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布仁欽的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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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子下面看書,思想,書寫。

    他的頭發長得很快,已經長到把臉全部蓋起來了。

    爾依照例傾吐他的,喇嘛照例一言不發。

    爾依先說的都是以前那一些。

    什麼自己對殺人還是害怕的。

    正是因為害怕,才盼着早點過那個關口,盼着土司的土地上出點不得了的事情。

    他說,父親認為,沒有仇恨就可以殺人,甚至還可以懷着慈悲的心情去殺人,但自己不行,隻有對那些人充滿仇恨。

    這是一個新的話題,喇嘛這才把披垂在臉上的長發撩起來,認真看了這個将來的行刑人一眼。

    這一次,爾依看到了喇嘛的眼睛,冷靜下面有火焰在燒灼的眼睛。

    他看懂了那雙眼睛是說,你說下去。

    但他說,我已經說完了。

    二少爺說,可能要發生什麼事情了,我看他有點高興也有點害怕。

    爾依看到喇嘛眼裡閃過一道亮光,但很快就熄滅了,像是雷雨天裡沒入深淵的閃電一樣。

    然後他一擺腦袋,頭發又像一道簾子挂了下來,這沒有舌頭,也就免除了對事情表示态度的家夥,又深陷到他的沉默裡去了。

    爾依聽了一陣窗子外面喧嘩的水聲,才起身離開。

    他其實并不要人家指點他什麼。

    誰也不能改變自己成為一個行刑人的命運。

    但他需要有人聽聽他的傾訴,那就隻有這個沒有舌頭的人了。

     爾依直接對兩個怪客說,如果你們找那個東西,那你們就想想是誰把這東西帶到這裡來的。

     兩個人看看他。

    他也并不掩飾,說,當然去了興許就會被抓住,那樣明天我們就有活幹,隻是不知道砍手還是砍頭,好在晚上最多用手摸,眼睛看不到,不然還是挖眼睛,那活兒太麻煩。

    他的話至少說得兩個人中的一個毛骨悚然。

    吃過晚飯他們早早睡下,半夜裡就起來出去了。

    快到天亮的時候,兩個人就給抓住了。

    人們感到十分興趣的是,他們不是給二少爺手下的人抓住的。

    他們進入的房間裡滿是捕老鼠的夾闆。

    先是到處亂摸的手,然後是鬼鬼祟祟的腳給到處都是的夾闆夾住了。

    而頭人的寨子上上下下都沒有一點聲音。

    兩個人沒有逃走的希望,才自己大叫起來。

    有人起來堵上他們的嘴又去睡了。

    終于挨到天亮,頭人起來叫人卸了夾闆,綁起來押往土司官寨。

    可氣的是,那個頭人對土司通報時不說抓到飛賊而是說兩個老鼠撞到夾子上了。

     兩個來客氣得不行,等人取了口裡堵着的東西立即大叫,說自己不是什麼耗子,而是白瑪土司的手下,都是有猛獸绶帶的人,願意被殺頭而不願受到侮辱。

    老土司說,本來兩個人都要死,既然是那個好鄰居派來的,那就選一個回去報信吧。

    行刑人和兒子一起來到刑場上。

    爾依把客人留下的随身物品都帶來了。

    他笑笑說,我不是給你們講過嗎?其中一個就唾了他一口,說,來吧,殺一個沒有武器的人吧。

    将來看到拿武器的人可不要打抖。

    小爾依把刀背在身後,盡力不叫人看出他的顫抖,但他止不住,覺得人人都看見了,人人都在背後露出了譏諷的眼神。

    心裡立即就從羞愧裡生出仇恨了。

    他恨恨地說,不,我等你拿了武器再來殺你。

    走到那個被他用手量過脖子的家夥面前,他說,夥計來吧,我說過我隻要一刀。

    父親想問他行還是不行。

    但他的刀已經在一片驚呼聲裡砍下去了。

    他還找不到進刀的角度,結果給血噴了個滿頭滿臉。

    他看不到那頭已經掉到地上啃泥巴,又一刀下去砍在了行刑柱上。

    父親替他揩去臉上的血。

    他對父親笑笑,說,太累人太累人,我還不知道殺人是這麼累的,太蠢了,真是太蠢了。

    父親知道下面的活要自己來幹了。

    當然那活很簡單,另一個人要活着,要把崗托土司給自己的“偉大的好鄰居”白瑪土司的問候信帶回去。

    信裡說了什麼話我們不得而知,那個少了一隻手的人在馬上昏昏沉沉地回到主子那裡,土司看了信口裡立即就噴出鮮血。

    但是他說,這個人想引我打仗,但我們不能打,不能打呀。

    都說崗托土司從漢地得到了一種打人像割草一樣的槍,叫機槍,我們可沒有草那麼多的人啊! 爾依第一次殺了人,累得在床上躺了兩天。

    又過了幾天,身上腿上手上才慢慢有了力氣。

    父親安慰他說:“開始都是這樣的。

    何況你還小,你才十幾歲嘛。

    不隻是你累,我也很累。

    ”兒子卻說:“父親累了嗎?那好,你可以向土司告假了,因為我什麼都可以幹了,沒有我幹不了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