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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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跟吃了炸藥似的,難道你不覺得現在最應該爆炸的是我嗎?自家的事都理不清呢,還要來斷你倆的無頭公案。

    ” 許莘為姐姐打抱不平失敗,隻好悻悻地坐下來。

     不過嚴肅的話題一旦被打斷也就進行不下去了,江嶽陽漢口氣起身告辭:“顧小影,你好好休息,我們還是先走吧。

    ” 他一邊說話,一邊拽一拽許莘的長頭發。

    許莘氣惱,轉身就咬江嶽陽的手,被江嶽陽勒住脖子往外帶。

    顧小影在二人身後看着他們那副劍拔驽張的樣子,忍不住想笑。

     許莘被江嶽陽拖着,一路出了顧小影家門口。

    可是剛走了兩級台階卻突然停住了,江嶽陽不知道她要幹什麼,也停住腳步。

     隻見許莘回過頭,看看站在門口的顧小影,讷讷地猶豫一下才開口:“小蒼蠅……我不知道你打算怎麼處理這件事,可是我覺得再怎麼鬧别扭也别拿離婚開玩笑。

    換了是我,我都不敢想,如果我很在乎的那個人突然離開我,再也不回來,或者将來還會成為别人另一半,我要怎麼辦?” 說完這句話,許莘才擺擺手,反手拽過也有些發愣的江嶽陽,一路拳打腳踢地下了樓。

     留下顧小影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裡,扶着門愣住了。

     她想:是啊,如果有一天,管桐和别人在一起了,自己要怎麼辦? 直到進了屋子,顧小影才覺得後怕起來——上帝啊!她都不敢想象,一旦兩人勞燕分飛後,自己會不會每個夜晚都想他? 她隻是這樣幻想一下,就覺得自己的心髒糾結着疼起來。

     天啊,如果有那麼一天,管桐看顧小影就像看陌生人……他甚至可能和别人再婚,和别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他們最親密的時分她顧小影會在哪裡,會在做什麼?她會不會知道,那個離開他的男人依然過得很幸福,她會不會知道她曾經天經地義擁有着的那些如今都變成了别人的? 顧小影猛地一哆嗦,身上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正發呆,聽見門響,是顧爸顧媽買菜回來。

    顧媽一開門,看見顧小影站在客廳裡傻呆呆的樣子,心裡還一驚,趕忙問:“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我挺好,”顧小影幹笑一聲,急忙往書房走,“我就是想想我要看哪本書。

    ” “有時間多休息一下,不要總是看書,”顧爸看着女兒歎氣,“或者給管桐打個電話也好,他走的時候還一萬個不放心……” “爸,你真比我媽還别啰嗦。

    ”顧小影笑。

     顧爸瞪一眼顧小影,不說話了,轉身跟着顧媽進了廚房。

     顧小影籲口氣,趕緊躲進書房。

     書房裡還是那副樣子,整齊,帶一點墨汁的清香——管桐閑暇時,除了看那些顧小影怎麼也看不進去的枯燥書籍,也就喜歡練練毛筆字。

    當然偶爾也下下象棋,顧小影嘲笑說他的愛好比正常人提前了三十年。

    她有時候會帶他玩跳舞毯、wii,不過很可惜,在這方面,管桐的四肢極不協調,從遠處看過去,好像癫痫。

     想到他滿頭大汗手足無措的樣子,顧小影的唇角就微微翹起來。

     你看她還是愛他的,盡管不說在嘴上,盡管不久前還是那麼絕望,可他到底還是她生命中至關重要的一部分——原來,生活最本真的地方就在于,每個現實生活中的人,都比小說中的角色理智很多。

     書桌上攤開一張宣紙,看來管桐走得急,沒有來得及收起來。

    顧小影微微歎口氣,走上前準備幫他收拾書桌。

     然而就在她看清楚那幅字的内容時,顧小影突然有些發愣! 她有些不相信地眨眨眼,再眨眨眼,看見白色宣紙上一筆一畫寫着一阕并不算多麼廣為人知的詞。

     是工整的小楷,一字字,一句句,柔柔地撞上她的心房:明月斜,秋風冷,今夜故人來不來,教人立盡梧桐影。

    (唐)呂岩.《梧桐影》。

     “呼啦”一下子,好像有熱流從顧小影心中湧過——梧桐影,是管桐和顧小影嗎? 那麼,既已立盡梧桐影……今夜故人來不來? 淚水一點點浮上來,顧小影不會不知道,管桐那樣死闆而含蓄的人,寫這樣一阕詞,一定是到最欲哭無淚、無處表達的時候,才能落筆的吧? 她似乎都能看到,在她的沉默與抗拒裡,管桐度過了多麼内疚與痛苦的兩天,他一個人,坐在書房裡寫這阕詞的時候,想的都是她……興許,還有他們他們那未曾謀面就已經失去的孩子。

     那到底是他的骨血,這兩天,他心裡一定也不好受。

     這樣想着,顧小影再也無法忍住,隻能任淚水一滴滴落下來,打在雪白的宣紙上,漸漸洇濕了墨迹,化成一片片濃重的霧霭……。

     (10) 那晚,待到顧爸顧媽入睡,顧小影才拿起卧室的電話,撥通了管桐的手機。

     隻響了一聲,那邊就急急接起來,張嘴就說:“爸,我是管桐。

    ” 顧小影鼻子一酸,沒有說話,管桐以為信号不好,着急地“喂喂”兩聲:“爸,信号不好,你再說一遍,出什麼事了嗎?小影好不好?” 顧小影的眼淚終于止不住地湧出來,她吸吸鼻子,可心裡沉沉的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聽到啜泣的聲音,管桐一下子就沉默了,過會才試探着問:“小影?” 顧小影哽咽着“嗯”一聲,管桐有些着急,可又怕吓着她,便努力壓住心裡的着急,低聲問:“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肚子還疼嗎?” “我哪裡都不舒服!”顧小影終于忍不住哭出聲,她知道自己此時一定難看極了,可是她就想咧嘴大哭一場,“管桐,你什麼時候回來啊?” 管桐心裡猛地抽痛一下,手緊緊抓住電話聽筒,遲疑了幾秒鐘的時間。

    顧小影還是不停地哭,管桐覺得自己的心髒都被她哭成了一片一片的。

     半晌,管桐終于開口:“小影,不哭了,你先睡覺,我忙完手頭的事就回去看你。

    ” 顧小影聽到這句話,更加悲從中來——每一次,他似乎都是這麼敷衍她,對她說“我忙完”就如何如何,可是恐怕連他自己都知道,他永遠都忙不完。

     顧小影沒有再說話,隻是輕輕挂斷手中的電話。

     帶一點絕望,帶一點麻木,帶一點委屈,她呆呆地在床上坐了很久,直到累極了,才躺下昏昏睡去。

     醒來的時候天還黑着,顧小影聽見身邊窸窸窣窣的響聲,微微睜開眼,看見管桐換了睡衣坐在床邊。

     顧小影迷迷糊糊地問:“你怎麼回來了?” “我回來看看你,下午再走,”管桐幹脆掀開顧小影的被子,把她撈到自己的被子裡來,摟緊了,疲憊地說:“乖,再睡會兒,我忙到半夜才把事情都做完,還要開三個小時的車。

    ” 可量顧小影徹底清醒了,她眨眨眼,擡頭看看牆上的挂鐘,指針指到淩晨三點半。

     她吸口氣——四百公裡的夜路啊,他自己開車?他瘋了?! 顧小影略微偏一偏腦袋,感覺管桐轉身關上燈,再把臉埋在她頸窩裡,呼吸緩慢。

    她心裡蓦地就泛出柔柔的心疼來——她知道,每當人疲憊到極緻的時候,呼吸就會變得遲緩而沉重。

     她翻個身,把臉埋進管桐的懷裡,感覺管桐緊一緊自己的手臂,在她耳邊喃喃:“老婆,對不起。

    ” 顧小影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早晨六點多的時候,管桐準時被自己的生物鐘喚醒了。

     他一睜眼就看見顧小影正倚在床頭看着窗外發呆,一動也不動。

     管桐微微歎口氣,也坐起來,伸手把顧小影拉進懷裡,牢牢圈住了,陪她看窗外依稀的晨光。

    朝陽大片大片地染在對面樓宇的玻璃上,帶一些恍惚的反光,洇出好看的紅色來。

    管桐眼看着窗外,手輕輕覆到了顧小影的小腹上,感覺真絲睡裙下的肌膚溫熱柔軟,而他的心卻那麼沉重。

     他終于低聲問:“還疼嗎?” 顧小影不說話,隻是搖搖頭。

     管桐把下巴擱在顧小影頭頂,說:“對不起……那天,我不該沖你吼……” 聽到這句話,顧小影的身體微微一僵,好像又被帶回到那個絕望的夜晚。

    她深深吸口氣,回轉身伏在管桐胸前,感覺有淚水一點點滲出來。

     管桐覺察到胸前的濕意,急忙低頭,伸手擡起顧小影的下巴,緊張地擦去她臉上的淚水,心裡湧出大股大股的内疚:“對不起,老婆,都是我不好,我——” 可是沒等他說完,顧小影就打斷他已經重複了一萬次的道歉,她哽咽着問他:“管桐,這些年,你累不累?” 管桐愣住了。

     過好久,顧小影重複問:“管桐,這些年,你不累不累?” 管桐沉默幾秒鐘,答:“還好。

    ” 顧小影靠在管桐懷裡歎口氣:“這幾天,我閑來無事,看了很多雜志。

    有篇文章讓我很震撼,叫做《我奮鬥了18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裡面說‘來到上海這個大城市,我發現與我的同學相比我真是土得掉渣。

    我不會作畫,不會演奏樂器,不認識港台明星,沒看過武俠小說,不認得mp3,不知道什麼是walkman……農村孩子沒摸過計算機,英語是聾子英語、啞巴英語,連老師都讀不準音标……比較我們的成長曆程,你會發現,為了一些在你看來唾手可得的東西,我卻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 她抑頭看看管桐,問他:“是這樣嗎?” “是。

    ”管桐的心情有點沉重,他點點頭,把夏涼被拉高一點,蓋住顧小影。

     “可是以前,我都不知道,”顧小影一邊歎息,一邊握住管桐的手,眼眶有些濕潤,“我在城市裡長大,隐約能猜到一點跳出農門的壓力,卻不知道他們在城市裡拼一套房子、一個城市戶口、一份事業到底有多難。

    我想,他們得放棄多少享受生活的機會,才能給後代提供享受生活的可能。

    ” 管桐也歎口氣:“前陣子,我看了一篇文章,說的是農村孩子的路為什麼越走越窄。

    裡面提到了包括教育公平在内的一系列問題,專家說‘階層分化不可怕,可怕的是階層固化,隻有随着社會的發展,每個人都有向上流動的機會和希望,整個社會才能充滿活力、充滿希望’,真是一語中的。

    我才發現這麼多年來,如果說我有點憂國憂民的心,可能都是因為自己有幸從這種階層固化的危機中掙脫出來,才有力氣回頭看那些不想掙脫或者無力掙脫的人,隻是越看心裡越難受……” 就這樣,那個清晨,顧小影第一次聽管桐講起自己的少年時代。

     那是個生在山裡的少年,每天起早貪黑地去上學,因為離家遠,從初中起就住到了學校裡。

    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可是他一個月也吃不上一次肉。

    雖然身高還不算是太矮,可是那年那月的他面黃肌瘦,天天都覺得吃不飽。

    那時候,每到寒暑假他就要去幫人收扇貝,然後一分一分地攢下錢來拿去買複習資料。

    他天資并不聰穎,所以便要咬緊牙關,用超過常人幾倍的努力去讀書,直到考上大學、考上研究生。

     然而,就是這樣尋常的七年,對他來說卻更加艱辛:他要不停地兼職,給電大生上課、給中學生做家教、給電器公司發調查問卷……他幾乎沒有休過寒暑假,最困難的時候連衣服都是同學們捐獻的。

    可是他沒自卑過,他還是很認真地讀書、做論文,以省級優秀畢業生的身份畢業,考入省委辦公廳。

    他隻是沒想到,當生活開始一帆風順的時候,相戀三年的女友卻提出分手。

     那一刻,從來都很自信的他幾乎被潮湧般的自卑打倒,他上可以給蔣曼琳的母親一個不卑不亢的回答,心裡卻無法占用那些惶恐、孤獨、憂慮……他第一次發現,自己有這樣緻使的缺陷,自己再怎麼努力,也無法彌補這些缺陷…… 所以,管桐真是用了很久,才從昔日這些絕望的深谷中爬起,再以常人難以想象的勤奮,給自己換來一份體面的生活、樹立起職業的自信,也一片片修補好自己碎了一地的自尊心。

     這樣的生活,出生于城市裡的顧小影、甚至看這個故事的你我,可曾經曆? 顧小影就這樣被震撼了。

     她第一次聽到這些心酸的故事,也第一次知曉這樣的管桐……似乎也就是從那一刻起,顧小影知道了,她之所以曾經愛上這個男人,就是因為他從這樣的生活裡走出,他身上帶有歲月賜給他的善良、大方、堅定、豁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