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舊賦》裡的氣氛釀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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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也很快提高。

    不幸的是,組合成社會國家的基本“個人”,卻失去“心”,失去“清”,隻是“肉”,隻是“物”。

    人間變得“好冷”,人類心靈無法溝通。

    人,成了養得健康碩壯的行屍走肉。

    反之,我國傳統的文化,與傳統社會觀念,一向偏重精神,偏重“清”,而十分漠視或輕視肉體現實。

    于是人間充滿溫暖;人,由于能夠自别于動物和無生物,也就是說,因為是萬物之“靈”,而能保持一份做“人”的光榮與尊嚴,但,正如一個人不能單靠精神過活,一個社會、一個國家、一個文化,在長期漠視肉體現實的情形下,必然因貧血而不支倒下。

    難怪殘破的李宅,位于“南京”“東路”,而房子大門柱上的一對玻璃門燈,“右邊一隻碎掉了”。

     白先勇的冷靜頭腦,清楚明白,我們如果要在現世活下去,就必須接受肉體現實,重視肉體現實。

    然而他那癡情的心,卻固執不肯放棄他顯然認為比生命更可貴的“精神”。

    所以在他小說創作中,我們常可感覺到肉體與精神之間又強又緊的張力。

    他的人生觀顯然是“甯為玉碎,不為瓦全”,他完全是和中國傳統文化認同的。

    我看過一篇登在香港某雜志上的讨論白先勇小說的批評文章,作者顯然是左派,名叫李黎,論文題目是《殡儀館的化妝師》。

    這“化妝師”,指的就是白先勇。

    李君抨擊白先勇的小說題材與小說人物,并特舉《思舊賦》為例,指責白先勇的“階級觀念”。

    李君十分贊成李小姐“唾棄了那個家”,也好像認為桂喜和小王兩個年輕仆人,偷竊主人一箱玉器逃跑,是很應該的事。

    但,最使李君義憤填膺的,是白先勇把痛罵桂喜和小王的話,“塞進如此忠心耿耿的模範奴仆口中來說”,這,等于是作者“強迫被剝削的階級也與他認同,一起來責備其他不甘于被剝削的人”。

     對于這樣的“文學評論”,我本來不願浪費篇幅談起,我之所以提及,是想用此做個引子,解釋一下白先勇為什麼選用兩個老女仆,來抒發他的思舊懷古之情。

     我已相當詳細地讨論,這篇小說的真正主角,不是二老女仆,而是李長官家庭與中國傳統社會文化。

    而李家既影射傳統社會文化,那麼,忠誠悼念傳統社會文化的人,就不能是李家自己人,卻又必須是十分忠于李家的人。

    這樣的人選,沒有比舊式家庭的老忠仆更适當的了。

     而順恩嫂和羅伯娘,正如美國“南方文學”裡幾個有名的黑人女仆,像《聲音與憤怒》中的笛爾西(Dilsey),或《飄》裡的“嬷嬷”(Mammy),一點都不認為自己的身分是卑下的“奴”。

    她們隻覺得自己是幫助主人做工的朋友,而在這種身份中保持着一份尊嚴。

    于是,在她們心目中,主仆之間的恩情,價值遠甚于抽象的“人權”觀念(正如今日婦女,雖明知“女權”道理,卻還為“情”自甘受縛)。

    我們一般人,談到美國南北戰争,常以為南方人是壓迫黑奴的“壞人”,北方人是解放黑奴的“好人”。

    這實在是曲解了曆史。

    南北戰争的真正意義,是北部工商業社會與南部農業社會之争。

    美國有一大派曆史學家,以查裡斯·畢亞德(CharlesA.Beard)為首,堅持認為南北戰争的成因是經濟性的,成果是政治性的,而黑人之被解放,隻是附帶産生的結果,與道德問題毫不相幹。

    所以,北方工商業社會的勝利,并不一定就是人道主義的勝利,而南方農業社會的失敗,也不能說是貴族階級該得的報應。

    世界上沒有一種社會形态可能是完美的。

    各種社會都有優點,有缺點。

    一個社會的存亡,與“好”“壞”時常無關,完全取決于是否合乎時代趨勢,時代需要。

     美國南方文學作家福克納(WilliamFaulkner),對于被時代潮流沖沒的南方農業社會,心懷無限惦緬眷戀,我認為白先勇和福克納的小說作品,頗有一些相似之處,但這點我已在《白先勇的小說世界》一文裡讨論過,現在不再贅述,另一個比較通俗的例子,是密契爾女士(MargaretMitchell)的《飄》(GoneWiththeWind)。

    讀過《飄》的人,看到裡面南北軍作戰情形,一定比較同情南軍,讨厭“北佬”。

    而實際上,貴族出身的南軍領導者李将軍(Gen.RobertE.Lee),最後雖然戰敗,在曆史上卻成為一個有名的偉人。

    他的高貴氣質,莊重風度和崇高理想,直到今日還被人贊美稱頌。

    這種現象,在美國如此一個隻重功利隻計成敗的現實社會,倒是不常見的。

     話已說了不少,離題也遠了,就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