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葬》的象征性、悲悼性與神秘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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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葬》是《台北人》的最後一篇,也是較短的一篇,全文大約六千字。

    這個短篇小說,固然也具有獨立性,自成一個優秀完整的作品,它在《台北人》整體結構中所占的地位和意義,卻更值得我們注意。

    如果《永遠的尹雪豔》是《台北人》的序言(prologue),《國葬》,更顯而無疑的,是這本小說的結語(epilogue)。

    或許,我們甚至可以說,《國葬》一篇,是台北人墓碑上雕刻的志文。

     故事是寫一個力衰體弱的老者秦義方,在一個寒冷的十二月清晨,到台北殡儀館内他舊日長官李浩然陸軍一級上将的靈堂,當時之所見所感,以及隆重的公祭典禮之後,他好不容易登上一輛十輪軍卡車,跟着靈樞啟程赴墓地的情形。

    小說始終客觀叙述,作者首先把故事的人、地、時,予以客觀描寫,固定下來。

    可是在秦義方向李将軍的遺像跪拜過後,作者随着秦義方的内心感觸,很自然地鑽入他的内部意識,于是開始藉由這個老副官的主觀觀點,回叙往事,抒發感慨之情,揭露李将軍的為人。

    這之間,作者又時而夾入靈堂裡動靜的客觀描述(在秦義方觀察所及範圍内),主要卻是為了繼續刺激引發秦義方的回憶。

    小說近尾,啟靈時分,又有一段文字,客觀叙述秦義方如何不容易地獲準搭上一輛侍衛卡車去送靈。

    小說即以他在卡車上興起的一個光榮往事回憶為終結。

     從秦義方的内心自白或唠叨,我們得知他打北伐那年起,就背了暖水壺跟着李将軍,從廣州打到山海關,之後幾十年間,忠誠服侍他,陪他渡過各種大風大險。

    可是數年前,由于年紀衰老,又得了哮喘病,李将軍終于叫他退休,到天氣暖和的台南養病。

    他滿心不願意,一則因為跟了李将軍一輩子,很以自己是他的副官為榮,不願喪失這個身份;二則因為他十分敬愛李将軍,覺得天下隻有自己才摸得清楚他的脾氣,知道如何照顧他,極不放心把這個責任交付給别人。

    可是主人既然已經開了口,他覺得沒臉在公館裡賴下去,隻得退休到台南,住在榮民醫院裡養病。

    從他在靈堂裡興起的一堆内心牢騷,我們得知他把李将軍的心髒病突發死亡,完全歸罪于那些不懂得如何照顧他的年輕侍從,“這些小野種”,“這起吃屎不知香臭的小王八”。

    他真的相信,“這次要是他秦義方還在公館裡,他就不會出事了”。

    小說裡,處處呈示出老的一代被年輕一代取替的現象。

    例如公祭典禮中,“一式大禮服,佩戴得十分堂皇”的三排将官,都是“新升起來的将官”,秦義方“一位都不認識了”。

     秦義方這個人,有優點也有缺點。

    作者對他,雖然明顯的滿懷溫暖的同情,卻保持客觀寫實,不隐飾他的缺點,沒把他理想化。

    他詛咒年輕的侍從,就是一例。

    他怨恨這些年輕侍從,一方面因為他覺得他們沒好好的照顧李将軍,另方面必也因為他們奪走了他的身份地位。

    他也是個頗有虛榮心的人,人家稱他“李浩然将軍的副官”,他就覺得“光彩得了不得”,後來長官叫他退休養病,他的首一反應,是覺得不“體面”。

    我們甚至還可說,他頗有點“勢利眼”:不論是抗日勝利那年在南京中山陵,或今日在台北李将軍的靈堂,他都十分注意那許多的“高級将領”,“将級軍官”。

    對于那些享有高貴地位的将軍——尤其是上一代的——他滿懷敬慕和近乎童稚的好奇。

     對于他衷心敬愛的,服侍了一輩子的長官,秦義方也不是沒有怨言。

    他内心咕嗜,李将軍嫌他老,嫌他病,把他“攆出門去”。

    雖然,事實是,他真的老,真的病,需要休養。

     然而,就是在他咕噜埋怨的時候,我們從他的抱怨口氣,感覺出來的,還是他對主人死心塌地的“忠”和“愛”。

    除了忠誠的敬愛,他對李将軍還懷有一種近乎母性的衛護心理。

    夫人過世後幾年内,冬天夜裡,他常起來替李将軍蓋被,就是一個例子。

    在靈堂裡,他看到久居美國的李少爺,向吊唁的客人鞠躬答謝。

    以前少爺從軍校裝病退下來,跑到美國去的時候,李将軍氣得一臉鐵青,喝道:“你以後不必再來見我的面!”過了這許多年,現在又見到已經長成中年人的少爺,秦義方“那張皺成了一團的老臉上,突然綻開了一抹笑容來”。

    他“伸出手去,他想去拍拍中年男人的肩膀,他想告訴他:父子到底還是父子。

    他想告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