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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蔑無産階級司令部’,1968年判處有期徒刑十八年,1978年複查的結論是:‘該趙鹫雖然思想反動,對無産階級專政和偉大領袖毛主席心懷不滿,在群衆中散布過錯誤言論,但并沒有實際行動,沒有對社會造成危害,沒有構成犯罪事實,且認罪态度較好,坦白交代深刻,應予宣布釋放,恢複工作’。

    ” 局長念到這裡,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咧開大嘴笑道:“我看,問題就出在這裡了:‘應予宣布釋放’,為什麼不是‘無罪釋放’!上面既然肯定了‘沒有構成犯罪事實’,啊,還是三個‘沒有’,下面就應該明确寫上無罪才對。

    ‘釋放’,假釋也是釋放!真是亂彈琴!而且,‘心懷不滿’是什麼意思?!他們怎麼知道你‘心懷’的東西?再說,‘恢複工作’又不是法院管的事。

    該寫的不寫,不該寫的他倒寫的個明白!” 局長雖然言詞激烈,慷慨激昂,但絲毫不表示他憤怒,隻覺得好笑,就像在飯桌上聽了一個笑話一樣。

    而趙鹫,也就是他本人,這時反倒有點高興起來。

    他終于碰到一個懂點法律知識的人!可是他又沒有辦法對局長說得很清楚,讓局長和他一樣清楚。

    局長今年才三十多歲,屬于“跨世紀幹部”之列,人精明能幹,有大專學曆,有實際工作經驗,原先當派出所所長時抓小偷抓得多,以緻小偷們一聽他的名字就聞風喪膽,很快便一級級提升到正局級。

    然而1968年時局長正拖着鼻涕到處抓麻雀(也許就是在抓麻雀時練出了抓小偷的本領吧),1978年時局長還是部隊的一個小列兵,他怎能讓局長更進一步地明白,1978年全國大舉平反“冤假錯案”的時候,市複查小組一天要複查上百件案子,五個将近六十歲的老頭每天坐在一起要研究上百份材料,每份材料都須五個人取得一緻意見才能上報市委批複。

    鐵打銅鑄的人也會被磨得形銷骨立。

    有道是“蘿蔔快了不洗泥”,疏漏是難免的。

    一篇結論上多幾個字少幾個字有什麼關系?把人釋放出來就是最好的結論,就是無罪的最有力的證明。

    被釋放的犯人哪個還有心思和複查小組去争論結論的某處某處寫得不對?飛出籠的鳥兒沒有一隻會回過頭來再向人索取通行證的。

    飛得越快越好,飛得越遠越好……所以當時還産生出一個流行的詞兒,叫“一風吹”,意思是你過去的一切曆史問題統統都被風吹掉了,都沒有了,你完全自由了。

     當時的小列兵還不知道有“一風吹”這麼個詞,也不知道十幾年前曾有個複查案件的五人小組負責平反“冤假錯案”,更不理解在當時得到這樣的結論已經算萬幸,而“心懷”的東西正是他自己坦白的。

    結論拟得好就好在它的行文上下呼應,下面的“坦白交代深刻”指的就是上面的“心懷不滿”,反過來說,就是因為他自己挖空心思把“不滿”都交代了出來,才獲得了“坦白交代深刻”的好評……一切好像都是語言學上的問題。

    語言學能使人勞改,緻人死地,也不是那個時代的特殊現象,似乎是人類自發明了語言後就代代相傳的。

    當今的局長難道就沒有運用語言學把人關進什麼地方去過?但他用的雖然是同一種語言卻是不同的系統。

    就好像兩部同樣牌号的電梯卻各自有各自的操縱部件一樣,你按這部電梯的七樓鍵決不會讓那部電梯也升到七樓去。

    然而昨天的小兵今天的局長,他乘的這部電梯的樓層鍵看不到另一部電梯也随着動彈,卻埋怨另一部電梯出了毛病。

     他無可奈何地一笑,胸中湧上一陣懶得和局長解釋的倦怠。

    他最近太疲勞了,人們都勸他要好好休息休息,公司公關部主任已經和一處消夏勝地聯系妥了,那裡既可以療養又可以休閑,打打高爾夫球,遊遊泳……可是他沒去,卻進了監獄。

    他開始出冷汗,感到一陣虛弱的暈眩。

    而這時他突然想起來,在高科技時代已經完全有辦法不用說話就和别人溝通,于是他張開嘴,手伸進喉嚨裡,從喉部深處掏出一張ANSI×3B8标準的電腦軟盤,随手遞給局長。

    軟盤隻有3.5英寸,局長用兩個手指頭拈着,張開大口如吃蘇打餅幹一般一下子放進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