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關燈
樣,縣城賓館的走廊裡,看着母親欲言又止的臉,回想之前的這一切,顧小影的腦海中仿似有巨大的風呼嘯着刮過。

    當顧媽終于忍不住回頭掩飾快要掉出來的淚水時,一股涼氣從顧小影心底緩緩冒上來。

     是瞬間,有一種可怕的念頭倏忽一下子将她籠罩,冥冥中,似乎有聲音告訴她:顧小影,你看見了嗎,這才是生你養你的父母,他們把你放在心裡最顯要的位置上,怕你委屈,怕你為難,怕你缺了任何一件該有的東西;而别人的父母說到底隻熟悉自己的兒女,他們即便再愛你疼你,也不會像你的親生父母那樣,心心念念地替你注意很多你自己都注意不到的細節…… 更何況,她知道,自己從小在幸福環境裡長大,父母待她是嚴厲當中有疼愛,而管桐的父母不僅與她隔了二十六年的生活,甚至還隔着一個“城鄉二元結構”——他們或許不是不想用心,而是壓根不知道要把心意用在哪裡。

     他們愛管桐,當然也愛她顧小影——可是這種愛遙遠而生疏,帶着無法回避的清冷。

     他們是彼此世界的陌生人,所以不知道對方想什麼、要什麼、在乎什麼……或者在很長一段時間内,這種狀況都不會改變。

     這樣想着想着,顧小影就漸漸覺得心裡發堵。

     她似乎是到這時才清楚地意識到:和一個苦孩子出身的青年才俊在一起生活,所要面對的恐怕不僅僅是一個她愛的男人,還有這個男人背後,一個全然不同的家庭、一段全然陌生的背景、一群全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這是他的責任,也是她的。

     那麼是不是說,管利明那用來剔牙的筷子尖、謝家蓉那難辨其意的方言口音,以及兩代人之間完全雞同鴨講的話題、南轅北轍的衛生标準、難以調和的生活習慣……都将是她顧小影生活中的一部分? 顧小影并沒有忘記,管桐說過的,成家立業後,就要把父母接到城裡一起生活。

     天啊……顧小影終于忍不住悲從中來! 開始的時候隻是眼眶酸酸的,可是委屈是會膨脹的——它們越脹越大,漸漸就有淚水落下來。

    她一個人呆呆地坐在賓館裡的床上,手裡攥着那條平日裡父母絕對不會買給她的項鍊,漸漸開始抽泣。

     終于到管桐進門時,當顧小影擡頭看見管桐的刹那,在管桐驚愕的目光中,這種委屈瞬間膨脹到了最大! 顧小影終于忍不住号啕大哭。

     管桐有點措手不及。

     他急忙坐到顧小影身邊,想伸手幫她擦淚。

    可是還沒等碰到她,顧小影就恨恨地往後閃。

     管桐納悶地問:“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你還好意思問?!”顧小影一邊想這些亂得像草一樣的事,一邊嗚嗚地哭,“都怪你!” “我怎麼了?”管桐簡直摸不着頭腦。

     顧小影哭得稀裡嘩啦的,一邊抹眼淚一邊說:“為了給你們家省錢,訂婚儀式取消了,‘改口費’也一分錢都不要,g城的婚房是我爸媽幫忙裝修的,所有需要購置的結婚用品都是我在采購,你工作忙顧不上這些事,我能理解,可是你爸媽怎麼也一點都不操心呢?哪有這樣娶媳婦的啊?!” 管桐愣住了。

     顧小影委屈得不得了:“管桐,哪個女孩子不想要一場浪漫到能記一輩子的婚禮?可是我知道浪漫不能當飯吃,所以就一切從簡。

    我隻是沒想到居然會簡單到什麼都沒有!到頭來就連項鍊都要我媽買!管桐你知道不知道這些東西都是要男方家裡準備的啊?而且你見過哪家結婚還得自己開車去送姑娘出嫁的?好吧,就算我們不說這些問題,可是總要把家裡收拾一下吧!你那麼愛幹淨的一個人,你媽好歹也算是有過點大家閨秀的背景,可是看看家裡現在的這個環境,你們怎麼就能一切從簡到一點誠意都沒有呢?” 管桐終于歎口氣,坐到顧小影身邊,企圖緩和氣氛:“對不起,我也是第一次結婚,不知道還有這麼多注意事項。

    ” 顧小影卻怒了:“管桐你少打馬虎眼,現在是開玩笑的時候嗎?” 管桐再歎口氣,伸手把顧小影圈到懷裡,摟緊了,伸出手給她擦眼淚。

    他看着她哭腫的眼,心裡真的很内疚。

     可是,除了“對不起”,他還能說什麼? 寂靜的房間裡,管桐那麼無奈。

     他緊緊抱住懷裡的小妻子,也是到這時才意識到彼此之間相差的六歲的确是道不小的鴻溝——他即便努力再努力,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内洞悉她的内心。

    她是那樣快樂、無憂無慮的孩子,從小就擁有好的一切,加上滿腦子的浪漫小念頭,她是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屬于他的那段吃鹹菜啃窩頭的歲月,也理解不了他的很多選擇的。

     是,沒錯,他管桐的确是愛幹淨,那是因為他從讀初中起就住校,到研究生畢業時,他的住校生涯已經長達十三年。

    作為一個老師眼裡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好學生,他當然從小就要求自己把身邊的一切都收拾得有條不紊。

    而謝家蓉,她從來沒有享受過大戶人家的優越生活,從她有記憶起,迎接她的就是草房、泥炕、鄙棄的白眼、飛來的唾沫……她兩歲時母親就已經病倒在床,她甚至沒怎麼穿過幹淨的衣服。

    至于管利明,某些根深蒂固的大男子主義思想已經使他沒有幹家務活的習慣——房子收拾幹淨了也會再髒,反正都是一樣住,幹淨或不幹淨又有什麼區别呢? 他甚至都沒法告訴顧小影,當他看見家裡這種冷清場面的一瞬間,心裡有多惱火!可是,他總不能沖自己那滿臉喜氣的父母發脾氣吧? 他該怎麼辦? …… 漫漫長夜,兩個擁抱在一起的男女,一對法定意義上的夫妻,就這樣各懷心思,愁腸百結。

     不知道過了多久。

     或許一個小時,或許兩個小時,總之到顧小影哭累了,筋疲力竭地犯困時,她才擡起頭,淚眼朦胧地看着管桐:入眼即是他已經無比疲憊的面容,本來年輕好看的臉上有明顯的黑眼圈,眼裡布滿血絲……顧小影瞬間開始心軟。

     她突然想到:管桐已經連續加班好多天了吧?他有多久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心裡一酸,忍不住伸出手摸摸管桐的臉,再用指尖小心翼翼地碰碰他的黑眼圈,哽咽着問:“你又加班了?” 管桐一愣,蓦地被溫柔的情緒擊中。

    他緊緊手臂,讓她貼伏在他胸前,然後低頭吻上她的眼睛。

     顧小影閉上眼任他溫柔地吻着,氣息仍然還有些哽咽,情緒卻明顯平複下來。

    剛才還咆哮沸騰的絕望漸漸淡去,心疼與愛卻悄悄上漲。

    她本來就是那樣不長記性的人,或許不過幾秒鐘的時間,她已經自動自發地替管桐做出如下解釋——且不說各地風俗不同,就算風俗相同,管桐的工作已經忙到廢寝忘食,他沒有空閑準備婚禮也是情有可原;他的父母勤儉節約慣了,能省一分是一分,更犯不着為一場面子工程鋪張浪費;至于衛生狀況,既然當地家家戶戶皆是如此,又何必要求自家一定要窗明幾淨…… 是的,顧小影承認,當時她的确是在用一種阿q精神安慰自己。

    可是托q兄所賜,短暫的麻醉至少可以讓她放下那些委屈和不甘,沉入他給她的溫柔,不再哭泣。

     也是到這時,顧小影終于記起此行r城的最終目的,也記起兩個月前的那張《結婚證》:绛紅色封面、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後,是簡單卻鄭重的宣告——她顧小影,和他管桐,已經是合法夫妻。

    從此,無論疾病、災難、貧窮,都無法将他們分開! 這是他們的至死不渝。

     那麼,從此以後,所有的苦惱,他們分擔;所有的快樂,他們共享。

    是誰說過的,把苦惱分給對方一半,你就隻剩苦惱的二分之一;把快樂分給對方一半,你就擁有了快樂的平方。

     要知道,她顧小影,從來就不服輸! 衛生習慣、家庭背景、生活差異、語言障礙……她堅信,隻要她用心,車到山前必有路,沒有什麼是她無法克服的事! 這樣想着,顧小影就感覺自己瞬間變成了剛吃完菠菜的大力水手!她突然睜開眼,吓了管桐一大跳! 管桐呆呆地擡頭看顧小影:“幹嗎突然睜眼?像貞子一樣。

    ” 顧小影樂了:“你也看日本恐怖片?” 管桐實在想不明白顧小影怎麼就能一晚上又哭又笑的,隻能無奈地答:“别人看的時候,偶然看了一點。

    ” “哦。

    ”顧小影點點頭,順手把長頭發捋到前面。

    管桐正納悶着,隻見顧小影突然擡起頭,用兩手把垂在前面的長頭發扒出一條縫,瞪大眼睛,眼珠往下看,翻起眼白沖着管桐,再次吓得他一愣! 管桐下意識地退一下,瞪着顧小影道:“顧小影你幹嗎?!” “咦?好失敗,你就不能表現得更加驚恐一點嗎?”顧小影撇撇嘴,跪在管桐身側的床上,挺直了腰,抱個枕頭居高臨下地看着管桐,“我要睡覺了,你還不快回家?明天早晨我還要早起化妝呢。

    ” 管桐微微一笑,伸手拉住顧小影,看着她問:“不生氣了?” 顧小影低頭嘟囔:“生氣也沒用啊,都嫁給你了,無所謂了,入鄉随俗吧。

    ” 管桐看着女孩子微紅的臉頰,心裡一熱,手上一使勁,便把顧小影拉倒在身邊,再一翻身,毫不猶豫吻上去。

    顧小影閉上眼,伸出手攬住管桐的脖子,感覺他吻着她的唇、她的脖子,一路向下。

    開着空調的房間裡,溫度适宜,她甚至能聽見他漸漸急促的呼吸,臉越發紅了。

     也是這時,她突然聽見他嘟囔:“顧小影你不懷好意。

    ” 顧小影睜眼,果然不懷好意地看着管桐笑:“我怎麼了?别動不動就給我安罪名。

    ” “你穿成這樣,分明是引誘我犯罪。

    ”管桐瞥顧小影一眼,伸手捏捏她吊帶睡裙上的細帶子,暖黃色燈光下,顧小影自己都能看出睡裙裡沒有穿内衣。

     顧小影低頭看看自己,再擡頭看看管桐,翻個白眼:“我怎麼可能哭之前還專門換衣服?再說誰知道你今晚還會過來,按理說婚禮前新郎新娘是不能見面的,知道不?” 她伸手推推管桐:“快回去,明天一早還要來接我呢。

    ” ——按照風俗,第二天一早,管桐的确是要從自己家裡出發,到縣城賓館裡接新娘,而後返回家中舉行婚宴。

     管桐終于長歎口氣,翻身下床,順手把空調溫度升高一點,再給顧小影拖一條毛巾被過來,仔仔細細地把她覆在被子裡,這才吻一下她的額頭,轉身離開。

     顧小影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在唇角綻開一小朵微笑。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