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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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華萊劇院十分擁擠。

     上演的劇目是《肖蘭》①,戴思-鮑西考爾特擔任同名男主角,哈裡-蒙塔吉和艾達-戴斯扮演一對情人。

    這個受人贊賞的英國劇團正處于鼎盛時期,《肖蘭》一劇更是場場爆滿。

    頂層樓座觀衆的熱情袒露無遺;在正廳前座和包廂裡,人們對陳腐觀念與嘩衆取寵的場面報之一笑,他們跟頂層樓座的觀衆一樣欣賞此劇。

     ①美國劇作家D.鮑西考爾特寫的戲劇。

     劇中有一個情節對樓上樓下的觀衆都特别有吸引力。

    那是哈裡-蒙塔古與戴斯小姐告别的傷心場面,兩人簡短的對話之後,他向她道别,轉身要走。

    站在壁爐近旁、低頭望着爐火的女演員穿的開司米連衣裙沒有流行的環形物。

    連衣裙緊貼她高挑的身體,在她的腳部飄垂下來,形成了長長的曲線。

    她脖頸上圍了一條窄窄的黑絲帶,絲帶的兩端垂在背後。

     她的求婚者轉身離開她之後,她把兩臂支在壁爐台上,低頭用雙手捂住了臉。

    他在門口停下來看她,接着又偷偷回來,抓起絲帶,吻了一下,離開了屋子,而她卻沒聽見他的動靜,也沒有改變姿勢。

    帷幕就在靜悄悄的分手場面中徐徐降下了。

     阿切爾一直都是為這一特殊的場景去看《肖蘭》這個劇的。

    他覺得,蒙塔古與艾達-戴斯所演的告别這一幕大美了,比他在巴黎看過的克羅塞特與布雷森特的表演、或在倫敦所看的馬奇-羅伯遜與肯德爾的表演一點也不遜色。

    這一場面的含蓄、其無言的悲哀,比那些最著名的戲劇道白更使他感動。

     這天晚上,這一小小的場面由于使他回想起——他不知為什麼——他對奧蘭斯卡夫人的告别而愈發感人。

    那是發生在大約一周之前,他們兩人經過推心置腹的交談之後。

     兩個場面之間很難找到相似之處,相關人物的容貌也毫無共同點。

    紐蘭-阿切爾不敢妄稱自己與那位儀表堂堂、年輕浪漫的英國演員有一點兒相像,而戴斯小姐是位身材高大的紅發女子,她那張蒼白可愛的醜臉也完全不同于埃倫-奧蘭斯卡楚楚動人的顔容。

    阿切爾與奧蘭斯卡夫人更不是在心碎的無言中分手的情人,他們是委托人與律師,經過交談之後分手,而且交談又使得律師對委托人的情況産生了最糟糕的印象。

    那麼,兩者之間有何相似之處,能使年輕人回想時激動得如此怦然心跳呢?原因似乎在于奧蘭斯卡夫人那種神秘的天賦:她能讓人聯想到日常經驗之外種種動人的悲劇性的東西。

    她幾乎從來沒說過一句會使他産生這種印象的話;這是她的一種内在氣質——不是她神秘的異國背景的投影,便是她身上一種非同尋常的、感人肺腑的内在精神的外化。

    阿切爾一向傾向于認為,對于人們的命運而言,與逆來順受的性格傾向相比,機遇與環境所起的作用是很小的。

    這種傾向他從一開始就在奧蘭斯卡夫人身上察覺到了,那位沉靜的、幾乎是消沉的年輕女子給他的印象恰恰就是那種必定會發生不幸的人,不論她怎樣退縮,怎樣特意回避。

    有趣的是她曾經生活在戲劇性非常濃烈的氛圍之中,以緻使她自己那種引發戲劇性事件的性情卻隐而不現了。

    正是她那種處變不驚的态度使他意識到她曾經受過大風大浪:她現在視為理所當然的那些事物就能說明她曾經反抗過的東西。

     阿切爾離開她的時候深信奧蘭斯基伯爵的指責并非沒有根據,那個在他妻子過去的生活中扮演“秘書”角色的神秘人物,在幫助她逃亡後大概不會得不到報償。

    她逃離的那種環境是不堪忍受的,難以形容、難以置信的。

    她年紀輕輕,吓壞了,絕望了——還有什麼比感激救援者更順理成章的呢?遺憾的是,在法律與世人的眼中,她的感激卻将她置于與她可惡的丈夫同等的地位。

    阿切爾已經按照他的職責讓她明白了這一點,他還讓她明白了,心地單純而又善良的紐約上流社會——她顯然對它的仁愛抱了過高的期望——恰恰是一個她休想得到絲毫寬容的地方。

     被迫向她講明這一事實——而且目睹她決然地加以接受——曾使他感到痛苦不堪。

    他覺得自已被一種難以名狀的妒忌與同情引向她一邊,仿佛她默認的錯誤将她置于他的掌握之中,既貶低了她,卻又使她讓人喜愛。

    他很高興她是向他披露了她的秘密,而不是面對萊特布賴先生冷冰冰的盤問,或者家人尴尬的衆目睽睽。

    他緊接着便履行了自己的職責,向雙方保證,她已經放棄了謀求離婚的主意,而她做出這一決定的原因是,她認識到那樣做徒勞無益。

    他們聽後感到無限欣慰,便不再談論她本來可能給他們帶來的那些“不愉快”的事。

     “我早就相信紐蘭會處理好這件事的,”韋蘭太太得意地誇獎她未來的女婿說。

    而召他密談的老明戈特太太對他的聰明能幹表示熱烈祝賀,然後又不耐煩地說:“蠢東西!我親自告訴過她那純粹是胡鬧。

    當她有幸做已婚女子與伯爵夫人的時候,卻想去冒充老處女埃倫-明戈特!” 這些事使年輕人想起與奧蘭斯卡最後一次談話的情形曆曆在目,以緻在兩位演員分手、幕布徐徐落下時,他眼睛裡湧出了淚水。

    他站起來要離開劇院。

     他走的時候,先轉向身後面那一側,結果卻發現他思念着的那位夫人正坐在一個包廂裡,跟博福特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