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舊賦》裡的氣氛釀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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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少爺是李家惟一的男兒子,惟一可賴以“傳宗接代”的人。

    而他之變成白癡,變成廢人,不能傳宗接代,象征李家的“絕後”,與一個時代的結束。

    也象征中國傳統社會的瓦解,與傳統文化的無人“接棒”。

    作者對此即将完全斷絕的“過去”,既然滿懷怆然之悼念,他便在小說末尾,把這個與現世完全隔離的白癡,安置在一個仿佛亦被現世遺忘了的蒼涼荒蕪的境界。

     如此,當羅伯娘攙着順恩嫂走進院中,“院子的小石徑上,生滿了蒼苔……石徑兩旁的蒿草,抽發得齊了腰,非常沃蔓,一根根肥大的莖稈間,結了許多蛛網,網上黏滿了蟲屍”。

    她們走到石徑盡頭,“順恩嫂才赫然發覺,蒿草叢後面的一張紋石圓凳上,竟端坐着一個胖大的男人,蒿草的莖葉冒過了他的頭,把他遮住了。

    他的頭頂上空,一群密密匝匝的蚱蜢正在繞着圈子飛”。

    李家既是古文化、舊社會的象征,代表李家的少爺,當然也免不了“古”“舊”之特色,所以他“裹纏着一件臃腫灰舊的呢大衣”(多麼重的負荷!);“大衣的紐扣脫落得隻剩下了一粒”(這最後一粒,就是他自己吧!)。

    從他那“差不多脫落盡了”的一頭焦黃幹枯的頭發,我們可知他是個早已邁入中年的人。

    然而,露出的“粉紅的嫩頭皮”,“臉上兩團癡肥的腮幫子”,以及他逗玩蒲公英花的動作,都暗示這個可憐的少爺,由于無法逆着時代潮流獨力擔當持續傳統的大任,同時又不肯接受“這個時代就此完結”的殘酷現實,而躲避到白癡世界,回返到嬰童的心理年齡。

     李少爺起先沒認出奶他長大的順恩嫂。

    他隻“張着空洞失神的眼睛,怔忡的望着”。

    但當順恩嫂湊近,在他耳邊再輕喚他了聲,“突然他咧開了大嘴,嘻嘻的傻笑起來,口水便從他嘴角流了下來,一挂挂滴到了他的衣襟上”。

    順恩嫂替他拭口水,“忽然張開瘦弱的手臂,将胖男人那顆大頭顱,緊緊的摟進了她的胸懷”。

    她嗚咽幹位,輕喚着他,“幹癟下塌的嘴巴,一張一翁在抖動,一聲又一聲,凄症的呼喚着”。

     小說最後一段,由三四行文句組構的一幅生動遠景畫面,特别成功地醞釀出廣漠蒼涼的氣氛: 一陣冬日的暮風掠過去,滿院子裡那些蕪蔓的蒿草,都蕭蕭瑟瑟抖響起來,把順恩嫂身上那件寬大的黑外衣吹得飄起,覆蓋到胖男人的身上。

    羅伯娘伫立在草叢中,她合起了雙手,抱在她的大肚子上,觑起眼睛,仰面往那暮雲沉沉的天空望去,寒風把她那一頭白麻般的粗發吹得通通飛張起來。

     這段文字裡,埋伏着隐約的死亡象征。

    羅伯娘“白麻般的粗發吹得通通飛張起來”。

    這句話,創造出一個意象,使人看到死亡的白網,在頭上飛張開來。

    而順恩嫂,“寬大的黑外衣吹得飄起,覆蓋到胖男人的身上”,也給人類似印象,覺得看到死亡,或敗亡,覆蓋了少爺,覆蓋了李家,覆蓋了中國傳統社會文化。

    事實上,作者在小說一開頭,就小心經營制造這裡的黑白死亡象征。

    頭一段,作者描寫順恩嫂,就特别留意勾繪她這件黑外衣:“披着一件黑色粗絨線織成的寬松長外套,拖拖曳曳,垂到了她的膝蓋上來”,連她攜帶的包袱也是黑色的:“她的左手彎上,垂挂着一隻黑布包袱”(内包白蛋)。

    而羅伯娘一入場,作者也特别把她那一頭蓬亂白發,比喻為“白麻織成的網子一般”。

     但這篇小說裡最明顯的死亡象征,當然還是李夫人事實上之病亡。

    她的病亡,正如少爺之變成白癡,影射李家的崩潰,傳統社會文化的崩潰。

    有一點很值得注意,李夫人死前說了一句話:“好冷。

    ”,以象征含義來解釋,促使她死亡的,促使中國傳統社會文化瓦解的,就是我們現今這一個“好冷”的世界——這個冷酷的,機器般的,為物質與功利而舍棄人情溫暖的工商業社會。

     然而,李夫人的死,另又牽涉到一個不大容易解說的問題,即隐匿在這篇小說裡的那麼一點“超自然”(Supernatural)含義。

    首先,我們注意到,順恩嫂和羅伯娘都相當“迷信”。

    一見久别的順恩嫂,羅伯娘大喊一聲“老天爺”,便說:“我的左眼皮跳了一天,原來卻應在你身上!”順恩嫂得知李夫人死前,最後說了一句“好冷”,便恍然大悟他說,難怪她一連三夜夢見夫人向她招手,要她拿件風衣來給她穿。

    得到夫人去世消息時,順恩嫂在台南“燒了兩個紙紮丫頭給她老人家在那邊使用”。

    當她得知李家衰敗的現況,兩次喊“造孽”,羅伯娘則喃喃批評:“他們家的祖墳,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