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橋榮記》的寫實架構與主題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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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得多。

    這倒不是說《花橋榮記》的叙述者,和主角之間,關系比較密切。

    相反的,秦老太和朱青之間的關系,比起老闆娘和盧先生,要來得密切多了。

    然而在《一把青》裡,秦老大這個角色,所占地位,全然是附屬性的;朱青是小說裡顯然的、惟一的主角。

    秦老太在叙述中所提到的一點關于她自己的事,全是被作者利用來當做朱青故事的背景的。

    所以,我們雖也可從秦老大的叙述内容和口吻,窺知她大緻是怎樣一個人,作者卻沒有意思特别去刻劃她的為人和性格,《花橋榮記》的老闆娘一角,卻不居“附屬”地位,有其獨立之重要性。

    她的叙述,某些部分,和盧先生完全無關。

    可是從頭至尾,不管她說的是自己生活圈子裡的瑣事,或是盧先生的故事,卻都同樣十分流露出她自己的個性。

    而且我們感覺得出,這是作者的存心。

    所以,從這一點來論,我們也很可以把老闆娘當做這篇小說的主角。

     細讀《花橋榮記》,我們不禁再度贊歎白先勇寫實力之驚人。

    裡面的角色,不論大小,一律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但最耐人尋味的,還是說話人自己,因為,從她那些對别人品頭論足的閑話中,從她講述故事的方式和口氣中,從她對人對事的反應和評價中,我們不僅看到活生生的盧先生,和同樣活生生的一批社會小人物,我們更看到她自己——一個心地不錯、驕傲于自己過去,喜與人搭讪聊天、有虛榮心、也有點勢利眼、頗俗氣、頗風趣、愛探聽别人閑事、富人情味但更關心自己目前生計的中下階級飯店老闆娘。

     好一個有血有肉,逼真實在的女人!她似乎具備她這般年齡的女人常有的特點,偏見和毛病: 一、喜歡追憶并誇言自己當年之風采。

    她追叙自己年幼時,在桂林,跟奶奶送米粉到大公館人家,那些闊太太“看見我長得俏,說話知趣”,就塞給她一把把的賞錢。

    又,她對光顧她飯店的那批老光杆子說:“你們莫錯看了我這個春夢婆,當年在桂林,我還是水東門外有名的美人呢!我替我們爺爺掌櫃,桂林行營的軍爺們,成群結隊,圍在我們米粉店門口,像是蒼蠅見了血,趕也趕不走,我先生就是那樣把我搭上的。

    ” 二、喜歡做媒,做不成就懊惱。

    秀華本來無意再嫁,但因“秀華和盧先生都是桂林人,要是兩人配成了對,倒是一段極好的姻緣”,所以老闆娘苦口婆心勸誡她,一方面又去打聽盧先生的“家當”,探知他養雞賺的錢,利上加利,“起碼有四五萬,老婆是讨得起的了”,便歡歡喜喜做一桌子的桂林菜,請兩人吃飯做媒。

    盧先生的拒絕,“氣的我混身打顫,半天說不出話來,天下也有這種沒造化的男人!他還想吃我做的冒熱米粉呢!” 三、地域觀念與勢利眼。

    老闆娘隻愛自己家鄉,看不起他鄉。

    米粉,當然啰,隻有桂林花橋榮記的才最好,“什麼雲南過橋細粉!”專愛探人陰私的顧太大,是“那個湖北婆娘”。

    潑辣浪蕩的阿春,是“那個台灣婆”。

    同樣廣西同鄉,如果是“榮縣、武甯,那些角落頭跑出來的,一個個龇牙咧嘴。

    滿口夾七夾八的土話,我看總帶着些苗子種。

    那裡拼得上我們桂林人?一站出來,男男女女,誰個不沾着幾分山水的靈氣?”秀華後來終于出嫁,而且嫁得一個富厚的商人,老闆娘才原諒了盧先生。

    “倒底算他是我們桂林人,如果是外鄉佬!”老闆娘不僅對人的出生地,用“勢利眼”相看,她對闊綽家庭出身的人,也另眼看待。

    她牢牢記得桂林那些“大公館”的人物,并說:“能怨我偏向人家盧先生嗎?人家從前還不是好家好屋的,一樣也落了難。

    ” 四、愛唠叨,多管閑事。

    老闆娘顯然是個外向人物,很喜歡同人打交道,搭讪聊天,難怪“長春路這一帶的住戶,我閉起眼睛都叫得出他們的名字來了”。

    她向顧客吹說她以前是多麼美的一個美女,便是她“多話”之一證。

    那些廣西同鄉的家庭背景,和生活私事,她都了如指掌,而且喜歡品頭論足,說人是非。

    她噜噜蘇蘇評議李老頭子和秦癫子,就是好例子。

    老闆娘取笑顧太太(盧先生的房東):“這個湖北九頭鳥,專愛探人陰私。

    ”其實,這正是“五十步笑百步”。

    她自己,還不是津津樂道别人的“陰私”:什麼秦癫子“去摸一個賣菜婆的奶”啦,“我看八成是花癡”啦,又批評阿春“兩隻冬瓜奶,七上八下,鼓槌一般,見了男人,又歪嘴,又斜眼”等等,例子不勝枚舉。

    當顧太太告知她盧先生如何和阿春姘上,兩人如何大白天裡赤精大條的性交,她嘴裡雖然嗔怪顧太太“包打聽,誰家媳婦偷漢子,她都好像守在人家床底下似的”,可是自己卻也聽得好感興趣的。

     除了上述這些中國社會的中老年婦人常犯的“通病”,又因為老闆娘是一個小生意人,深知維持生活之不易,她具有十分現實的眼光和作風,總是以“賺錢過活”為第一要務。

    她抱怨來她店裡吃飯的小公務員,“個個的荷包都是幹癟癟的……想多榨他們幾滴油水,竟比老牛推磨還要吃力”。

    李老頭子上吊後,“他欠的飯錢,我向他兒子讨,還遭那個挨刀的狠狠搶自了一頓”。

    因而抱怨道:“我們開飯館,是做生意,又不是開救濟院”。

    好難得碰見盧先生這麼一個桂林同鄉,來店裡包飯,當然她要特别加些料:牛肉是腥子肉,豬肉都是瘦的。

    每禮拜又親自下廚一次,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