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之對比反諷運用與小說氣氛釀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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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吃着你炖的雞呢。

    ”金大班應聲戲答:“我還沒宰你這頭小童子雞,哪裡來的雞炖給他吃?”就是在《遊園驚夢》那麼一篇雅緻作品裡,我們也能找到類似的暗示。

    程參謀向錢夫人敬酒,一連喝下三杯,臉上頓現酒暈,“額頭發出了亮光,鼻尖上也冒出幾顆汗珠子來”。

    這臉神描寫,和當年鄭彥青與她肉體交歡時的臉神描寫,頗為相近,所以作者雖未點明,我們卻可想像,錢夫人這時,至少在潛意識裡,閃過一絲對于過去那次性交的記憶。

    而就在同一個時候,“程參謀替錢夫人拈了一隻貴妃雞的肉翅,自己也挾了一個雞頭來過酒”。

     如此,餘教授的太太,要打牌赢錢“買隻雞來炖給你吃”,就不單表示她關心丈夫肉身的健康,亦暗示她心裡明白餘教授需要她肉體所能給予他的性欲滿足。

    盡管餘教授滿心懷念雅馨,那“随風飄去”的“淩波仙子”,他的肉體卻必須活下去,在現實中活下去。

    他不得不吃,不得不睡,而在吃飯睡覺與照顧肉體生命的忙碌中,靈性的光輝逐漸黯淡,往日的理想逐漸消亡。

    不錯——“現在”總戰勝“過去”,“現實”總戰勝,“理想”,正如餘教授每次想阻止太太打牌,“他太大總是赢的”。

    人,若要長保靈性,惟一的方法,恐怕就是擺脫肉體,像雅馨那樣早日“随風飄去”。

    雅馨就是因為早死,才能在餘教授心目中成為“靈”的永恒象征,她仿佛毫無肉性,所以,當然,二十年前在北平替吳柱國餞行,她做的是“挂爐鴨”,而不是炖雞之類。

     餘教授的理想被現實擊敗的一大證據,便是他停止翻譯《拜倫詩集》。

    從二友談話中,我們得知餘欽磊早年立志譯完拜倫詩集,吳柱國原以為他早已譯畢,問起在台灣是否暢銷,才知并未譯完,“這七八年,我沒譯過一個字”。

    餘教授不但停止譯作,教書也不再熱心,不似吳柱國想像那樣“守住崗位”。

    卻一心設法争取外國贈送的研究獎金出國。

    他想出國,完全是被現實生活需要所逼,因為他送大兒子留學,借過一大筆債,無法還清,便打算出國積留些錢,償清債務。

    五年前,他好不容易争得哈佛大學一個福特獎金,卻在赴美的前幾天被一輛機器腳踏車撞斷了腿,不得不住院治療。

    他明明知道生活窮困異常的賈宜生,也申請了這項獎金,如果自己宣布放棄,賈宜生可能就會得到,可是他一直攀住不肯放棄,在醫院一躺五個月,哈佛就取消了這項獎金,餘教授對賈宜生的深厚友誼,是不容置疑的,這從他談及他時的感傷語氣,為他到處奔走籌治喪費與撫恤金的事實,替他整理校對未完成的《中國思想史》之苦心,都可以看出來。

    可是,顯然,當友情與自身現實的迫切需要起了正面沖突時,被犧牲的總是友情。

    現實,終是勝利的一方。

     吳柱國告辭,餘教授陪他走出巷口。

    正當吳柱國要踏入計程車,兩人握别的時候,餘教授突然聲音微顫道: “柱國,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好意思向你開口——” “嗯?” “你可不可以替我推薦一下,美國有什麼大學要請人教書,我還是想出去教一兩年。

    ” “可是——恐怕他們不會請中國人教英國文學哩。

    ” “當然,當然,”餘教授咳了一下,幹笑道,“我不會到美國去教拜倫了——我是說有學校需要人教教中文什麼的。

    ” “哦——”吳柱國遲疑了一下,說道,“好的,我替你去試試吧。

    ” 以上這幾句對白,是小說最後的一個高xdx潮,呈示并強調出現實的全面勝利,理想的全然敗潰。

    餘教授要去美國,要停止教拜倫,即意味了在現實生活逼迫下,終于完全擱下了一生的理想。

    他不再教浪漫文學,也暗示他那一度光輝燦爛的浪漫精神之熄滅。

    如果吳柱國還對餘教授抱着一絲幻想,臨别時的這幾句話,把他最後這絲幻想也奪走了。

     可是有一點,我們卻也不能忽略。

    餘欽磊被現實所逼,打算出國,隻要去“一兩年”,并沒有要移民到美國永居的意思。

    這表示他還要回到自己的家,自己的國,自己的“崗位”。

    所以,我們不宜說他“放棄”了理想,“屈服”于現實;隻能說他“擱下”了理想,“接受”了現實。

    可歎的是,他可能沒想到,現實的壓力并不是暫時的,而是愈積愈重。

    他也許以為“暫時”擱下理想,可是如此一擱,重新拾起的希望就愈來愈渺茫了。

     現在讓我們轉過來,看看吳柱國和他的處境。

     吳柱國是《冬夜》小說的第二主角,作者對他的處理,份量不及餘教授,可是從作者對他那麼一點的客觀描繪裡,特别從吳柱國本人的談話内容和語氣裡,我們同樣活生生的看到他,并感染到他内心深處的困苦。

    基本上,他的故事和餘欽磊相似——都是現實戰勝理想的無可奈何的悲哀故事。

     在小說開頭描述部分,作者藉由餘教授的回想,描寫吳柱國這次回國抵達松山機場時之外貌與風度: ……那天吳柱國穿着一件黑呢大衣,戴着一副銀絲邊的眼鏡,一頭頭發白得雪亮了;他手上持着煙鬥,從容不迫,應對那些記者的訪問。

    他那份恂恂儒雅,那份令人肅然起敬的學者風範,好像随着歲月,變得愈更醇厚了一般。

     這樣的描繪,制造一種印象,使人覺得時間和吳柱國,并非“逆行”,而是“順行”。

    使人覺得歲月并沒有能改變他。

    可是實際上如何? 他的改變,不如餘教授的改變那樣明顯。

    一大原因即他并非首要主角,作者沒把他年輕時候的面貌長相,呈現介紹給讀者,因而在外形上,我們無法比較他的今昔(不像餘教授,有秃頭與濃發等之今昔對比)。

    作者對吳柱國的興趣,和要表現的重點,是他心情上和生活态度上,由于現實情勢的逼迫而造成的轉變。

     吳柱國是在一九四八年出國留學的。

    他本拟次年返國,卻因大陸易幟而留居美國,轉眼二十年,這些年内,他在美國大學教中國曆史,寫過幾本關于唐代政治曆史的書,成為國際有名的東方曆史權威。

     客觀說來,這樣的成就,确實是很不錯的了。

    他應該可以自豪,至少,他在國際間宣揚了一點中國文化!在松山機場上他表現的那種“學者風範”,和他在學術上的成就是十分相配的,可是,在二老友深入談話過程中,我們窺知這位“從容不迫”“恂恂儒雅”的學者,内心卻迫壓着深沉的痛苦、愧作,和空虛的感覺。

     從小說對白,我們得知五四運動時,北大青年打入趙家樓,下監獄那群學生當中,領頭打駐日公使章宗祥的,便是吳柱國。

    他又扛大旗領隊遊行,跟警察打架,足見當年他是一個熱血奔騰,志氣高昂,不肯妥協的愛國青年。

    他的愛國情操,深植于他心中,盡管久居國外,久未接觸祖國土地,在他那國際學者的形貌下,卻一直珍留着中國靈魂。

    抵達餘教授家的時候,他脫下大衣,“裡面卻穿着一件中國絲棉短襖”,就是作者的一個暗示。

     他留在美國教書,成為權威教授。

    從表面上看來,也就是從他實際活動表現評論起來,他都十分成功地适應了新環境。

    可是他心底深處,卻埋藏着一份不肯說出口的隐痛。

    所以,他在國外大學教課,“大多止于唐宋,民國史我是從來不開的”,“我們過去的光榮,到底容易講些”。

    當年他是五四運動的領導者,五四是他的光榮,五四精神沒人能比他更了解。

    但當哈佛大學一個剛畢業的美國學生,在東方曆史學會宣讀論文,用純理性觀點把五四運動批評得體無完膚,他卻一句辯駁話也不說,默默離開了會場。

    最深痛的悲哀是說不出口的。

    要說出口而受得了,就得扭曲一下,例如當笑話來講。

    在美國任教二十年,吳柱國隻一次向學生提到五四運動,那是因為看到美國學生鬧學潮而引起的話題,“也不過是逗着他們玩玩,當笑話講罷了”。

     吳柱國内心的空虛無用之感,如此之沉重,把他靈魂壓得麻痹了。

    于是他任由自己像個機器人似的活在現實世界,習慣地向外國學生吹噓李唐王朝的強盛,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