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橋榮記》的寫實架構與主題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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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以他那超乎尋常的耐心,堅貞自守,滿懷希望,不出半句怨言,也從不自憐自艾。

    比如他唱《回窯》後,老闆娘還會“籲了一口氣”,感歎道:“人家王三姐等了十八年,倒底把薛平貴等着了——”可是盧先生,卻連一聲歎息都不發,隻“笑了一笑,沒有作聲”。

     表哥從香港傳給他的“好消息”,把他久積的希望,提升到最高xdx潮。

    他兩手“緊緊的捏住那封信不肯放,好像在揪住他的命根子似的”。

    值得注意的是,這封他以為是羅家姑娘寫的信,其實是他表哥僞造的。

    作者如此暗示,盧先生像揪住命根子似的緊捏之理想,其實是一個沒有實質,不能實現的幻想。

     當他終于領悟受騙,這一現實之重棒,把他的理想擊成粉碎。

    他喪失攢了十五年的積蓄,就是暗示他喪失積蓄了十五年的期待。

    而他這份喪失,不是由于他自己的任何過錯或罪咎,卻是由于全然超出自我控制能力外的“被騙”。

    所以他受表哥欺騙,即意味受命運欺弄。

    以象征含義來解釋,表哥就是詭谲不可測的命運之“神”或“魔”。

    難怪盧先生哭喊道:“他不是人!” 理想粉碎後,盧先生變成了完全相反的一個人。

    他變得自暴自棄,淩辱自己潔淨之身,光天化日,和“肉彈彈”的阿春厮混性交。

    阿春一角,即影射盧先生長久壓抑的“肉性”。

    他之低頭屈服于阿春的雌威,任由她嚣張作勢,就是暗示他的“肉”起而制伏了“靈”,把“靈”殲滅。

    改變以後的盧先生,溫柔氣質沒有了(捉好打阿春耳光),耐心沒有了(拿小學生出氣),弦子也不拉了(“弦子還挂在牆壁,落滿了灰塵”)。

    他變得自憐起來,徒然想抓回逝去的青春,把花白的頭發胡亂染得漆黑,臉上用雪花膏塗得粉白。

    這種悲槍可憫的無用企圖,卻使老闆娘想起一個五十大幾的老戲子,唱扇子生,化裝表演“寶玉哭靈”,可是遮蓋不住老朽原形,看得人心裡直難過。

     “靈”的喪亡,就是人性尊嚴的喪亡。

    盧先生捉好,被打傷咬傷,就是作者以身體之遭受殘虐,影射靈魂之遭受殘虐,以及人性尊嚴的碎裂掃地。

    盧先生傷愈後,左邊耳朵的耳垂不見了,頭發一部分漆黑,一部分花白,“看着不知道有多滑稽”。

    面對這樣一個喪失了尊嚴的人,難怪“他一進來,我們店裡那些包飯的廣西佬,一個個都擠眉眨眼瞅着他笑”。

     這篇小說既然是從老闆娘的觀點寫成的,作者當然不曾探入盧先生的思想意識。

    但我們可以想像盧先生的内心,該是多麼的憎厭痛恨這個改變以後的自己。

    領小學生在街上走路,一個女生骨碌骨碌笑了起來,他就認定是在笑他。

    他覺得人人都在笑他,看不起他,因為他自己就看不起自己。

    他對這一個女生洩忿,其實就是對他自己洩忿,被人架着拖走時,他還雙手亂舞,嘴冒白沫,大聲喊罵:“我要打死她!我要打死她!”可是,他真正想打死的,卻是喪失了人性尊嚴的自己。

     而他終于如願——第二天,他便悄悄的死了。

    緻他肉身于死亡的,不是什麼疾病,而是他那受冤的靈魂。

    難怪“驗屍官驗了半天,也找不出毛病來”。

    盧先生是心死而亡,所以驗屍官在死因欄上寫“心髒麻痹”,并沒錯誤。

     這,便是盧先生靈和肉的悲劇故事。

    由于他本來是那樣一個溫柔、高尚、貞潔的人,他突然間的直線堕落,以及靈肉相互的毀滅,更加震撼人心,更加可怖可憫。

    而美好的過去,和醜陋的現在,兩者之間的對比對照,就是這個短篇小說的主題。

     我已提過,細品這篇小說,我們會驚于作者的寫實能力。

    裡面的大角色,小角色,一概活生生的跳躍紙上,故事背景等的描寫,也是十分逼真有力。

    我們随便拈一例,看看作者如何介紹描寫洗衣婦阿春: 那個女人,人還沒見,一雙xx子先便擂到你臉上來了,也不過二十零點,一張屁股老早發得圓鼓隆咚。

    搓起衣裳來,肉彈彈的一身。

    兩隻冬瓜奶,七上八下,鼓槌一般,見了男人,又歪嘴,又斜眼。

    我頂記得,那次在菜場裡,一個賣菜的小夥子,不知怎麼犯着了她,她一雙大奶先欺到人家身上,擂得那個小夥子直往後打了幾個踉跄,噼噼叭叭,幾泡口水,吐得人家一頭一臉,破起嗓門便罵:幹你老母雞歪!那副潑辣勁,那一種浪樣兒。

     這樣活潑生動的描寫,不僅把人物勾畫得栩栩如生,同時也釀造出一種有點誇張滑稽的語氣,反映出叙述者日常的生活态度。

     白先勇是如此一個寫實能手,但他并不單單為了寫實目的而寫實。

    有些作家,甚至是十分偉大的作家,例如法國寫實大師巴爾紮克,筆下的人物景物,逼真不過,氣勢磅礴,令人歎為觀止。

    可是一大堆的描述部分,可以和故事脫離,獨立存在,不與情節動作或小說主題發生關聯。

    這卻是現代小說寫作的一大忌諱。

     我們如果把《花橋榮記》這篇小說,硬邦邦地解釋為盧先生的故事,則作者讓老闆娘噜噜蘇蘇道出自己生活瑣事,又介紹描寫李老頭子、秦癫子等廣西同鄉顧客,就好像也犯了巴爾紮克的毛病。

    小說六節中的第一節,事實上就和盧先生毫無關系。

    可是老闆娘這些好似無謂又無目的的絮聒,實際上都是有作用的。

     貫聯這篇小說的大小細節,使之成為一個有機整體的,便是“今非昔比”的主題意識。

    這一主題意識,從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