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園驚夢》的寫作技巧和引申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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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絲毫不肯接受現實俗世的污染,在今日的平民世界裡,已和一般人的生活幾乎完全脫節,再也無法受到欣賞和了解。

    于是人人遺棄古老優美的中國文化,趨奔迎接嶄新通俗的西洋文化,正如清乾隆年間,通俗的“花部”亂彈終于取代了優美的“雅部”昆曲。

    如此,小說裡錢夫人的今昔感觸,以及往日悼念,就有了更深一層的含義,而《遊園驚夢》也就變得好像是作者對我們五千年傳統文化的一阙挽歌。

     除了采用昆曲興衰曆史之暗喻,作者還用别的方法來呈現傳達小說的這種引申含義。

    錢夫人是南京夫子廟得月台清唱出身。

    “夫子廟”三字,就大有暗示作用,不必解釋。

    得月台位于“秦淮河”,藍田玉姐妹淘是秦淮河的歌女,這點也十分值得注意。

    秦淮河有重大的曆史文化意義:六朝金粉,金陵春夢,朝代的興衰,人事的更替等等,當然還有“隔江猶唱後庭花”的感慨。

    而這種千多年流傳下來的秦淮文化,迄今也告一段落。

    如此,作者顯然亦以藍田玉的身世背景,影射中國文化的背景。

    藍田玉嫁入侯門,成為貴族,更使象征含義獲得一緻性。

    今日她身份之下降,年華之消逝,暗示着什麼,是顯而易見的。

     其實,“藍田玉”這個名字,就有相當明顯的象征含義。

    藍田之玉是中國神話中最美最貴的玉石,李商隐就有一句詩曰:“藍田日暖玉生煙”。

    (其他月月紅、天辣椒等藝名,亦有暗示性:月月紅即月季花,每月開,賤花也。

    天辣椒,影射蔣碧月之潑辣性格。

    )錢夫人不同于得月台那些姐妹,隻有她一人是“玉”,而在我們傳統文化中,玉,本來就代表一種高貴氣質或精神。

    可是身為玉,是否就能永保華美光澤?錢夫人入窦公館前廳,站在一株“萬年青”前面照鏡子的一幕,深具反諷意義。

    鏡中出現的,當然,是褪了色的藍田玉——一塊已經黯然失色了的藍田美玉。

     如此,《遊園驚夢》小說,從錢夫人個人身世的滄桑史,擴大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特别是貴族文化——的滄桑史。

     同樣的暗示含義,亦可引申到社會型态問題上,那就是,影射貴族階級和農業社會的沒落,平民階級和工業社會的騰起,小說結尾,窦夫人問錢夫人:“你這麼久沒來,可發覺台北變了些沒有?” 錢夫人沉吟了半晌,側過頭來答道: “變多唆。

    ” 走到房子門口的時候,她又輕輕的加了一句: “變得我都快不認識了——起了好多新的高樓大廈。

    ” “變”一字,就是這篇小說的中心主題。

    “起了好多新的高樓大廈”,即比喻工商業社會之興起。

    我們還注意到,今日宴會裡唱《遊園》的後起之秀,是徐“太太”,不是徐“夫人”。

    作者如此暗示:“上流社會”雖然還存在,“貴族階級”卻已隐逝無蹤。

     從又一個角度看,小說的影射含義也達及藝術創作問題上。

    中國的昆曲戲劇,其音韻之優美,舞蹈之柔婉,詞藻之典雅和格律之嚴謹,都為其他戲劇形式所不及。

    然而這種純藝術品,卻得不到俗衆的賞識,社會一般人要看的,是“亂彈”,是“八大錘”。

    文學作品也一樣。

    人人争讀通俗小說,人人搶閱武俠小說。

    可是像白先勇《遊園驚夢》這樣的作品,曲高和寡,恐怕被大多數人貶人藝術的冷宮,聊做客廳書架上的裝演品吧! 藝術,和現實,經常是對立的。

    兩者之間有一種互相排斥的傾向。

    近年來,我們國内文壇界人士,大聲疾呼“藝術不能脫離人生”。

    這句話說得很對。

    可是問題在于“人生”一詞定義如何。

    人類兼具肉性和靈性;人有現實肉體的生活,也有精神心靈的生活。

    某些唯物論者否定人類精神的存在,所以從他們的觀點來說,人,隻是肉體;人生,就等于現實生活。

    若由如此一個前提來推論,“藝術不能脫離人生”一句,就十分荒唐無稽。

    反過來說,我們一旦承認人除了肉,還有靈,那麼,以心靈生活為題材而和現實生活不大有關的藝術創作,也一點沒有“脫離人生”。

    這一點是我們必須認清的。

     最後小我要再回頭談一談《遊園驚夢》小說的最終主題——人生如夢。

     前文讨論比喻技巧的時候,我已舉例說明,作者如何在這篇小說裡,苦心經營制造“夢”的意象。

    也制造“仙境”的意象。

    夢境和仙境,十分相像,隻有一點大異:仙境是永恒的,夢境是短暫的。

    人類往往不願面對“人生有限”“世事無常”的悲苦事實,卻躲藏入“一切如故”的自欺幻想裡。

    然而,俗語說得好,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今晚窦夫人這棟“上上下下燈火通明,亮得好像燒着了一般”的大樓公館,哪裡持得了多久,轉眼間就會燈火熄滅,燒成灰燼。

     白先勇藉由徐太太的演唱,把《遊園》唱詞中的“皂羅袍”、“山坡羊”二折之大半,引入小說裡。

    所引“皂羅袍”的四句是: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賞心樂事誰家院—— 錢夫人耳中聽着這幾句唱詞,内心自白道:“杜麗娘唱的這段‘昆腔’便算是昆曲裡的警句了。

    ”錢夫人所謂“警句”,大概主要是指戲曲的唱法。

    可是作者賦予的含義就不在于此。

    這四句唱詞的内容意義,是“世事無常”,這正是此篇小說的主題,也是中國自古以來一脈相傳的文學主題。

    讀白先勇這篇作品,我們很可能聯想到《紅樓夢》第二十三回。

    林黛玉和賈寶玉葬過桃花,黛玉獨自走過梨香院牆角外,聽到裡面演習戲文,她們唱的,正是《牡丹亭》之《驚夢》一出(即《遊園驚夢》)。

    而曹雪芹也把“皂羅袍”這四句抄入小說文字裡。

    可是兩位作家的處理方法完全不同:曹雪芹明白說出林黛玉聽後,如何的“心動神搖”,如何的“越發如醉如癡,站立不住”。

    而白先勇卻是“一切盡在不言中”,不藉由小說人物明白的感傷反應,而藉由作者的隐喻隐示或雙關言語,把同樣的小說主題暗中有力呈現出來,傳達給予讀者。

     姚一葦先生在評析白先勇《遊園驚夢》的論文裡,也提到《紅樓夢》的影響,說:“像這類型的小說受《紅樓夢》的影響是明顯可見的,白先勇寫人物、衣着、環境、動作、甚至寫對白,都受到《紅樓夢》的影響。

    ”說得不錯。

    白先勇此篇,描寫景物人物形象活動之細膩,确實使人聯想到《紅樓夢》。

    可是我覺得,比這更值得留意和玩味的,是這兩個小說作品最終主題之一緻,或大約一緻。

     窦夫人金光閃爍,富麗堂皇的宴會,在我們這樣一個無常的人世裡,這樣一個有限的人生裡,确實隻是一個虛幻的夢境。

    就如天堂一般純美的大觀園,也是個虛幻的夢境。

    我們如果要把今日虛幻的夢,自欺地當做永恒境界來陶醉,那麼我們當然不能徹悟“世事無常”“人生有限”二句之真實性,認為隻是空洞虛假的成語。

    此即是: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可是,換一種說法,含義就大異其趣。

     我們如果像錢夫人那樣,死命攀住早已成為虛無的過去,把消逝了的往事當真再來體驗,那麼,眼前實實在在進行着的宴會,看來當然就好比虛夢一般。

    此亦是: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紅樓夢》的主題含義,隻符合我們的第一種說法。

    也就是說,曹雪芹相當确定地認為人生是“假”,解脫才是“真”。

    可是《遊園驚夢》小說作者,顯然還徘徊在猶疑不決的階段。

    就這一點來論,白先勇的世界,比起曹雪芹的世界,更像一個謎,更是真假難分,虛實難辨。

    也因如此,《遊園驚夢》遠比《紅樓夢》具有反諷的意味。

     而《遊園驚夢》小說裡,有關真假虛實的主題含義,白先勇十分巧妙地用戲劇表演的意象來表征(包括實際之演奏唱作,錢夫人心理上的重演過去,小說角色之清唱背景等)。

    我們時常聽人家說,人生好比一個舞台,我們都是舞台上的演員。

    白先勇顯然亦存心以舞台或戲台,暗喻人生;以表演唱戲,暗喻生活動作。

    可是,舞台上的戲劇,故事不都是虛構的嗎?表演的人,不都在作假嗎? 如此推想,我們覺得,白先勇雖然沒有曹雪芹那種自以為是的把握,他的人生觀到底還是大大偏向于消極否定的一面。

     另又一點值得注意。

    白先勇此篇,運用平行技巧,以過去存在過的人物和發生過的事情為依據,為“原本”,而在今日現實環境裡大量制造對合之“副本”形象。

    這也就是說,白先勇把“昔”當做實存的本體,把“今”當做空幻的虛影。

    然而,“昔”,不是明明消失無迹了嗎?“今”,不是明明就在眼前嗎?如此,白先勇暗示:虛即是實,實即是虛。

    假才是真,真才是假。

    這種矛盾論法或想法,正符合我們中國道家哲學思想。

    而白先勇對今與昔的這種看法,恰好又可由“太虛幻境”那副對聯句子來引申,雖然《紅樓夢》完全沒有“昔是實”的含義。

    如此觀之,白先勇的世界,比起曹雪芹的世界,在邏輯觀念上确實更為廣袤複雜。

    我們很可以把白先勇的小說主題,視為曹雪芹小說主題的擴大和延長。

     (注)《遊園驚夢》昆曲戲劇的演出本,杜麗娘入夢後的唱詞如下: 〔山桃紅〕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

    在幽閨自憐。

    轉過這芍藥欄前,緊靠着湖山石邊。

    和你把領扣松,衣帶寬。

    袖梢兒揾着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

    是那處曾相見,相看俨然。

    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

     〔畫眉序〕好景豔陽天,萬紫千紅盡開遍。

    滿雕欄寶砌,雲簇霞鮮。

    督春工連夜芳菲,慎莫待曉風吹顫。

    為佳人才子諧缱绻,夢兒中有十分歡忭。

     〔滴溜子〕湖山畔,湖山畔,雲纏雨綿,雕欄外,雕欄外,紅翻翠骈。

    惹下蜂愁蝶戀。

    三生石上緣,非因夢幻。

    一枕華胥,兩下遽然。

     〔鮑老催〕單則是混陽蒸變,看他似蟲兒般蠢動把風情煽。

    一般兒嬌凝翠綻魂兒顫。

    這是景上緣,想内成,因中見。

    呀,淫邪展污了花台殿。

    他夢酣春透了怎留連?拈花閃碎的紅如片。

     〔五般宜〕一個兒意昏昏夢魂颠,一個兒心耿耿麗情牽;一個巫山女趁着這雲雨天,一個桃花阆苑幻成劉阮;一個精神忒展,一個歡娛恨淺:兩下裡萬種恩情,則随這落花兒早一會兒轉。

     〔雙聲子〕柳夢梅,柳夢梅,夢兒裡成姻眷。

    杜麗娘,杜麗娘,勾引得香魂亂。

    兩下緣非偶然,夢裡相逢,夢兒裡合歡。

     〔山桃紅〕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

    則把雲鬓點,紅松翠偏。

    見了你緊相偎,慢厮連,恨不得肉兒般團成片也,逗的個日下胭脂雨上鮮。

    是那處曾相見,相看俨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

     〔綿搭絮〕雨香雲片,才到夢兒邊。

    無奈高堂,喚醒紗窗睡不便。

    潑新鮮冷汗粘煎。

    閃的俺心悠步亸,意軟鬟偏。

    不争多費盡神情,坐起誰飲?則待去眠。

     〔尾聲〕困春心遊賞倦,也不索香薰繡被眠。

    天呵,有心情那夢兒還去不遠。

     以上唱詞中,〔畫眉序〕、〔滴溜子〕、〔五般宜〕,〔雙聲子〕四折,是演出本加入的。

    其他五折則為《牡丹亭》第十出《驚夢》中之原文。

     參考書籍 《牡丹亭》,湯顯祖著,徐朔方、楊笑梅校注。

     《中國戲曲史》,孟瑤著,一九六五年文星書店出版。

     《文學論集》,姚一葦著,一九七四年書評書目出版社出版。

     《愛情·社會·小說》,夏志清著,一九七○年純文學出版社出版。

     《紅樓夢》,曹雪芹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