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的小說世界——《台北人》之主題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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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鵑花》),所珍貴而不能擺脫的過去,亦與他們的“青春”攸關:盧先生少年時與羅家姑娘的戀愛,王雄對他年少時在湖南鄉下定了親的“小妹仔”之不自覺的懷念。

    (他們的悲劇,當然,在表面上,也是實際上,導源于民國之戰亂)。

    這些小人物的“過去”,異于樸公、李将軍,在别人眼中,毫無曆史價值,但對他們本人,卻同樣是生命的全部意義。

     《台北人》中的許多人物,不但“不能”擺脫過去,更令人憐憫的,他們“不肯”放棄過去,他們死命攀住“現在仍是過去”的幻覺,企圖在“抓回了過去”的自欺中,尋得生活的意義,如此,我們在《台北人》諸篇中,到處可以找到表面看似相同,但實質迥異的布設與場景,這種“外表”與“實質”之間的差異,是《台北人》一書中最主要的反諷(irony),卻也是白先勇最寄予同情,而使讀者油然生起恻憐之心的所在。

     首先,白先勇稱這些中國大陸人為“台北人”,就是很有含義的。

    這些大陸人,撤退來台多年,客居台北,看起來像台北人,其實并不是。

    台北的花橋榮記,雖然同樣是小食店,卻非桂林水東門外花橋頭的花橋榮記。

    金大班最後摟着跳舞的青年,雖然同樣是個眉清目秀腼腆羞赦的男學生,卻不是當年她癡戀過的月如,《一把青》的叙述者遷居台北後,所住眷屬區“碰巧又叫做仁愛東村,可是和我在南京住的那個卻毫不相幹”。

    尹雪豔從來“不肯”把她公館的勢派降低于上海霞飛路的排場,但她的公館明明在台北,而非上海。

    《歲除》的賴鳴升,在追憶往日國軍之光榮戰迹時,聽得“窗外一聲劃空的爆響,窗上閃了兩下強烈的白光”。

    卻不是“台兒莊”之炮火沖天!而是除夕夜人們戲放之孔明燈。

    《孤戀花》之娟娟,是五寶,又非五寶。

    《秋思》之華夫人,花園裡種有幾十株白茸茸的“一捧雪”,卻非抗日勝利那年秋天在她南京住宅園中盛開的百多株“一捧雪”。

    《冬夜》裡餘教授的兒子俊彥,長得和父親年輕時一模一樣,但他不是當年滿懷浪漫精神的餘欽磊,卻是個一心想去美國大學念物理的男學生。

    窦夫人的遊園宴會,使錢夫人一時躍過時間的界限,回到自己在南京梅園新村公館替桂枝香請三十歲生日酒的情景。

    但程參謀畢竟不是鄭彥青,而她自己,年華已逝,身分下降,也不再是往日享盡榮華富貴的錢将軍夫人。

     白先勇對這些大陸人之“不肯”放棄過去,雖然有一點嘲諷的味道,但我認為卻是同情遠超過批評,憐憫遠超過譏诮。

    所以。

    我覺得,顔元叔在《白先勇的語言》一文中,說白先勇“是一位嘲諷作家”,容易引起誤解;而他說白先勇“冷酷分析……一個已經枯萎腐蝕而不自知的社會”,這“冷酷”二字,實在用辭不當。

    當然,白先勇并不似顔先生所說,隻處理上流社會(白先勇筆下的下流社會,真正“下流”得驚人)。

    但就是在處理上流社會時,他對其中人物之不能面對現實,懷着一種憐惜,一種同情,有時甚至一種敬仰之意。

    譬如《梁父吟》。

    我覺得,白先勇雖然刻畫出樸公與現實脫節的生活面貌,他對樸公卻是肅然起敬的。

    葉維廉先生在《激流怎能為倒影造像》一文中,論白先勇的小說,寫道: 《梁父吟》裡的革命元老,叱咤風雲的樸公,現在己惺忪入暮年,他和雷委員對弈不到一個鐘就“垂着頭,已經矇然睡去了”。

    不但是革命的元氣完全消失了,而且還斤斤計較王孟養(另一革命元老)後事的禮俗,而且迷信:合于樸公那一代的格調已不知不覺的被淹沒…… 我細讀《梁父吟》,卻和葉維廉有些不同的感受。

    如果我沒錯解,我想白先勇主要想表達的,是樸公擇善固執、堅持傳統的孤傲與尊嚴。

    從一開頭,白先勇描寫樸公之外貌,戴紫貂劑冒,穿黑緞長袍,“身材碩大,走動起來,胸前銀髯,臨風飄然……臉上的神色卻是十分的莊凝”,就使我們看到樸公的高貴氣質與凜然之威嚴。

    而樸公事實上之“脫離現實”,恰好給予這篇小說适度之反諷,卻不傷害作者對主角的同情與敬意。

    樸公與雷委員對弈,“矇然睡去”之前,卻先将雷委員的一角“打圍起來,勒死了”。

    而他被喚醒後,知道身體不支,卻不肯輕易放棄,他說: 也好,那麼你把今天的譜子記住。

    改日你來,我們再收拾這盤殘局吧。

     此篇最末一段,白先勇描寫樸公住宅院子裡的景色:“……蘭花已經盛開過了,一些枯褐的莖梗上,隻剩下三五朵殘苞在幽幽的發着一絲冷香。

    可是那些葉子卻一條條的發得十分蒼碧。

    ”盛開過的蘭花與殘苞,顯然影射樸公老朽的肉身。

    而“一條條的發得十分蒼碧”的葉子,應該就是樸公用以創建民國的那種不屈不撓,貫徹始終的精神吧! 《台北人》中之人物,我們大約可分為三類: 一、完全或幾乎完全活在“過去”的人。

     《台北人》之主要角色,多半屬于這一型,明顯的如尹雪豔、賴鳴升、順恩嫂、樸公、盧先生、華夫人、“教主”、錢夫人、秦義方等人。

    不明顯而以變型行态表征的,如《一把青》之朱青與《那血一般紅的杜鵑花》之王雄。

    這兩人都“停滞”在他們的生活慘變(朱青之喪夫,王雄之被人截去打日本鬼)發生之前,于是朱青變得“愛吃‘童子雞’,專喜歡空軍裡的小夥子”;而王雄對麗兒之癡戀,卻是他不自覺中對過去那好吃懶做,長得白白胖胖的湖南“小妹子”之追尋。

     白先勇冷靜刻畫這些不能或不肯面對現實的人之與現世脫節,并明示或暗示他們必将敗亡。

    但他對這類型的人,給予最多的同情與悲憫。

     二、保持對“過去”之記憶,卻能接受“現在”的人。

     《台北人》角色中,能不完全放棄過去而接受現實的,有劉營長夫婦《歲除》、金大班,《一把青》之“師娘”,《花橋榮記》之老闆娘,《冬夜》這餘欽磊與吳國柱等。

    他們也各有一段難忘的過去,但被現實所逼,而放棄大部分過去、大部分理想。

    剩下的隻是偶然的回憶。

    如此,負擔既減輕,他們乃有餘力挑起“現實”的擔子,雖然有時絆腳,至少還能慢步在現實世界中前行。

    這些角色對于自己被迫舍棄“過去”之事實,自覺程度各有不同,像“師娘”,就沒有自覺之怅恨,但餘欽磊與吳柱國,卻對自己為了生存不得不采的态度,懷着一種說不出的無可奈何之惆怅。

    這份無限的感傷,反映在《冬夜》之結語中: 台北的冬夜愈來愈深了,窗外的冷雨,卻仍舊綿綿不絕的下着。

     白先勇對于這類型的人,也是深具同情之心的。

    而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