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之對比反諷運用與小說氣氛釀造

關燈
有了”。

    “現在的男孩子,都想到國外去學理工”;吳柱國說得好,“這也是大勢所趨”。

    餘教授自己的兩個男孩,大兒子已“出國學工程”,二兒子長得和父親年輕時一個樣子,可是毫無父親當年的“精神”,一心隻想得到加州大學物理系獎學金,并對美國的财富之多滿懷驚羨與仰慕。

    确實,我們過去的精神文化,已完全被物質和機器取代。

    餘欽磊的右腿,被“機器腳踏車”撞斷,也是一個暗喻(作者用“機器”腳踏車,不用“摩托車”,可見其用心)。

     這,就是我們今日“自由世界”的時代現象。

     這個時代,真正是中國知識人士的冬夜了。

     吳柱國叙述的關于陸沖結局這幾句話,就寫作技巧方面來說,有一點值得注意。

    那就是“對比”和“平行”兩種技巧的并用,以及由此而産生的強烈反諷效果。

     我們注意到,清算陸沖事件,和五四運動,表面上頗有一些相似之處。

    首先,發動領導的人,都是北大學生。

    第二,都是一種使用暴力的學潮運動。

    第三,“五四”要打倒“孔家店”,陸沖被指責“為孔教作怅”,都是反孔反傳統的運動。

     外表如此相似,可是實情又多麼不同!當年北大的五四青年,是因愛國而使用暴力,為正義而使用暴力。

    他們痛打的,是賣國求榮的駐日公使;要打倒孔家店,是為了掙脫傳統桎梏,求得精神解放。

    反之,現在的北大學生,清算陸沖,是一種獸性的集團暴力,而清算的對象,非但不是賣國罪人,還是一個最關心中國文化的弘毅之士。

    他們反孔反傳統,是在根本否認精神文化的價值,哪裡是基于浪漫觀念? 如此,今昔北大學生這兩個學生運動,看來平行相似,其實對比對立。

    吳柱國叙述的現今美國鬧學潮情形,和“五四”也有相似處,例如都放火燒建築物,都和警察打架。

    可是其胡鬧與無目的之性質,和五四運動的固定理想互相比較,也是十分明顯的對照。

     作者這種以“平行法”(parallelism)達企對比反諷的技巧,在《冬夜》裡還可找到其他例子。

    譬如餘教授和拜倫,同樣跛足。

    可是他早已在現實逼迫下喪失了浪漫精神,哪能再和拜倫相提并論?吳柱國“五四”時和警察打架,“把眼鏡也打掉了”;今日和餘教授談話,“卸下了他那副銀絲邊的眼鏡”。

    今昔同樣,眼鏡離了眼睛,可是過去打掉眼鏡,暴露出來的是耿直進取的面目,今日拿開眼鏡,揭曉的是尴尬頹廢的面目。

    賈宜生今昔都破過血管,以前是“割開手指,在牆上寫下了‘還我青島’的血書”,現在是“上半年他摔過一跤,摔破了血管”。

    陳雄當年“穿了喪服,舉着‘曹陸章遺臭萬年’的挽聯,在街上遊行”,後來居然自己變成日本大漢好而遭槍斃,當然也是絕大反諷,仿佛他早先就是在替自己吊喪似的。

     我曾多次提過,白先勇取用小說人名,常賦予暗示含義。

    餘欽磊、吳柱國、賈宜生等名字,就富有暗示性的諷刺意味。

    “磊”一字,形容正大光明,心胸朗闊。

    “餘”,即我,所以這個名字,可解為“我是一個浪漫主義者”。

    這,完全适合年輕時代的餘教授,但今日,就真正是“有名無實”了。

    吳柱國最愛國,他年輕時代的理想,就是改造中國命運,使中國強盛起來。

    可是他做到了嗎?柱起中國了嗎?沒有,所以他姓吳(無)。

    賈宜生的生活最困苦,死得十分悲慘,那裡是“宜生”?所以,當然,他姓賈(假)。

     人名之巧妙選用,并不限于上面幾個重要角色,一般人通常把英國浪漫詩人翻譯為“拜倫”,作者把“倫”改為“侖”,就不單是音譯,也有了意義。

    “拜侖”,比如崇拜昆侖山,暗喻崇拜精神之高升。

    這當然就是這位詩人所代表的浪漫主義之真谛。

    此外,“陸沖”可解為“與大陸犯沖”,“陳雄”可解為“過去的英雄”,“俊彥”則亦顯然有反諷的意思。

     《冬夜》情節裡,另一反諷,即兩個主角最後無形中的身分對換。

    餘欽磊在台灣教了二十年書,現在打算出國,吳柱國在美國教了二十年書,現在打算回來,而兩人的動機,都是現實生活的問題,和理想無關。

    餘教授是因為要積錢還債,吳柱國是因為“穎芬不在了,飲食很不方便,胃病常常翻”。

     關于這篇小說的反諷,還有一點,我覺得應該說一下。

    我們讨論過這麼多篇《台北人》小說,早已知道《台北人》作者是一個十分尊重中國傳統和癡戀中國文化的人,如此,我們不難想像,五四運動的某些面,恐怕不是他所能完全同意的。

    大概就因如此,作者讓餘、吳二人追叙五四運動,特别隻強調浪漫精神和愛國情操,卻對打倒孔家店、提倡“賽先生”等方面,以反諷口氣略提而過。

    談到陸沖被清算的事, “隻是人生的諷刺也未免太大了,”吳柱國啼噓道,“當年陸沖還是個打倒‘孔家店’的人物呢。

    ” 談到現在男孩子都出國學理工, “從前我們不是拼命提倡‘賽先生’嗎?現在‘賽先生’差點把我們的飯碗都搶跑了,”餘教授說着跟吳柱國兩人都無奈的笑了起來。

     如此而已。

    此外,餘教授的腿傷,西醫西藥完全無效,針灸一治,才能起身走動,中國膏藥一貼,也就能減輕麻痛,亦是作者有意的反諷。

    五四提倡“賽先生”,主張全盤西化,中醫中藥被列為落伍象征之一。

    魯迅就為文痛低過中醫。

    可是中國人的病(身體的病或象征性的病),西洋方法不一定治得好。

    如此,餘欽磊的腳傷,對他本人,和對五四運動,都是一種諷刺。

     顯然的,在白先勇心目中,五四運動的光榮,主要就是“精神”——追求解放的高闊胸懷,和耿直愛國的憨勇情操。

     以上,我們已經相當詳細地讨論了《冬夜》裡的對比和反諷,并得知此篇小說之反諷意味及效果,多靠對比與平行技巧而産生。

    然而此篇之反諷,異于《永遠的尹雪豔》之反諷,一點“刺”都沒有,一點也不“冷”。

    是低回的,緩和的,諒解的,帶着無限惆怅的。

    “無可奈何”四字,可以說是作者寫作此篇時對人生的基本感觸,和要表達的意思。

    餘、吳二友談話間,三番四次“無奈的笑了起來”;笑的時候,吳柱國或搖搖頭,或低下頭,而餘欽磊則搖一搖或搔一搔“他那十分光秃的惱袋”。

    這種溫和壓抑的描寫筆觸,就是作者有效控制小說氣氛的一個例子。

     小說從頭至尾,籠罩在一層無止無盡的惆怅氣氛裡。

    綿綿下絕的冷雨,便是一個極好的象征。

    在台北這個下着綿綿冷雨的冬夜,一對相别了二十年的老朋友,得以在一棟殘破卻溫暖的大學宿舍短時相聚。

    他們二人,在年歲和現實生活逼迫下,都早已擱下了年輕時代的理想,但他們心懷慰藉,以為放下理想的隻是自己,以為對方的精神依然如故,一直做着有意義的工作,過着有意義的生活。

    可是,在談話過程中,這最後的慰藉,最後的幻想,也一點一點被剝開,被奪走,于是他們不得不面對彼此赤裸裸的真況,和尴尬處境。

     兩人相互的醒悟和失望,引起的不是怨懑,卻是無限的惆怅和壓抑的感傷。

    大概,他們終于明白,人生就是如此。

    現實總是赢的,一切無可奈何。

     今日這個時代,是現實的,冷酷的。

    精神理想已經枯萎,肉體物質決定一切。

    被迫活在這樣一個世界,我們還有救嗎?人類還有救嗎? 《冬夜》的作者,雖然滿懷低回的感傷,對此問題顯然尚未絕望。

    是的,人類還能得救。

    還有機會得救。

    而得救的惟一方法,就是保留下一點點人間相互的關懷諒解,和對過去理想的記憶。

     就隻一點點的“情”——奢望是無用的。

    然而人類隻要不“絕”情,留下一點兒,給人一點兒,那麼,縱使在現實逼迫下所能給出的是那樣微少,那樣無濟于事,卻也對靈魂進行了贖救。

     這,就是《冬夜》小說的最終主題。

    而此主題含義,作者細心織入小說之叙述語言,十分和諧地化溶在全文惆怅無盡感傷綿綿的迷漫氣氛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