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天裡亮晶晶的星星》之語言、語調與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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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報導,女同性戀者的生活型态就又不同),固然也有一些能夠安靜地和固定的同性伴侶過夫婦一般的生活,但大多數都安定不下來,也控制不了自己,堕陷在肉欲與愛情追逐的輪回中,總是移動遊蕩,急切探索,不斷地追尋,卻像繞圈子一般,從少年時期繞到老年,永遠找不到解脫的出口。

    試看作者的描寫: 或許是個七八月的大熱天,遊冶的人,在公園裡,久久留連不去,于是我們都在水池邊的台階上,繞着池子,一個踏着一個的影子,忙着在打轉轉。

    濃熱的黑暗中,這裡浮動着一绺白發,那裡晃動着一顆殘秃的頭顱,一具伛偻的身影,急切的,探索的,穿過來,穿過去。

     這一大群人(根據美國社會調查,在美國,每六個男人,就有一人有同性戀經驗),年輕的,年老的,繞着荷花池,“忙着在打轉轉”。

    他們的“目前之務”,是互相探索,尋找“對象”,一等遊冶的人離去,便可展開他們的“活動”。

    可是作者的文字描寫,卻也适當地影射了這些人的整個生活狀态。

     對于大多數的男同性戀者,青春是最大的“本錢”。

    因此他們特别怕老。

    他們膜拜青春肉體,所以當然他們信的教,是“祭春教”。

    然而除了這一共同“信仰”,這個同性戀的類型集團又可分為許多小類型,或不同“階級”。

    第一種的分類法,是按照年歲:一般說來,年歲愈大,階級就愈低。

    如此,小說叙述者所代表的年輕輩,就和他所說的“我們的爺爺輩”,隔着一段距離,不互相打成一片。

    除了“教主”,因為有“來曆”,存“過去”,而多少赢得年輕一輩的尊敬(雖然可能是半頑笑似的尊敬),叙述者團體對于那些長着“一绺白發”、“一顆殘秃的頭顱”、“一具伛偻的身影”的老年同性戀者,顯然不大看得起。

    叙述者就說: 公園裡那些夜遊神中,比他(教主)資格老的,大有人在。

    然而他們猥瑣。

     另一個分類法,是按照各人的性向和打扮。

    同樣是同性戀者,卻有好幾種不同的性向典型。

    有像黑美郎那樣“自以為是個大美人”的,疲困起來就“墊起了腳尖,張開手臂,伸了一個懶腰,哦哦的打了幾個呵欠”;身穿猩紅緊衫,黑短褲,坐在台階中央,甩動一雙穿着涼鞋的光腿,“炫耀得像一隻初開屏的小孔雀”。

    可是也有像山地人阿雄那樣原始曠野的,或脫得精赤跳山地人的祭春舞,或穿緊繃的白帆布臘腸褲,“全身都暴露着飽和的男性”。

    然而他們大多數,特别是那些結了婚或已經沒有青春可以炫耀的人,外貌打扮經常和普通人無異。

    就像那穿着“花格子夏威夷衫”的肥胖秃頭外國人,或如換上“一套嶄新發亮的淺藍沙市井西裝”的教主,我們在路上碰到,一點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奇特。

     男同性戀者的又一種類型劃分法,是按照各人的職業或興趣。

    譬如小說裡,導演教授莫老頭,和“天生就是個武俠明星”的阿雄以及“将來一定要闖到好萊塢去”的黑美郎,就因為志向興趣相似,乃超越年齡之分界而同屬一類。

    另一職業集團便是“三水街的那一幫小幺兒”。

    這些“小幺兒”,其實就是男妓,一般都向結了婚的或沒結婚的中老年同性戀者“拉客”,并像普通妓女那樣每次收費。

    叙述者所代表的團體,不包括這些以金錢交易為主的男妓,反而和他們有對峙之勢,頗看不起他們。

    可是那幫小幺兒,“卻并沒有因此占了下風,他們三五成群的,勾着肩,搭着背,木屐敲得混響,在台階上,示威似的,蕩過來,蕩過去,嘴裡哼着極妖冶的小調兒”。

     男同性戀世界,既以青春肉體為本,一般男同性戀者最大的憂懼,和最難堪的悲哀,便是青春消逝,肉體不再被人追尋,而肉欲卻固留不去。

    在讨論《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一篇時,我曾提過,白先勇常以潮濕悶熱的夏夜,象征肉欲的飽和狀态。

    《滿天裡亮晶晶的星星》便是一個好例子。

    小說裡面前後兩次有關同性戀者急切探索尋求“對象”的寫實,背景都是“七八月的大熱天”,“濃熱的黑暗”。

    特别是小說末尾兩大段的描寫文字,泛滿了“肉”意。

    茲錄下其中幾行: 那是個不尋常的夏夜,有兩個多月,台北沒有下過一滴雨。

    風是熱的,公園裡的石階也是熱的,那些肥沃的熱帶樹木,郁郁蒸蒸,都在發着暖煙,池子裡的荷花,一股濃香,甜得發了膩。

    黑沉沉的天空裡,那個月亮——你見過嗎?你見過那樣淫邪的月亮嗎?像一團大肉球,充滿了血絲,肉紅肉紅的浮在那裡。

    公園裡的人影憧憧,像走馬燈一般,急亂的在轉動着。

     緊接着,作者細膩描寫黑美郎如何炫耀身體姿态,原始人阿雄如何暴露飽和的男性,三水街小幺兒又如何示威似的勾逗引誘。

    教主的突然出現,把大家“懾住了”,可是這份注意力隻持續片刻。

    “頃刻間,台階上又恢複了先前的鬧忙。

    夜漸漸的深了,台階上的腳步,變得愈來愈急的,一隻隻的腳影都在追尋,在企探,在渴求着。

    ”教主孤獨站立,“一直到那團肉球般的紅月亮”,從他身後恹恹下沉,他才帶着一個名叫小玉的小幺兒,一同離去。

     就教主今日的實際行動來評判,他便是同性戀者之中典型的青春已逝、肉欲猶存的悲倫人物。

    但為什麼他獨不“猥瑣”,獨有“那麼一點服衆的氣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