴之中,正如二人各取其道登山,所走路徑雖不相同,到了極頂,卻不得不彙在一處。

     周四料二氣不久即可歸流同體,也不急于求成,每日隻是按部就班,聚氣靜俟。

    他在深山幽谷,不知歲月短長,轉眼間一年又過。

     忽一日行動當中,八處會穴同時熾熱如火,體内随之撼山搖嶽般大震起來。

    他隻當出了岔亂,不敢再吐納導引。

    豈料震蕩愈來愈強,足足持續了三日。

     這三日中,他感覺渾身經脈俱被震得猶如通衢相仿,真氣在其間縱橫奔流,恍似山洪驟洩,勢不可擋。

    便是最不易順暢的經絡,也突然間變成了坦途,許多從不敢導氣入内的奇經異穴,竟也暢通無阻。

    周身上下漸漸通同一氣,顯出種種不可思議的異常情狀。

     到第四日,震蕩忽止,間隔半月,重又發威。

    如此震震停停,反複數次,一次比一次感覺奇異。

    一日勢頭太過強猛,居然将周四震昏在地。

    待得醒轉,忽感八個會穴中似生出了八隻不斷膨脹的怪獸,蓬蓬勃勃,蠕動不止。

     他心下驚悚,加之渾身憋悶已極,不由得縱聲長嘯,以洩濁氣。

    這一嘯直沖雲霄,飛鳥俱墜,四周林木如被狂風吹搖,樹葉雪片般飄落。

    嘯聲在群山間往來激蕩,好似半空中打了一串響雷,四外飛禽走獸收翅蜷伏,無不大駭。

    一嘯之威,當真使天地失色,萬類俱驚! 那八隻怪獸被這嘯聲吓得魂不附體,蓦地裡沖出巢穴,惶惶然抱成一團,自知大限已到,個個縮如泥蟲。

     周四撫腰長嘯,并不止歇,體内純陽正氣沛然沖蕩,借長嘯之勢疊浪高漲。

    那八隻怪獸好似殘雪逢得烈日,立時融化萎縮,不成原形。

    周四一鼓作氣,嘯聲更響。

    持續了一個多時辰,那八隻怪獸終于冰消雪融,遁得無影無蹤。

    到此一步,他體内兩種異樣真氣才真正散于百脈,從此永世相親,再無異同。

     周四渾身大暢,揮袖收嘯。

    剛一靜下心來,便覺神清氣爽,身輕眼亮;四肢百骸無一處不暖融融,松坦坦,全身毛孔也似張大了許多,千萬個孔隙之中,都有絲絲涼氣透入。

    那一分飄然欲仙之感,實非言語所能形容。

     他心中驚喜,無意間舒活四肢,動不幾下,更感詫異:我怎地好似脫胎換骨了一般,全身筋骨欲松則松,欲緊則緊,如此随人心意?好奇之下,忽想起當年葉淩煙曾教給自己幾個稀奇古怪的動作,自己勤于習練,卻一直不能做得熟活。

    當下試着依法而行,做來竟毫不費力,許多原本力不能及之處,這時隻要心向往之,手足四肢便能陡然伸長數寸,各種從前想也不敢想的奇妙姿勢,也能輕易做出。

    幾式練完,自覺便是葉淩煙在此,也已遠遜于己,心中怎不大樂? 他哪裡知道,此時他易筋經的神功既成,已然伐毛洗髓,超凡入聖,一身筋骨更是形如再造,些許伸筋活骨的小技,隻是神功皮毛表相,原不足為奇。

     他心下歡喜,急于一試輕功,吸一口氣,雙足在地上一頓,疾向空中蹿去。

    這一蹿也不知附了何等神力,身子剛一離地,便騰起兩丈多高,其勢不竭,仍向上升個不止。

     他陡然間躍在三四丈高,毫無準備,不禁驚呼失聲,眼見距地面太遠,若是摔将下去,怕要受些損傷,連忙提口真氣,向旁疾掠。

    這一掠又斜斜飛了四五丈遠。

    如此倏然逾矩,确是他夢中也不敢妄想之事,驚惶之下,忙又換了口氣,擰身向上疾旋,身子陀螺般飛轉而上,又霍地升高兩丈。

     他此時距地面已有五六丈高,駭異之餘,已明白了體内真氣尚有如許妙用,一時童心大起,心想這一回我應該滑向左面。

    意念剛動,真氣便似得了禦旨,疾向左半身撞來,如一股有形有質的水浪,帶着他不由自主地向左側滑去。

     他又驚又喜,乘興又試了幾次,無不随心遂願,但教意有所指,身即往趨不悖。

    好在他身浮高處,一時不能落下,倏忽間轉折夭矯,如飛龍在天,莫測首尾。

    他膽子愈來愈大,不住地幻動身形,忽爾翺翔如鷹,忽爾筋鬥連連。

    待距地面尚有丈餘,又生奇想,猛地提氣懸于胸際,長袍霎時鼓脹如傘,緩住下墜之勢,身子仿佛被什麼東西穩穩地托住,竟悠悠蕩蕩地浮在空中,半晌也不着地。

     當年葉淩煙傳他輕身之術時,曾對他說過輕功若練到極境,一個人便能在空中托浮良久不墜,還說他年輕時曾見一天竺僧人,便精于此道。

    但其時他隻是要引周四好奇心起,以便诓其下山,說什麼懸空不墜雲雲,連他自己也難做到。

    哪成想周四兩大神功在身,已然神乎其技,此時竟身臨葉淩煙所說的輕功極境。

     他心中一陣狂喜,不覺樂出聲來。

    笑聲沖口而出,真氣便凝定不住,由空中跌了下來。

     他摔在地上,随即跳起,心中歡喜無限,暗想我倒要看看這兩股力道合在一處後,還能生出何種古怪?左掌一揚,向兩丈外一棵碗口粗的枯樹擊去,手掌剛推出半尺,一股大力便從掌心狂湧而出,猶如驚濤駭浪,向樹身壓來。

    枯樹受此巨力,樹幹嘎吱吱直響,似乎随時都會折斷。

    他有心一試功力,手掌又向前推了半尺,第二股力道跟着發出。

    枯樹受力不過,樹幹漸漸彎曲。

    周四掌力不停吐出,連摧了七股力道。

    隻聽砰地一響,樹幹竟由中間炸裂開來,樹身支離破碎,木屑飛濺。

     他憑虛擊倒枯樹,掌力可說已無堅不摧,心中反倒疑惑:按說我掌力再強,最多不過将此樹擊斷,何以樹身竟被震裂,好似裡面早裝了炸藥一般?他茫然不解,走到斷樹旁察看,瞧不出有何特異之處,又繞到另一棵樹旁,揮掌遙遙擊去。

     待将此樹震斷,眼見樹身斷裂時也是如炸如崩,與前時情狀無異,方知自己掌力大有古怪,尋思:難道說那兩股力道在我體内合為一體,一旦施于它物,便又複了本性,拼死相鬥?驚駭之餘,心頭忽湧上一絲刻毒之意:看來無論何人,隻要中我掌力,都必然要重曆我前時苦境。

    任他天大能為,也是必死無疑!想到這掌力當世絕無僅有,日後縱橫江湖,再無抗手,不覺仰天狂笑,露出不可一世之态。

     實則他此時内力确已到了登峰造極之境,雖不能說震铄古今,卻足以傲睨當世,便是周應揚複生,也隻得甘居其後。

    明末天下大亂,英雄倍出,武林中更是風起雲湧,能人無數。

    但斯後百餘年間,說到内力之深,武功之強,确是無人可與周四相提并論。

    此後幾年他念及自家内功特異,大可推陳出新,自創武功,遂取他人之長,獨創出一套極為怪異而又威力無窮的掌法;更于壯年之時,揣摩出一路與衆不同的劍法,一時威震中原,無論官民匪寇,無不聞之色變。

    直至清雍正年間,武林中人提到他生平業績,仍是連挑大指,頓生敬畏,對他許多不可思議的奇功絕學,更是推崇備至,疑為神援。

     他笑了半晌,極為自得,猛然間想起一件事來,心中一寒:我在這裡妄自尊大,難道将此人也不放在眼中麼?原來他一閃念間,突然想起幾年前被那人逼下懸崖之事。

    那一幕浮上心頭,恍如昨日,禁不住心驚肉跳,暗想:那人武功高我太多,我目下便算内力上能與之并駕齊驅,可說到武功,隻怕仍舊遠遠不及。

    單隻劍法一項,我即使練到齒落毛脫,也未必能趕上此人;其他技法,更加不用提了。

    思及那人當年一劍刺來,自己束手待斃的慘狀,連忙閉上雙目,不敢再想,一顆心怦怦亂跳,隻覺那人仿佛就在眼前,若他揮劍刺來,自己仍是無計可施,毫無拆解之能。

     他自驚自擾了半天,漸漸穩住心神,又想:那人要稱霸江湖,自是将我視做眼中釘、肉中刺,一門心思隻想殺我。

    我再入江湖,他必然聞風而至。

    我鬥他不過,仍是死路一條。

    他心生畏懼,随後幾日徘徊山間,猶豫着是否應當出去。

     一日仰望空中雄鷹,忽生豪氣,心想:他武功再強,也不是神仙。

    我畏其如虎,哪還有半點男兒氣概?他年紀比我大得多,武功自然比我精純,但想來他像我這般年紀時,必然遠不如我。

    我在山中再練些時日,細細揣摩他武功家數,不信找不出他劍法、掌法的破綻。

     他拿定主意,懼意登時去了大半,當下靜意凝神,回想那人出手路數。

    但要找出那人拳劍中的破綻,又談何容易?他費盡心思,想了數日,愈到後來,愈覺那人武功實是高深莫測,無懈可擊,索性棄了初衷,試着習起那人的劍法來。

    一試之下,更覺這劍法極天際地,神妙無窮,深微玄奧之處,幾乎渺不能識,不由得心灰意冷,好幾日隻是坐在山巅,呆呆地出神:這人與我交手,前後隻刺了幾劍。

    這幾劍在我心中也不知想了幾千幾萬次,還是半點捉摸不透,總覺裡面藏了千招萬招,但細細品味,又如羚羊挂角,無迹可尋。

    我這樣下去,隻怕要入了歧途,還是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