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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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害怕,不是害怕自己受到什麼損失。

    他專心搞發明不過是愛妻死後的一種排遣和業餘愛好,像很多人酷愛集郵一樣,他受過多年的政治教育中,除了抽象的理論便是公民的義務,似乎缺少公民權利和個人權益方面的内容,所以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發明能轉換成币值,腦力勞動的創造成果應歸腦力勞動者個人所有。

    不是市委領導從吸引外資出發非要他認下那三分之一股份,他是決不敢要一分錢的。

    所以一把火燒了工廠對他個人并沒造成損失。

    但那三分之二卻是國家财産和外商的投資;按嚴格的商業經濟學角度看,在“清潔保持劑”還沒有生産出産品的時候,工廠全部資産裡并沒有他一分錢,應完全算是國家和外商的産業。

    廠房、倉庫、綜合大樓如毀于一旦,叫他這個法人代表、董事長、總經理怎樣向國家和外商交代? 心既然已經死去,他隻有在軀體上也以毀滅贖罪了。

     他向下一望,草坪一碧如洗。

    于是,在熊熊的火光中,他像往床上一躺似的,展開四肢平平地朝草坪倒去。

     碧綠的天空迎面向他撲來。

     砰!!! 趙鹫的追悼會可能是本市自1976年以來最隆重的一次追悼會。

     北京方面,本省黨政領導、省内省外、國内國外發來的唁電唁函放滿整整兩張桌子,送來的花圈從會場擺放出去占了一條街,而參加追悼會的官員群衆比那條街還長。

     最忙的是本市的公安局長,負責維持秩序和指揮交通。

    他當然不知道自己在趙鹫無法蘇醒的夢中竟扮演過重要角色,可說是趙鹫最後斷氣時守在我們主人公身邊唯一的人。

    他一邊忙還一邊納悶:趙鹫這人真是福薄,苦了大半輩子,運氣剛好起來便在睡夢中“猝死于心肌梗塞”。

    死的前一天他們還在鴻喜樓一起吃飯。

    看不出來有什麼病的征兆。

    趙鹫這人從不沾酒色财氣吃喝嫖賭,連香煙都不抽,沒有一點緻命的外在因素,可見得心髒這玩意兒是不好侍候的,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了人的命。

     于是他忙亂中作出決定,等追悼會一完就上醫院徹底檢查身體。

     猴子并沒有真的去燒“趙家樓”,今天他是僅次于公安局長的大忙人,四面八方來吊唁的客人都由他負責接待。

    前天他得到内部消息,市領導在趙鹫猝死于心髒病的當天早上就開了一次緊急會議,決定加強改革力度,以更優惠的條件吸引外資,“清潔保持劑”公司董事長一職由中方委任,正副總經理的職位都讓給外商擔當,小陳先生受命當天就走馬上任了,而我方的人選卻一時委決不下。

     “總不能整個市領導班子集體來當董事長吧。

    這就是我們這種體制的毛病!”猴子想。

    但不管是董事長助理或總經理助理,都不會有他的份兒了,因為哪個新領導來都有自己的一套人馬。

    這是他心裡清楚的。

    他已經一一清算出公司成立兩年多來本市各級領導、各個部局領導從這個上十億公司得到的額外好處,并拉出了一張名單。

    如果将來配備公司班子時不給他一個部門業務經理的職務,他就要把這份名單交給紀律檢查委員會。

     至于那輛緻主人于死地的、闖下大禍的豪華型BMW,仍然毫無知覺地挂着“GA”的牌照,現在它正停在飛機場外等趙鹫的哥哥。

    北京來的飛機晚點,愛國華人恐怕趕不上弟弟的追悼會了。

    司機坐在舒适的座位上想,趙總剛坐了一天新車就一命歸西,是不是這車有點兒邪乎呢?以後誰來坐這輛車呢? 最讓人佩服的是趙老太太。

    老太太出人意料的平靜。

    瞅着她死去的小兒子的遺體,就當他睡着了似的,跟人說:“他這一輩子命中注定就是要發明一個物件。

    發明出來他就給菩薩收走了。

    你們看他走得多快,一點痛苦都沒有。

    我不能傷心,我要傷心了讓他在黃泉路上不安心往前走,走那條路不能回頭,一回頭就耽誤投胎了。

    ”老太太雖然八十多快九十了,但耳聰目明,頭腦清楚,還說,“我這一輩子命好,這就是拜神的好處,托了神保佑。

    現在我在陽間有一個兒子;在陰間也有一個兒子。

    我兩邊都有靠頭。

    ”人們原來擔心老太太受不了白發人送黑發人、老年喪子的刺激,會一次死兩命,現在看來老太太還有的活呢! 老太太此舉無疑是現身的說法,誰能說一輩子虔誠的老太太沒福氣?從此,有好些男人女人不由得不信神了。

    我們的“小郭富城”表現也極好,哀傷得恰有分寸,應答得體,行禮如儀。

    這都是老太太調教的結果。

    “小郭富城”一向看的是美國港台的電影電視,聽的是從“貓王”愛爾維斯、約翰·連農直到現在最流行的麥可,傑克遜和美國鄉村音樂,穿的是世界名牌,騎的是山地車,吃的是漢堡包和肯德基,喝的是可口可樂或百事,但也和老太太一樣,相信各類神道,相信風水命相,而且還多了些外國傳來的禁忌和占星術。

     他真正是一人祧兩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