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裡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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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戰争要不要停下來,要不要為自己的将來留下敵手。

    很多故事裡都說,每到這樣的時候,土司們都要給必定失敗的對手一線生機。

    因為,故事裡的英雄般的土司想到,敵手一旦完蛋,自己在這一大片土地上就會十分孤獨了。

    一個人生活在一大群漂亮的女人中間,一大群夢裡也不會想到反抗一下的奴隸們中間,過去的土司都認為這樣無憂無慮的日子是沒有多大意思的,所以,從來不把敵手徹底消滅。

    但這個土司不一樣。

    他去過别的土司從來沒有到過的地方,所以,他決定要不要繼續發動進攻就是想将來要不要向着更遠的沒有土司的地方——東邊漢人将軍控制的地方和西邊藏人的喇嘛們控制的地方發起進攻。

    到天快亮的時候,林子裡所有的鳥兒都歡叫起來,這樣的早晨叫人對前途充滿信心。

    土司從帳篷裡走出來。

    霧氣漸漸散開,林中草地上馬隊都披上了鞍具,馬的主人們荷槍實彈隻要一聲令下就可以出發了。

    土司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他叫道:“你們懂得我的心!”人們齊聲喊:“萬歲!”土司又喊:“行刑人!”爾依提着刀,快步跑到土司面前,單腿跪下。

    人群裡就爆出一聲好來。

    他們是為了行刑人也有着士兵一樣的動作。

     土司又叫:“帶人!”送降書的兩個人給推上前來。

     土司在薄霧中對爾依點點頭,刀子在空中畫出一圈閃光,一個腦袋飛到空中,落下時像是有人在草地上重重踏了一腳一樣發出沉悶的聲音。

    那人的身子沒有立即倒下,而是從頸子那裡升起一個血的噴泉,汩汩作響,等到血流盡了,頸口裡升起一縷白煙,才慢慢倒在地上。

    行刑人在這個時候,看到那個隻有一隻耳朵的腦袋。

    他就是那個曾經放過自己一次的人。

    刀停在空中沒有落下。

    那人卻努力笑了一下,說,我們失敗了,是該死的,你老不放下刀子我不好受呢。

    爾依的刀子就下去了。

    這次,那個腦袋跳跳蹦蹦到了很遠的地方。

    土司說,你是個不錯的家夥,來人,帶他到女人們那裡去。

    爾依知道,隊伍裡總是有女人。

    有點容貌的女俘虜都用來作為對勇敢者的獎賞。

    作為行刑人,他大概是被像戰士一樣看待而受此獎賞的第一個。

    那是一個表情漠然的女人,看到有人進來,就自己躺下了。

    這個早上,爾依走向他生命中的第二個女人。

    女人就像這個早上一樣平靜。

    爾依還是很快就激動起來了。

    這時,林子裡的馬隊突然開始奔跑的聲音像風暴陡然降臨一樣,一直刮向了很遠的地方。

    爾依等到那聲音遠去,才從女人身上起來,跨上自己馱着刑具的馬上路了。

    遇到綁在樹上的人他就知道那是俘虜,是該他幹的活,連馬也不下,先一刀取下一隻耳朵,說,朋友,我們的土司要看俘虜的數目,這才一刀揮向腦袋。

    他對每一個臨死的人都作了說明。

    把耳朵收進袋子裡,一刀砍下他們的腦袋,卻連馬都不用下,一路殺去,心裡充滿勝利的感覺。

    他說,我們勝利了。

    再遇到要殺的人,他就說,朋友,我們勝利了。

    一刀,腦袋就骨碌碌地滾下山坡。

    行刑人回回頭,看見那些沒有了頭顱的身子像是一根根木樁。

    一隻又一隻的烏鴉從高處落下來,歇在了那些沒有頭顱的身子上了。

    那些烏鴉的叫聲令人感到心煩意亂。

    時間一長,爾依老是覺得那些黑家夥是落在自己頭上了。

    越到下午這種感覺就越是厲害。

    他想這并不是說自己害怕。

    但那些烏鴉确實太瘋狂了。

    到後來,它們幹脆就等在那些綁着人的樹上,在那裡用它們難聽的嗓門歌唱。

    行刑人剛剛扯一把樹葉擦擦刀,馬還沒有走出那棵樹的陰涼,那些黑家夥就呱呱歡叫着從樹上撲了下來。

     烏鴉越來越多,跟在正在勝利前進的隊伍後面。

    它們确實一天比一天多,失敗的那一方,還沒有看到進攻的隊伍,就看見那不祥的鳥群從天上飄過來了,使正在抵抗的土司準備接受命運的安排。

    可是,又一次派去求降的人給殺死了。

     崗托土司說,這下白瑪土司該知道他犯下的是什麼樣的錯誤了吧。

     白瑪土司确實知道自己不該和一個鬥不過自己兄弟的人糾合在一起。

    于是把在絕望中享受鴉片的女婿綁起來,連夜送到崗托土司那裡去了。

    這一招,崗托土司沒有想到。

    他沒有出來見見自己的兄長,隻從牙縫裡擠出個字來,說,殺。

    崗托家從前的大少爺說,我知道他要殺我,但我隻要見一見他。

    土司還是隻傳話出來,還是牙痛病人似的從牙縫裡咝咝地吐着冷氣,還是那一個字,殺! 爾依沒有想到自己的從前的主子就這樣落到了自己的手上,心裡一陣陣發虛,說:“大少爺你不要恨我。

    ”大少爺用很虛弱的聲音說:“我累得很,給我幾口煙抽,不然我會死得沒有一點精神的。

    崗托家的人像這樣死去,對你們的新主子也是沒有好處的。

    ”爾依暫停動手,服侍着從前的主子吸足了鴉片。

     大少爺黯然的眼睛裡有了活潑的亮光,他對爾依說:“你父親刀法娴熟,不知道你的刀法如何?”爾依說:“快如閃電。

    ”“那請你把我的手解開,我不會怕死的。

    ”爾依用刀尖一挑,繩子就落在地上了。

    大少爺擡起頭來還想說什麼,爾依的刀已經揮動了。

    大少爺卻把手舉起來,爾依想收住刀已不可能了。

    看到先是手碰在刀上,像鳥一樣飛向了天空,減去了力量的刀落到了本身生來高貴的少爺頸子上,頭沒能幹淨利落地和身體分開。

    本來該是崗托土司的人,在一個遠離自己領地中心的地方倒了下去,他的嘴狠狠地啃了一口青草。

    他的一隻眼睛定定地看着一個地方。

    行刑人順着他的眼光看去,才知道是他那隻飛向了空中的手落在樹枝上,伸出手指緊緊地攀在了上面,随着樹枝的搖晃在左右擺蕩。

    無論如何,這樣的情形都不是令人愉快的。

    崗托土司從帳篷裡鑽出來,他用喑啞的聲音對行刑人說:“你的活幹得不漂亮。

    在他身上你的活該幹得特别漂亮。

    ”爾依隻感到冷氣一股股竄到背上,前主子的血還在草叢裡汩汩地流淌。

    那聲音直往他耳朵裡灌,弄得他的腦袋像是一個裝酒的羊胃一樣不斷膨脹着,就要炸開了。

    他想這個人是在憐惜他哥哥的生命呢。

    他隻希望土司不要看到吊在樹上的那隻手。

    但土司偏偏就看見了。

    土司從牙縫裡說:“我叫你砍下他的手了嗎?”行刑人無話可說,就在主子跟前跪了下來。

    他知道土司十分憤怒。

    不然不會像牙痛一樣從牙縫裡咝咝地擠出話來。

    他閉着眼睛等刀子落在自己脖子上,等待的過程中那個地方像是有火烤着一樣陣陣發燙。

    但土司沒有用刀子卸下他的頭顱。

    而是悄聲細語地說:“去,把哥哥的手從樹上取下來。

    ”那棵桦樹的軀幹那樣的筆直光滑,行刑人好不容易掙上去一段又滑了下來。

    人們都靜靜地看着他像一頭想要變成猴子的熊一樣在那一小段樹幹上上去又下來,下來又上去。

    爾依怕人們嘲笑,但現在,他們固執的沉默使空氣都凝固了。

    他倒是希望人們笑一笑了。

    但他們就是不笑。

    這樣行刑人就不是一個出醜的家夥,而是一個罪人了。

    這些人他們用沉默,固執的沉默增強了行刑人有罪的感覺。

    行刑人的汗水把樹幹都打濕了。

    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爬不上去。

     這時,是土司舉起槍來,一槍就把那段挂着斷手的樹枝打了下來。

    爾依看到,斷手一落地,大少爺的眼睛就閉上了。

     行刑人想,那一槍本來是該射向自己的。

    于是,就等待着下一聲槍響,結果卻是土司說:“你把他的手放回到他的身邊吧。

    ”那聲音有着十分疲憊而對什麼都厭倦至極的味道。

    爾依根本不能使那五根攥住一根樹枝的手指分開。

    除非把它們全部弄斷才行。

    于是,那隻手就拿着一段青青的樹枝回到了自己的身體旁邊。

    那些樹葉中間還有着細細的花蕾。

    這樣的一段樹枝就這樣攥在一隻和身體失去了聯系的手裡,手已經流盡了最後一滴血,死了,而那樹枝依然生氣勃勃。

    更叫行刑人感到難堪的是,死去的人頭朝着一個方向,身子向着另一個方向。

    中間隻留下很少的一點聯系。

    行刑人知道這都是自己解開了那繩子才造成的。

    才讓殺了自己兄長的崗托土司把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