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尹雪豔》之語言與語調

關燈
無知,貪求富貴,迷醉于富貴。

     《台北人》中的許多角色,都喜歡打麻将。

    打麻将這件事,在《台北人》世界中,一般影射麻木不仁,逃避現實,遺忘痛苦,自我陶醉。

    在《永遠的尹雪豔》裡,除了這些比較明顯的影射外,随着主題含義之引申,“麻将桌”進一步變為整個人生的縮影。

    尹雪豔的公館裡,“打麻将有特别設備的麻将間、麻将桌、麻将燈,都設計得十分精巧”。

    圍着尹雪豔的麻将桌“互相厮殺互相宰割”的朋友們,其實也就是陷落在人生的泥沼中徒然打滾的人類。

    而尹雪豔,這位鐵面無私的死神,當然自己不下場,隻是旁觀。

    她總預先下一番工夫,替客人們安排好牌局,準備得完善妥帖,為的卻是能夠盡情觀賞人類無助的掙紮,以為自娛。

    沒有一人能夠成為勝利者,因為“在麻将桌上,一個人的命運往往不受控制”。

    真的,既有“死亡”之存在,誰還能夠控制自己的命運?一如尹雪豔轉動菜牌選菜,誰知道死神下次選中的,是你是我? 一旦我們了解了埋伏在社會諷刺畫面下的死亡主題,再從頭細讀這篇小說,我們就會驚奇地發現,作者是如何仔細如何費心地選擇精确的字句,制造生動适切的意象,并充分利用且發揮惟獨中國文字才具有的那種暗示潛能。

     為了影射尹雪豔是“魔”,作者一再采用“風”之意象;以寫實觀點而言,是比喻她姿态輕盈,以寓意而言,當然就是象征她“無實質”,尹雪豔确是一個沒有實體的妖孽:“腳下沒有紮根”,“輕盈盈的來回巡視”,伺機攫取下一個祭品。

    她的“嘴角一徑挂着那流吟吟淺笑”。

    這句話中的“流”字,有如畫龍點睛,十足表達出尹雪豔之不可捉摸。

    尹雪豔是“冰雪化成的精靈”,心硬似鐵,性冷如冰,難怪她奉上的,是“冰面中”,是“一盅鐵觀音”,是“一碗冰凍杏仁豆腐”。

    尹雪豔周身透着“麝香”,“薰得……人……進入半醉的狀态”,她客廳中細細透着的“一股又甜又膩的晚香玉”,是緻命的妖氣,在人被薰得怡然入醉時,已中毒素而步向死亡。

     我們不難注意到,白先勇在形容尹雪豔時,一再取用與巫術、廟字有關的字彙與意象語,以暗示她的“超自然”性質。

    如“通身銀白的女祭司”、“祈禱與祭祀”、“徐徐的噴着煙圈”、“神谕”、“像一尊觀世音”。

    她邀請徐壯圖,一道研究“麻将經”。

    她客廳中的晚香玉,“到了半夜,吐出一蓬蓬的濃香來”。

    她害得徐太太,“兩腮一天天削瘦,眼睛凹成了兩個深坑”。

     另外,白先勇在這篇小說的情節結構中,納入一大節關于法師吳家阿婆的來曆與言行之詳述。

    我覺得白先勇選用這一角色的目的之一,是借用這位道人的口,來表達一下他自己顯然多少相信的“亂世出妖孽”或“妖孽造亂世”的玄論。

    (參閱《白先勇的小說世界》一文中,所讨論白先勇的“冤孽觀”。

    )這使我們聯想起《水浒傳》裡,就因為宋仁宗時傲慢愚頑的洪太尉,堅持命人打開“伏魔之殿”,不意走脫了老祖天師洞玄真人鎮鎖在内的妖魔,才引緻以後的多年盜亂。

     然而,吳家阿婆這一角色的最大功能,還是在于加濃整篇小說裡本來就已萦回缭繞的宗教(或邪教)神秘氣氛。

    白先勇接着又詳細描寫設在極樂殡儀館的徐壯圖靈堂,道士之打解冤洗業酪,僧尼之念經超度,拜大悲忏。

    這些,除了也都加添宗教神秘氣氛外,更烘托出此篇小說的“死亡”主題。

     死亡,不論多麼可怖,卻亦有一股令人不解的惑力,就像一身銀白的尹雪豔,能把人“拘到跟前來”。

    (這裡的“拘”字,含義多深!)尹雪豔闖進徐家的靈堂時,“大家都呆如木雞。

    有些顯得驚訝,有些卻是忿憤,也有些滿臉惶惑,可是大家都好似被一股潛力鎮住了,未敢輕舉妄動”。

    這幾句描寫,我覺得也很能适用在人類面臨死亡時,一般所經曆的諸種或諸階段反應。

     白先勇選擇文字的用心,處處可見,例子實在舉不盡。

    現在讓我們研析一下他如何利用顔色,暗示尹雪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