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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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守候在街對面一個人家的房門口,但現在她走近時,那個人卻向後遠遠地退到廊裡去了。

    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那個人很像她的丈夫。

    今天她這是第二次産生怕在街上突然見到他和他的目光的恐懼心理了。

    得真切些,她遲疑地站了一會兒。

    但那個人消失在黑暗裡了。

    她心神不甯地繼續向前走,心情緊張得出奇,總覺得好像後邊有一道逼人的目光看着她的頸項。

    她又轉過身來,但那裡連個人影都沒有了。

     不遠就是藥房。

    微微顫抖了一下,她就走了進去。

    藥劑師助手拿起藥方,準備取藥。

    就在這一分鐘裡她便把一切東西都看在眼裡了,光亮的天平,小巧的砝碼,不大的标簽,還有櫃子上邊那些标着形體生疏的拉丁文名稱的小藥瓶。

    她下意識地随着目光拼讀着這些藥名。

    她聽見鐘在嘀嗒嘀嗒地走着,她聞到特殊的香味,各種藥品散發出來的那種膩人的甜味,于是,她突然想起童年時代她母親總是要她去買這類藥,因為她喜歡聞這種藥味,喜歡看那許多閃着奇光異彩的小瓶小罐。

    這時,她猛然記起,她有一次出門忘了跟母親說一聲,她可憐的老母親對她多麼挂念。

    依萊娜驚恐地想,她當時是多麼害怕呀……但藥房的店員已經在數那些從一個大肚瓶往一個小藍瓶裡滴的明亮的水滴了。

    她目不轉睛地看着,仿佛是死神從這個大肚瓶進到了那個小瓶裡,很快它就要從這個小瓶流入她的血管,她不禁感到有一股寒氣咝咝地通過了全身。

    她麻木地,如同昏昏欲睡般呆望着他的手指,那幾個手指現在正在把瓶塞塞在裝滿了藥水的小玻璃瓶的瓶口上,在那潛伏着危險的圓瓶上包了一張紙。

    可怕的思想一露頭,她的一切感官就都被箝制住了,完全麻木了。

     “您給兩克朗吧。

    ”那個店員說。

    她從沉思中醒來,出神地環視了一下四周。

    然後,她機械地把手伸到錢包裡去掏錢。

    她心裡覺得還像做夢一樣,她瞧着那些硬币,就是不能立刻辨認出大小,不自覺地拖延了付款。

     就在此刻,她覺得她的胳膊冷不防被人推到了一邊,聽到硬币落到玻璃盤子裡的響聲。

    一隻手從她身邊伸過來,抓住了那個小瓶子。

     她不由得轉過身來。

    她的目光忽然呆愣愣地不動了。

    原來是她的丈夫緊閉着雙唇站在那裡。

    他的臉很蒼白,腦門上冒出了汗珠。

     她覺得自己就要昏過去了,隻好用力扶住桌子。

    突然她明白了,剛才在那家房門口窺視的就是他呀;她心裡早就預感到是他在那裡,在那一瞬間她的思想就全亂了。

     “走吧。

    ”他用沉悶、梗塞的聲音說。

    她呆呆地望了望他。

    因在自己内心深處最秘密的角落意識到要服從他而驚訝不已。

    她身不由己地移動腳步跟着他走。

     他們并排沿大街走着,彼此誰也不看誰。

    他手裡一直拿着那個小瓶子。

    有一回,他站住擦了擦額頭的汗。

    她也不知不覺地放慢了腳步。

    但她不敢朝他那邊看。

    誰也不說一句話,街上的喧鬧聲在他們之間起伏波動。

     到了樓梯口,他讓她走在前面。

    他一不在她身邊走了.她的步履立刻搖擺起來。

    她停住腳步,鎮定了一下。

    他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

    這一碰反而把她吓得一哆嗦,她趕緊加快步伐,走完最後幾級樓梯,來到樓上。

     她走進屋。

    他随她進來。

    四壁漆黑,幾乎什麼也看不清。

    他們一直沒說一句話。

    他把包瓶子的紙撕下來,打開小瓶,倒掉藥水,然後就使勁把它扔到一個牆角裡去了。

    聽到啪啦地一聲響動,她吓得周身一顫。

     他們沉默不語,一聲不響。

    不朝他看,她也感覺到了他是在克制着自己的情感。

    終于他向她走了過去。

    近了,現在就要到她跟前了。

    她都能感到他粗重的呼吸了,她瞪着呆滞的像蒙了一層雲霧似的眼睛,看到他兩眼射出的光一閃一閃地從房間的黑暗裡向前移動。

    她等着聽他大發雷霆,她怕他的手猛力一把把她抓住,吓得四肢僵硬,全身發抖。

    依萊娜的心停止了跳動,隻有每根神經像繃得緊緊的琴弦在震顫;一切都在等待着懲罰,甚至可以說,她是盼他發怒了。

    但他始終都不做聲,她不勝驚奇地感到他走到身邊來竟是那樣的溫柔。

    “依萊娜,”他說,他的聲音顯得格外柔和。

    “你我還要彼此折磨多久呢?” 這時,猶如一種野獸的下意識的哀号,突然間,像抽風似的,以極大的沖力從她心裡爆發了,終于沖出來了這幾周以來一直悶在胸膛、壓在心底的抽泣。

    仿佛有一隻憤怒的手揪住她的心拼命地搖動,她像喝醉了酒似地搖晃起來,要不是她丈夫一把扶住了她,她就摔倒了。

     “依萊娜”,他撫慰着她,“依萊娜,依萊娜”,他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溫和地叫着她的名字,好像他用這越來越輕柔的語調就能使她那痙攣神經的絕望的騷動平息下來似的。

    但是回答他的,隻是抽泣;狂亂的騷動,痛苦的心潮滾過她的整個軀體。

    他托住她的不住戰栗的身體,把她抱到沙發上,讓她躺在那裡。

    但抽泣并沒有停止。

    像觸電一般,她邊哭邊抽搐,全身都在聳動,仿佛有無數因恐懼和寒冷而産生的波緩緩地流遍這受折磨的肉體。

    全部神經,幾周以來就在緊張地等待着這最難忍受的一刻,現在已經被撕得粉碎;巨大的痛苦肆無忌憚地折磨着這毫無知覺的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