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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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爾依想起這樣的冬天,父親,還有母親都不是住在房子裡,心裡就難過起來。

    跟了大少爺的人們,都在邊界的帳篷裡苦熬着日子。

    新年到來時,崗托土司恩準這邊的人給那邊的人一些過年的東西,統一送去。

    爾依給父親捎去了皮襖和一些珠寶,冷天裡可以換些酒喝。

    聽着從屋頂吹過的淩厲北風,爾依忘了屋裡那些帶來歡樂的衣服。

    早上出門,他想,要不要去問問貢布仁欽呢。

    後來,他想那是自己的事情。

    就從上山的路口上折回來,大膽地走近了土司官寨,還沒有上樓,就聽見土司說,行刑人看到天氣冷,來要酒給他的喇嘛送去呢。

    爾依奔上樓,在土司面前跪下,說:“我的父親和母親沒有房子,會死在那邊的。

    ”土司說:“如果他們死了,那是他們的主子的罪過!”爾依說:“不,那就是我這個兒子的罪過。

    ”他對土司說,自己願意去邊界那邊,把父親換回來。

     土司說:“那樣的話,你就是他們的行刑人,我卻要用一個老頭,一個連兒子也做不出來了的老頭,一個老得屙尿都怕冷的老頭!”土司勃然大怒。

    他說,這個早上老子剛剛有點開心,賞他臉跟他說了兩句話,他就來氣我了!土司叫道:“這個劊子手是在詛咒我呢。

    我穩固的江山,萬世的基業就隻有用一個老頭子的命嗎?”行刑人被綁在了自己祖先豎立的行刑柱上。

     爾依想,我就要死了。

    想到自己就要為自己的父親母親而死,心裡充滿了甜蜜的味道。

    他甚至想,殺頭時他們是用自己的刀還是行刑人專門的家夥。

    爾依願意他們用行刑人的東西。

    因為他信得過自己的東西,就像一個騎手相信自己的牲口一樣。

    從早上直到太陽下山,沒有人來殺他,也沒有人來放他。

    冷風一起,圍觀的人興趣索然,四散開去。

    星星一顆顆跳上天幕,爾依開始顫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冷得受不了。

    他想,可能就為那句怕父親凍死在邊界上的話,土司要凍死自己。

    爾依就說:“太蠢了,太蠢了。

    ”嘴裡這麼念着,爾依感到這樣死去,自己留下的衣服裡連那些衣服裡殘留的那麼一點仇恨都不會有。

    這時,姑娘們開始歌唱了。

    她們的歌聲從那些有着紅紅火光的窗子裡飄出來。

    她們唱的都是一件衣服借行刑人的嘴唱出來的那一首。

    歌聲裡,月亮升起來,在薄薄的雲層裡穿行。

    到了半夜,在屋子裡都睡不着的爾依居然睡着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白天。

    他想,我已經死了。

    因為他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腳,連自己的鼻子都感覺不到了。

    他想——想得很慢,不是故意要慢,要品味思想的過程,而是快不起來,腦子裡飄滿了霧氣——爾依真的死了。

    隻有靈魂了,沒有了肉體,靈魂是像霧一樣的。

    他想自己可以飛起來了。

    這才發現自己沒有死去,還是給綁在祖先豎起的行刑柱上。

     早上,土司向他走來,說:“沒有凍死就繼續活吧。

    ”爾依回到家裡,扒開冷灰,下面還有火種埋着呢。

    架上柴,慢慢吹旺,屋子裡慢慢暖和過來,爾依也不弄點吃的,順着牆邊躺下了。

    現在他知道,自己幾乎是連骨頭裡面都結了凍了,隻有血還是熱的,把熱氣帶到身體的每個地方,淚水嘩一下子流得滿臉都是。

    直到天黑,他還在那裡痛痛快快地哭着呢。

    本來,爾依還打算哭出點聲音的。

    聲音卻就堵在嗓子裡不肯出來。

     一天過去了,又是一個晚上,他就睡在火塘邊上,不斷往火裡加上幹柴。

     幹柴終于沒有了。

    爾依走進那個房間,早晨灰蒙蒙的光線從外面射進來,落到那些衣服上面,破壞掉了月光下那種特别的效果,顯得暗淡,而且還有些破敗了,爾依對那些衣服說:“我也算是死過一次了。

    ”從此,有好長時間,人們沒有看到幽靈出現。

     春天一到,從化凍到可以下種的半個月空隙裡,崗托土司又發動了一次小小的進攻。

    奪到手裡兩個小小的寨子。

    俘虜們一緻表示,他們願意做崗托土司的農奴,為他種植罂粟,而沒有像過去一樣要做英雄的樣子。

    一個也沒有。

    他們說,這仗實在是打得沒有什麼意思了。

    土司知道了,說,也是,還有什麼意思呢,罂粟嘛,大家都有了,土司的位子嘛,我哥哥遲早也會當上的,他的下面又沒有了我這樣有野心的弟弟。

    就收下了那些俘虜做自己的農奴,草草結束了他的春季攻勢。

     爾依自然也就沒有事幹。

    他想,這是無所謂的。

    大家都在忙着耕種,爾依不時上山給貢布仁欽送點東西,帶去點山下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