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從《台北人》的缺失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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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半年前,當我的《台北人》研析論文在《書評書目》雜志上連續刊載的時候,編者隐地先生一日來信,談起讀者對我這一系列論文的反應和感想。

    他說,讀者一般都認為我評論得極有道理,也都承認《台北人》确實是一部難得的文學佳作,問題是:這本小說,難道就沒有缺點嗎?一部文學作品,有優點,必該也有劣點吧?怎麼不見歐陽子說起《台北人》的短處?因此,隐地建議我在論畢各篇後,另寫一篇文章,專談《台北人》的缺失,以結束我這一系列的“文學批評”論著。

     當時我即回信對隐他說,我這些論文,與其說是“文學批評”,不如說是文學作品的闡釋與分析。

    固為我的興趣所在,和讨論範圍,是闡釋《台北人》這本書的深刻複雜的含義,與分析作者采取什麼樣的技巧,以及如何運用這些技巧,把此深刻複雜的含義呈示傳達出來。

    換句話說,我是首先無條件地接受了作者表現在作品裡的——未必一定就是作者本人的——人生觀與宇宙觀,而基于美學的觀點,進行研讨《台北人》諸篇小說之文字技巧。

    如何有力地,巧妙地,合乎邏輯地,把這一獨特的小說世界呈現在我們面前。

    如此,我個人對人世的看法,是否和《台北人》世界的種種景象互相印合,當然是毫不相幹的一回事。

     實在說,白先勇在《台北人》裡創造的想像世界,和我們現代大多數人的經驗世界,頗有一些不相符或不相容的地方。

    我可以站在今日一般人的立場,用理性批判态度,對《台北人》世界的景象與道德價值觀,提出以下幾點責評: 一、“過去”不見得真那樣美,那樣充滿活力和光榮;“現在”也不見得那樣醜,隻剩下腐朽和敗亡。

    這一點,從文化、社會、國家、個人,四方面來引申,都是同樣的。

    就以文化上的一個問題為例,《台北人》的世界,十分排斥西洋科技文明。

    可是機器和科學,亦有“美”處,為人類帶來了多少福利! 二、人類雖然絕對逃脫不了生、老、病、死的天命,但世上許多事情,還是可以單靠我們的意志和努力,改變發展的方向,隻哀歎而不行動,豈非大無志氣? 三、“靈”“肉”不必如此對立。

    情和欲,在一般情形下,是相随而生,不是對峙對敵。

    靈肉之間其實也難劃出明确的界線,此外,愛情和青春也無必然關聯。

    失去了青春的人,也可以真情相愛。

    生長在台灣的現代人,同樣也可能精神戀愛。

     四、“現實”未必醜陋可鄙。

    死命攀住沒有可能實現的幻想,或沒有現實為支柱的理想,不一定就能使人氣質高貴,保住尊嚴。

     五、《台北人》世界裡,迷信觀念太重。

     以上五點,隻是籠統而言。

    若要細加讨論,舉例詳述《台北人》世界的獨特性,或異于尋常處,我可以輕易寫上好幾萬字。

    而假設,作者表現在作品内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之是否合乎現世大衆,是決定文學作品優劣的條件或條件之一,那麼,我上面列舉的五大“責評”,以及可寫而未寫的好幾萬言,全都是《台北人》一書的缺失。

     回顧近年來批評界對《台北人》的評論,凡是貶抑此書的,所持論據大約也都不外乎上列五點。

    也就是說,《台北人》的“劣點”,或“缺失”,顯然不是作品本身藝術造詣的問題,而是作者表露的人生态度問題。

    但,對于作者所持人生觀的批評,是不是文學批評?或,退一步說,是否和文學批評有些關聯?這個答案,完全維系在“文學”二字做何種解釋。

     有人認為文學是一種手段。

    有人認為文學是手段,也是目的。

    有人認為文學就隻是它本身的目的。

    這是一個争辯不完的問題。

    所以,我們尋求的答案,也因各人文學觀之不同而異。

     如此,所謂“文學批評”,涉及範圍如何,未有一個明确的界定。

    而且照字面意義,甚至可以解釋為“有關文學的任何批評”。

    定義實在含糊不清。

    這就是為什麼我總希望人家把《王謝堂前的燕子》一書,即我讨論《台北人》的一系列文章,比較明白精确地指稱為“文學作品的闡釋與分析”。

     話說回來,讓我們就假設,文學作家表諸作品的人生觀之性質如何,真能或多或少影響作品的優劣。

    然而,這種基于世俗一般道德觀或價值觀的批評,用之文學作品的品質鑒賞,在實際評價時,會發生一些根本無法解決的困難。

    現在讓我慢慢加以解說。

     首先就是“對不對”或“正不正确”的問題。

    我們有一道德訓條:“明辨是非”。

    這是一句十分光明磊落的話,可是絕難實行。

    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