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之對比反諷運用與小說氣氛釀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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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值得注意的一點,即此篇小說中“冷”與“暖”的溫差對比,和其他有關溫度的意象使用。

    讓我們看看小說頭一段: 台北的冬夜,經常是下着冷雨的。

    傍晚時分,一陣乍寒,雨,又漸漸瀝瀝開始落下來了。

    溫州銜那些巷子裡,早已冒起寸把厚的積水來。

    餘欽磊教授走到巷子口去張望時,腳下套着一雙木屐。

    他撐着一把油紙傘,紙傘破了一個大洞,雨點漏下來,打到餘教授十分光秃的頭上,冷得他不由的縮起脖子打了一個寒噤。

    他身上罩着的那襲又厚又重的舊棉袍,竟也敵不住台北冬夜那陣陰濕砭骨的寒意了。

     這裡面,“冬夜”、“冷雨”、“乍寒”、“冷得他……打了一個寒噤”、“陰濕貶骨的寒意”等文字,都一再的強調屋外巷子裡氣溫之寒冷,影射今日現實世界之冷酷無情,而餘教授身上罩着“又厚又重的舊棉袍”,暗示他是一個背負着過去之記憶,不忘舊情的人,可是這件“舊”棉袍,竟也“敵不住……陰濕砭骨的寒意”,又暗示他雖然懷念過去,保留記憶,卻“敵不住”現實環境的冷酷逼迫。

    他“撐”傘禦雨,含義亦相似。

    那把傘破了一個大洞,所以也擋不住冷雨,使他在現實的冷酷中打了個“寒噤”。

    如此,就這麼幾行看來别無他意的描寫文字,已經暗中道出了《冬夜》的整個故事。

     和寒冷的台北街巷(現實世界)對立的,是餘教授“栖住”的這棟溫州街大學宿舍。

    首先,“溫州”二字,就有暗示性和預示性。

    吳柱國這次回國,探訪二十年前的故友,固然有了覺悟和失望,但,由于從現實生活的繁忙中拾得了這麼一兩個鐘頭的時間,得以和舊友再度分享過去光榮的記憶,得以揭下平時不願也不敢取下的面具,而知道會得到諒解,他心靈上的得償,總還是多于損失吧! 吳柱國有幸,艱難履步于此寒冷世界,得暫時駐足在一小片“溫州”。

     小說裡的“冷”“暖”意象對比,随着情節動作的進展,十分一緻地持續下去。

    細細審察作者之用字,我們不禁又一次拍案驚歎,白先勇怎能這樣高妙地在看來隻是流暢寫實的文字裡,賦予此般深刻的雙關暗示含義。

    白先勇的象征和意象,運用得如此自然,如此含蓄,如此不露鑿痕,許多讀者根本就沒發現到它們的存在。

    絕大多數的人認為,白先勇既然寫得出這樣一手流利好文句,他就沒花費心思,也沒必要花費心思,去探索有關單字效果變化的可能性問題。

    這是一般讀者對白先勇小說寫作技巧的最大疏忽和誤解。

    然而,正如莊子之:“郊丁解牛”,最高等的技巧原是不見技巧的技巧。

    民國以來,另有幾個小說作家,十分擅長于意象文字之使用。

    張愛玲就是最有名的一位。

    可是張愛玲的意象或象征,固然确實生動有力,花樣百出,卻常過于華麗炫耀,匠痕顯露,而且多半時候隻是訴諸讀者的感官(視覺、聽覺、味覺等),和使文字豐潤多彩,不見得總是和小說主題有必然的關聯,這是我的看法。

     話轉回來,讓我們繼續看一看《冬夜》裡,作者如何把“冷”“暖”之意象對比,與小說最終主題十分一緻地,貫徹運用到小說的結尾。

     吳柱國濕淋淋冷冰冰地抵達餘教授家,脫下大衣,揩幹頭臉,就把寒冷差不多都關在門外了。

    即刻,“餘教授将自己使用的那隻保暖杯拿出來泡了一杯龍井擱在吳柱國面前”。

    拿“自己使用的”“保暖杯”泡茶給老友,暗示餘教授把自己的溫暖給予朋友同享。

    吳柱國辍了一口,“茶水的熱氣,把他的眼鏡子蒸得模糊了,他除下眼鏡”,眼鏡被茶水熱氣蒸得模糊了,暗示餘教授的舊情溫暖,開始溶解他的冷面具;他“除下眼鏡”當然也就是預示他即将解除面具。

     談過一時話,餘教授見吳柱國“那杯茶已經涼了,便立起身,一拐一拐的,去拿了一隻暖水壺來,替吳柱國斟上滾水”。

    他不顧自己行動多麼不便,一拐一拐的,卻不肯讓朋友那杯茶冷去,用“暖水壺”斟上“滾水”,保持溫暖。

    可是,一旦對談的話題從溫暖的過去移轉到冷酷的現在,随着心情的轉變,室内溫度仿佛也突然降低似的,引起冷、痛之感,于是“吳柱國兩隻手伸到袖管裡去,餘教授卻輕輕的在敲着他那隻僵痛的右腿”。

    當吳柱國痛苦喊道“都是空話啊”,而對自己的“學術著作”發出“冷”笑,餘教授發現茶又“涼”了,立刻起身要換一杯熱的來。

    吳柱國卻“一把執住他的手”,先把話說完,把自己的底細揭發幹淨,才放他去,仿佛在迫令老友面對冷茶——冷的現實。

    而餘欽磊,也真的好像受到冷流侵襲,覺得右腿“愈來愈僵硬,一陣陣的麻痛,從骨節裡滲出來”。

     小說近尾,餘教授的兒子從外頭回到家裡的時候,“寒氣不住的從門隙窗縫裡鑽了進來”。

    餘教授,明顯的,十分疼愛俊彥,可是俊彥到底象征“現世”,所以他之進屋,就比如“現世”之侵入,帶進了寒氣。

    作者安排讓餘太太出外打牌,讓俊彥遲歸,使兩個老友單相獨會談話,是很有用意的。

    若有“現世”寒氣之侵襲,“溫州”也就溫不起來了。

     然而,“溫州”之駐足,是短暫的,還得匆匆回到寒冬的冷雨,回到現實的世界。

    餘教授送吳柱國走出巷口: ……餘教授将他那把破紙傘遮住了吳柱國的頭頂,一隻手攬在他的肩上,兩個人向巷口走了出去。

    巷子裡一片漆黑,雨點無邊無盡的飄灑着,餘教授和吳柱國兩人依在一起,踏着巷子裡的積水,一步一步,遲緩,蹒珊,蹭蹬着。

     雨點從紙傘的破洞漏了下來,打在餘教授和吳柱國的臉上,兩個人都冷得縮起了脖子來。

     不錯。

    今日現實人生,确是一條冷得令人縮起脖子的冬夜街巷。

    可是,在這漫長艱難的旅途當中,如果有那麼一小段程路,有一個能諒能解的朋友相伴而行,一同挨冷,一同蹭蹬,總會有那麼一點區别的吧?這個朋友,把自己惟一的破傘遮在你頭上,和你共用;雖然冷雨照樣從破洞漏下,無甚用處,總也會有那麼一點差異,會有那麼一點點的溫暖吧? 吳柱國乘計程車離去,餘教授獨自踅回到家,“他的長袍下擺都已經潮濕了,冷冰冰的貼在他的腿胫上,他右腿的關節,開始劇痛起來”。

    于是他“把暖在爐竈上那帖于善堂的膏藥,取下來,熱烘烘的便貼到了膝蓋上去”。

    他發現窗戶讓風吹開了,“趕忙蹭過去,将那扇窗拴上”,後又發覺“書桌上早飄進了雨水,把他堆在上面的書本都打潮了,他用他的衣袖在那些書本的封面上揩了一揩”。

     這些描寫都暗示,餘欽磊雖己在現實生活逼迫下擱置了早年的理想,他卻還珍惜保存着一份對過去的溫暖記憶,而這份記憶,他留心衛護着,盡可能不叫它受到現世或現實勢力的侵犯(所以他拴窗,揩幹書)。

    小說末尾,餘欽磊想起雅馨,那一段抒情式的回憶,十分動人,這也是餘教授要衛護的溫暖記憶。

    回憶的動作仿佛真的暫時淨化贖救了他的靈魂。

     他這棟溫州街宿舍,确實已“殘破不堪”。

    沙發“褴摟”,“破得肚子通通暴出了棉絮來”;榻榻米積年潮濕,“散着一股腐草的黴味”。

    屋裡“七橫八豎,堆滿了一本本舊洋裝書,有的脫了線,有的發了毛,許多本卻脫落得身首異處”。

    他已不大再去念這些書了,平時卻以“租來的”(不是購為己有的)武俠小說自遣。

    可是這一堆舊書,他卻頑固地,铿吝地,死守着,而當太太(現世)幹預,遺失了一疊筆記,這位早和現實取得妥協的好好老先生,居然也會“着實發過一次脾氣”,逼得“家裡的人”(現世)“再也不敢碰他客廳裡那些堆積如山的書了”。

     不錯。

    對于餘欽磊教授,這棟溫州街舊宿舍,是寒冷的現實世界裡惟一的暖巢。

    他“栖住”在這個暖巢裡。

    他還能感覺溫暖,因為,他知道,盡管理想已經失去,青春已經逝去,這個巢裡——也就是他心裡——至少還藏着一份尚未深受沾染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