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之對比反諷運用與小說氣氛釀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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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免被解聘,為升級,“隔兩年,我便擠出一本〔書〕來,如果不必出版著作,我是一本也不會寫了的”。

    二十年的講課吹噓。

    幾十萬字的學術著作。

    “都是空話啊”! 這一苦悶郁結,他深鎖内心一隅,不向人發抒,自己平時大概也無暇去想。

    為了在現實中生存下去,他忙碌于自認為空虛無用的工作,“這些年,我都是在世界各地演講開會度過去的,看起來熱鬧得很”。

    可是現在,坐在台北溫州街餘教授家咀,沉浸在舊日友情和往事回憶的溫暖中,這一郁結突然逐漸舒松争開。

    我們注意到,二友談話過程中,吳柱國仿佛被一股力量驅使,非向餘教授“認罪自白”不可,非把自己的“面具”一層層剝開不可。

     如此,在此短暫的時間内,吳柱國揭露了自己都不願面對的“自我”。

    而這個揭開了面具的赤裸裸的吳柱國,和他平日呈現于世的面貌完全不同。

    作者十分巧妙地用衣裝的解脫,來暗示“面具”的解脫。

    我們記得吳柱國抵達松山機場時,穿黑呢大衣,戴銀絲邊眼鏡,手持煙鬥。

    他一到餘宅。

    先就脫下了大衣,而他悲痛說起五四運動被美國學生無情地“重新估價”之經驗,他“把煙鬥擱在茶幾上,卸下了他那副銀絲邊的眼鏡”。

     除了衣服飾物的裝戴和解脫,吳柱國的整個神态儀表,給世人的印象和此刻揭露的“真我”之間,也成一個強烈對比。

    在飛機場時他梳理得“雪亮”的一頭銀白頭發,進入餘教授家“都讓他揩得蓬松零亂起來”。

    那份“恂恂儒雅”“從容不迫”的風度也消失不見,話說急時,他會迫促地“掙開餘教授的手”,聲音會變得“激動”“痛苦”,并“用手捏了一捏他那緊皺的眉心”。

     衣飾和儀表的改變與對比,當然都是影射吳柱國在現實世界裡所表現的生活态度,和他隐諱在内心的精神狀态,之間的大差距。

    五四時代,他滿腔熱血,敢做敢當,表裡如一。

    為達理想,他耿直不屈,不求妥協。

    可是如今,由于現實情勢的逼迫,現實生活的壓力,他把真正的自己掩藏起來,把“精神”榨擠一角,而和現世取得了妥協,從他的談話内容與口氣,我們很可以感覺到他現今這種妥協的生活态度。

    回台後,他忙于參加應酬,就是一個例子。

    以前他最“直”,現在變得甚“圓”;邵子奇請客,“我根本沒有下箸”,但大概因為他做官,是政府要人,他還是要赴約敷衍交際一下(餘教授則保留住某種憨直,還是“方”型人物,“不會講虛套”,因而和邵子奇斷絕了來往)。

    告别的時候,吳柱國說次日一早還要到政治大學去演講。

    作者用“政治”大學,而不用台大或師大,似亦存心傳達某種暗示。

     不錯——盡管吳柱國内心藏着深切的悲痛,時間畢竟也改變了他,無可挽回地改變了他。

    和餘欽磊的遭遇一樣,“現在”總征服“過去”,“現實”總征服“理想”。

    在飛機場上他從容不迫應對記者的訪問——他必須撐住現在的臉面。

    餘欽磊到底是屬于過去的人,他怎麼能不顧現在而奔向過去?所以,在歡迎的人群中看到餘欽磊,他也隻能悄悄在他耳邊說一句:“還是過兩天,我來看你吧。

    ”在餘教授的舊情溫暖中,他的内心郁結得以一弛,可是起身告辭時,他又已經回到了現實,說他後日便要飛西德參加一個漢學會議,“你不要來送我了”。

    他不要餘教授去機場送行,當然也是關懷他跛足行走不便等等,可是顯然也因為他知道,在記者和政府要人擁圍中,他将無暇顧及這個舊日的老友。

     吳柱國對五四運動時代老朋友所懷的愧怍心理,也十分值得注意,他深知中國人的問題,隻能靠中國人自己來解決(餘教授談到針灸治療時也說“中國人的毛病……洋法子未必奏效”),可是他自己卻“在國外做了幾十年的逃兵”。

    于是他覺得對不起五四時代的理想,五四時代的朋友。

    他說起陸沖在大陸跳樓自殺的事,感慨唏噓,即為一證。

    在這次相聚談話之前,他一直以為餘欽磊和賈宜生二人堅持着過去的精神,不顧生活清苦而守住自己“崗位”。

    他說: “你不知道,欽磊,我在國外,一想到你和賈宜生,就不禁覺得内愧。

    生活那麼清苦,你們還能在國内守在教育的崗位上,教導我們自己的青年——”吳柱國說着,聲音都微微顫抖了…… 他明白自己早被現實擊倒,卻以為老朋友還抱持理想,他的慚愧心情可想而知。

    談話過程中,餘欽磊每次提到他自己或賈宜生的窮困處境,吳柱國的回應和歎息總是“含糊”、“暧昧”的,這也暗示他内心的罪咎感。

    然而,愧怍的心情,不論多麼令他難受,到底抵禦不住現實的逼求。

    當他最後得悉餘欽磊因債務償還不清而打算出國,“吳柱國舉起手來,想說什麼,可是他的嘴唇動了一下,又默然了”,他想說又沒說的,是什麼?作者并沒說明。

    但我們可以想像推測,在這一片刻,他差一點說出要替餘教授還債,使他能繼續“守住崗位”。

    但他及時把話吞了下去,因為,他怎能不顧現實?再一年他就要退休了,退休以後的日子。

    沒錢怎麼過得去? 如此,恰似餘欽磊為自身現實需要而顧不得賈宜生,沒有出讓獎金,吳柱國在“情、理”正面沖突下,同樣選擇了“理”,犧牲了“情”。

     以上,我們已詳細看到,時間和現實環境如何無情地改變了小說裡的兩個主角。

    現在讓我們看看,作者又如何把五四時代和今日時代做為對比,以強調引發“不堪回首”的今昔感觸。

     概括言之,作者視野中的五四時代,是浪漫的,單純的,熱情的,追求精神解放的。

    今日時代,是理性的,機械化的,冷酷的,追求物欲滿足的。

    作者當然自己不說,也沒讓小說人物說出這樣的話,卻藉由餘,吳二人所叙述的自身遭遇,有力呈現出來。

     哈佛大學畢業生對五四運動的“重新估價”,就是一個好例子。

    這個從未到過中國,從未親身體會過五四經驗的美國小夥子,單單憑着書本上記載的客觀曆史事實,分析歸納,振振有詞下結論道: 這批狂熱的中國知識青年,在一陣反傳統、打倒偶像的運動中,将在中國實行了二千多年的孔制徹底推翻。

    這些青年,昧于中國國情,盲目崇拜西方文化,迷信西方民主科學,造成了中國思想界空前的大混亂。

    但是這批在父權中心社會成長的青年,既沒有獨立的思想體系,又沒有堅定的意志力,當孔制傳統一旦崩潰,他們頓時便失去了精神的依賴,于是彷徨、迷失,如同一群弑父的逆子——他們打倒了他們的精神之父孔子——背負着重大的罪孽,開始了他們精神上的自我放逐:有的投入極權懷抱,有的重新回頭擁抱他們早已殘破不堪的傳統,有的奔逃海外,做了明哲保身的隐士。

    他們的運動瓦解了,變質了。

    有些中國學者把“五四”比作中國的“文藝複興”,我認為,這隻能算是一個流産了的“文藝複興”。

     他這個結論,若憑純理性觀點來說,或許每一句都是對的。

    惟一的嚴重錯誤,便是他完全忽略了“精神”問題,認為天下萬事隻要用科學頭腦做理性分析,就能達獲真理,究得真情。

    這其實也怪不得他,因為現今這個時代,就是這樣,精神已經泯沒,一切以物質為重。

    論文題目《五四運動的重新估價》,“估價”二字,就有諷刺性的暗示含義。

    仿佛世上一切都能估計标價來售購似的! 物質壓倒精神的現象,不限于美國社會,在台灣也一樣。

    浪漫時代早成過去。

    餘欽磊也說:“就是把拜倫譯出來,恐怕現在也不會有多少人看了。

    ”現代人的“浪漫”觀念,不再是追求精神的解放,卻隻涉及肉體和色欲。

    難怪餘教授的學生,得知拜倫跛足而不肯相信,考試回答“拜倫的浪漫精神”,在卷子上也隻寫得出一大堆拜倫情婦的名字。

     當年發動“五四”那批學生,多是關心中國文化的知識青年,餘、吳等人所學,就都是文史和哲學思想方面的課程。

    可是現在,念文科的隻剩些女學生,餘教授班上,“上學期,一個男生也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