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老梁爺爺鞭笞新注

關燈
?我們從兩個極端走到一起就成了一個戰壕裡的戰友,于是我們的苦悶和孤獨也就相通了。

    我們再往前走一步就是您的勇敢和豪爽及片刻之間對暴力的運用,而您再往前走一步就是我們的苦惱、擔憂、煩躁、恐懼和脆弱。

    于是讓我們在我們的中間地帶在百十年後相互不見面的情況下相會和握手吧。

    我們本來不是一條河流裡的水,但是因為我們的不解和不通,我們反倒一脈相承。

    過去您一直生活在人民大衆之間,現在怎麼就不能和自己的後代子孫相溶呢?血濃于水,我們的老梁爺爺。

    一百年前你是一個叱咤風雲的土匪和黑社會大頭目,于是您就成了除惡揚善和如百年之後懦弱如我們的保護神。

    不管誰家出了問題都要找您,讓您摸摸他的頭。

    你總是拖着自己的充滿鼻音的腔調說: 「不要緊,不要緊。

    」 ──百十年之後,我們就感到是您摸着了我們的頭。

    是您對我們說: 「把一切的不放心交給我吧。

    」 「把煩惱留給我,你接着開心去吧。

    」 …… 百十年前你對遇到麻煩的衣衫褴褛的窮苦百姓說: 「一切都會好的。

    」 「孩子會找回來的。

    」 「誰綁走的,讓誰送回來。

    」 「這幾擔租子不用打了,不要再說我打不起還不上帳的話了。

    也不用再喝鹵水上吊了。

    喜兒也不用去黃世仁家了。

    這租子也不會再來要了。

    不要緊的老楊,接着買你的紅頭繩和包你的餃子去吧。

    」 「把麻煩給我留下,你們踩高跷去吧。

    」 「半夜不會再有人砸門了。

    」 甚至微笑着: 「放心,他家的房子也會着火。

    」 「他家的牛馬也會生病。

    」 「他家的莊稼也是絕收。

    」 「他家的門口也會挂着一條死狗!」 甚至: 「他家的門口也會挂着一具屍首。

    」 「他家的門口也會挂着他自己的屍首。

    」 …… 正因為這樣,我們又突然明白,當你和藹地說完這些充滿鼻音的話,這些讓你摸過頭的人一個一個一批一批一茬一茬一代一代都從您身邊走過,當您将世上的麻煩一件件都在陽光下擺平。

    當世界上不在有人找您麻煩不再敢在您身邊存在──當這一天來臨的時候,世界上不就剩下您一個人了嗎?這個時候您因為長期沒有人找沒有麻煩的到來您是不是──僅僅在這個時候──對世界和人類也會産生一種沒有對手的孤獨呢?就好象世界上的一些偉人當他的敵人一個個都在他身前倒下眼前隻剩下遊行的人民在歡呼的時候,他是不是也感到秋風起了身上涼了該加衣服了接着也對世界感到有些苦惱、擔憂、煩躁和恐懼呢?于是你一輩子英豪恰恰在這個時候對世界的現在充滿着擔憂您也就不能不管将來先幹好目前的一切了,您為了将來也要像我們屢次做的一樣犧牲現在,于是您開始瞻前顧後和猶豫不決──我們說恰恰是這個時候,在您片刻的猶豫和恍惚中,和我們一生的狀态是一脈相通的。

    ──這就是我們談話的基點和方圓。

    雖然它是那麼窄小,就好象我們僅僅用一根細細的線來系住我們的童年,用童年來墜住三個龐大的氣球和我們黑黝黝的村莊一樣,但是它的意義和結果是那麼深遠──于是就有了你對我們村莊的開創。

    老梁爺爺,您是我們村莊的開創者和我們的先人和祖上──但直到現在,我們對于您對土匪和黑社會生涯突然洗手不幹要到一個荒涼的當時百裡不見人煙的鹽堿地上開創一個村莊的理由歸結到您說您感到自己老了,于是就為了自己的将來來到這地老天荒的一隅對于過去一刀斬斷為了子孫後代就開創了百十年之後才是一片綠洲的基業于是您也就是一隻在空中翺翔的鷹您銳利的眼光一下就看穿了百年的說法表示懷疑呢。

    我們同意其中的部分說法,我們知道您是一個放長眼量和一下能看穿百年的人在這一點上我們和我們的論敵沒有什麼分歧,我們感到不解和與人産生分歧的是,您就是開創村莊和放長眼量的話,為什麼不在原來的舊地──您在舊地是一個教父呀──而要跑到百裡之外的不毛之地──賴出于《論語》,毛出于《大藏》,賴毛同姓──呢?我們覺得您說您老了和為了将來的子孫萬代僅僅是一個表面原因和您動員自己的親人的一個借口,我們覺得您當時在内心的深刻激蕩僅僅是: 在舊地您已經沒有什麼話說了 舊地已經不需要您了 舊地已經沒有您的敵人了 …… 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當時在您身邊的包括您後來的親人們,都上了您的當相信了您冠冕堂皇的表面原因而忽視了您的内心,于是我們也就有理由在這個角度上說,您當時是孤獨如百年之後的我們的。

    我們還是可以殊途同歸穿越百年時光重新拉起手說話的。

    老梁爺爺,當您從陰暗的角落裡再一次走出來的時,我們仍像百年之前一樣對您充滿着尊敬。

    您也像當年做教父時一樣,重新摸一下我們這些百年之後不争氣的後代的頭吧,接着我們就一塊離開您的舊地來到您給我們開創的鹽堿地上的新莊。

    單是看您給村莊報起的名字吧:明明是一個荒涼的新地,為什麼要叫一個「老莊」呢?是不是您從内心對于過去的一切浮華和無所不至無所不能的生活的一種深刻的懷戀呢?過去您動不動愛說的話就是──當時您說這話的時候是那樣地猶疑,您正背着手走在十九世紀末中國北方農村窗戶還是木格子木格子上還貼着一個公雞光線有些陰暗的土屋子裡──走着走着,您會突然停下來喃喃自語地說: 「不行挖個坑埋了他!」 「不行挖個坑埋了她!」 「不行挖個坑埋了它!」 「不行挖個坑埋了他們!」 …… 您像是對别人說,又像是跟自己商量,它像是一個疑問,又像是一個決定。

    于是,馬上就會血洗荒丘,馬上就會屍橫遍野,馬上就會有屍首挂在了黃世仁家的門頭上。

    但是,百年之中,這句飽含着您複雜心血的話,随着民間的口頭流傳,它漸漸就褪了皮和脫了毛就像是一條脫了毛長了癞瘡的狗一樣,開始顯得單薄和走形──就由教父的放眼世界的堅定話語變成了小搗子們為了洩私憤圖報複為了顯示于人而說出的一個口号。

    特别是在本世紀四十年代,這句口号又被說起來也是老梁爺爺後代我們故鄉新起的另一個土匪俺孬舅撿了起來──他僅僅撿了老梁爺爺一個皮毛,就開始在那裡橫行天下──這句口号就又蛻化成了土匪們的日常用語: 「不行就挖個坑埋了你!」 于是你當年的深刻思考──是一種思想,現在就變成了一句卡拉OK。

    ──老梁爺爺,也僅僅在這個意義上,您和我們還是有些相通的孤立和孤獨的,我們還不能孤注一擲,否則就是孤陋寡聞。

    您的孤獨就在您的身邊,您的謬種就流傳到了您的後代身上。

    當我們在重複您的思想和您的話就像我們在生活中重複孔子的「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及呂桂花的話一樣,我們早已經讓這話走了樣和脫了毛,我們的區别在于: 我們隻是一種實用 而您: 對您的身邊充滿了譴責 于是我們到了我們的新地也是我們後來的「老莊」時,您就不再說那句著名的誓言了,您開始默默無語──您開始用您在親人之間的行動,來表達您對世界的憤怒──于是就出現了您的日常功課:您在不停地抽打着我們的牛力庫祖奶。

    這個時候的您,已經不是一個和藹可親的老人了,已經沒有教父的風度和風采了。

    也許您确實有些老了,就像老了腿腳的兔子一樣,您不再對世界充滿樂觀,您不再微笑着和嘲笑着看世界──您不再對世界那麼自信,當你手上拿着屠刀屠刀上沾滿鮮血的時候,您對生活和藹可親──見了人就想擁抱、調笑和摸頭,現在當您在一個不毛之地和白茫茫的鹽堿地上立地成佛時,您變得對生活開始粗暴和不苟言笑了。

    就像我們對一個精密的儀器──由于我們一天的疲勞──開始粗暴的時候這個精密和細緻的機器就一定要反彈和出毛病一樣,您在我們精密和紛繁的生活面前也真的出現問題了。

    過去叱咤風雲的教父,現在變成了腰裡捆着一節草繩的老大爺,每天開始在那裡刮鹽土熬鹽賣鹽,開始踹泥壘屋和用锛子和刨子做木制的窗格──而這個時候,牛力庫祖奶不還用紅紙剪出一隻揚脖翹尾的公雞嗎?我們知道在當時的曆史時期,如果不是您──如果不是您像這樣經過大惡然後走向大善、經過了生活的刀光劍影後走向了内心的平靜,就像經過了内心的平靜現在走向了外在的粗暴一樣──本來你已經放下屠刀,現在又拿起了鞭子;過去是外向着社會,現在是内向着親人──是沒有這個氣魄和念頭──起意──來創造一個村莊的。

    創造我們的村莊和接着創造我們這個村莊繁衍生息的的曆史重任隻能曆史地落在您的肩頭。

    您宏偉的氣魄和百年之遠的目光,讓百年之後的我們自慚形穢──我們用手遮擋着你照耀的光芒──我們辜負了你的意願──短短百年──已經變得鼠目寸光。

    本來您作為一個教父可以花天酒地活一輩子,但是您為了百年和我們,您竟放下屠刀開始推一個鹽土車在鹽堿地上刮土,然後推着一個小車到百裡之外賣鹽。

    這個時候您的表情不可仍是平和着微笑,您隻能給我們露出您躲藏了50多年的嚴曆和粗暴的一面。

    過去您操縱着一個社會,您用血濺荒丘的破壞來保持着世界和您内心的平衡;現在您要開始一種建設,草繩和鹽土能夠維系您的内心嗎?急躁和粗暴,是您在割斷自己的過去跳到鹽水和血水中獲得新生的外在煩惱。

    像蛇脫套和蟬脫殼一樣,您也有些轉化的不适和煩躁呢。

    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老梁爺爺,您不但是一個偉大的教父,您還獲得過第二次新生呢。

    如果不是有了您的第二次新生,我們現在還上無片瓦和下無立錐之地呢,我們現在還流浪四方沒有一個村莊可以依存、依賴和作為抽身的退步之地呢──如果沒有您,我們哪裡還有1969年的麥子、大楝樹和小椿樹,接着還有什麼姥娘、呂桂花、瓜田李下包括冬天的雪和現在無雪的冬天過去的雪之上的豬血和現在塵土之上的滴落呢?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過去的在我文章中占很大比重的那些人,原來都無法和你相提并論。

    ──這是我文章最大的失策。

    您是他們的前提──如果不是您,世界可能就是另外一種格局。

    我們與您的相遇雖然也是一種偶然直到現在我們爺倆兒還沒見過面,但是您在我心中的位置──當我寫到這裡的時候──卻突然的高大和無與倫比。

    您才是我們心中的太陽和甩手無邊的麥香呢。

    我們看到我們的天地和一切的時候,我們聞着我們的炊煙和油菜花香味的時候,我們如同看到了您──但是過去我們卻忽略和忘記了這一點,我們在享受着您所創造一切的時候我們還在計較自己目前的擔憂和煩惱──我們是一群忘記曆史的人,我們是一群忘恩負義的人,我們是一群難養的小人和女子──我們百年之後的個人煩惱與您百年之前為了百年的痛苦轉換比較起來算個什麼!我們百年之後的錯誤也像你百年之前的身邊的親人一樣,我們簡單和粗糙的人生過程帶來的簡單和粗糙的思維,還是一下跟不上你轉換和脫殼的變化呢。

    當您已經放下屠刀拿起鞭子的時候,我們還停留在過去的舊址而沒有跟您來到新的村莊呢。

    我們對這不毛之地還有些懷疑呢,我們不知道這低窪的鹽堿地就是我們溫暖的家──我們并不能和您在同一時刻理解您對于未來的深刻思考。

    我們雖然也跟在您身後在風雪彌漫中開始刮鹽土和點起竈火熬鹽。

    我們也拉起一根麻繩走在您鹽車的前邊給您拉着邊套離開我們那時說起來還是十分簡陋的家──也就是幾個窩棚──到遠方的别人的村莊去賣鹽,但我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于是在那裡還有些抵觸情緒呢。

    我們面對漫漫人生路就像是不懂事的1969年面對着正在收割的一望無際的麥田一樣──我們頭頂是永不退去的烈日,我們雙手長滿了血泡,而麥子永遠割不到頭,甚至麥田還随着我們的收割在遠方自動延伸──我們口中會無師自通地罵道: 「媽的!」 當我們拉着一根麻繩跟着您走過了一個個具有幾百年和上千年曆史的村莊去賣我們新的村莊所産的新鹽的時候,我們看着那永遠走不完的村莊和您那永遠賣不完的鹽坨,我們嘴上不說,我們心裡也在那裡罵: 「媽的!」 這個時候我們在思想上已經與你分道揚镳了──可能這也是您始料不及的吧?您沒有想到我們會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背叛您,您沒有想到我們為了自己暫時的疲勞、疲倦、疲軟、疲乏、疲憊和對這疲于奔命的厭惡,就會毫不計較地去犧牲您的宏圖大志和百年之後;百年之後江山如畫,現實的疲憊卻讓您失去了追随;而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追随者──這時您對您的身邊能不像我們對鹽坨那樣充滿了失望和厭惡嗎?──百年之後我們才知道,也正是從這一刻起,您對您的身邊充滿了譴責。

    您的理想和暢想是在多少年後站在大江邊,看着彌漫的江水和蔥茏的綠樹,在那裡用馬鞭指着遠方說: 「江南第一山。

    」 而我們想到的,隻是這鹽車在漆黑的路上還要延伸到幾時呢?車上的鹽坨它媽的什麼時候才能賣完呢?就是這次僥幸賣完了,不是馬上又得去刮鹽熬鹽制造出一車新的鹽坨用自己的制造開始新的旅程嗎?永遠沒有一個完結。

    于是當您因為一車鹽坨賣完在那裡興緻沖沖的時候,我們卻一個個在那裡鼠目寸光的耷拉着自己的臉。

    ──從時間概念上來說,在您對我們陰沉和嚴峻之前,我們自己就陰沉和嚴峻起來了。

    當我們在别人的村莊裡将鹽車停下來。

    您在那裡吆喝: 「賣鹽了大爺。

    好鹽。

    」 一開始我們還跟着您在那裡吆喝──您一聲領唱,我們興奮地給你一個雄壯的響應: 「賣鹽了大爺,好鹽。

    」 這種一人領衆人和拖着尾音的雄壯合唱,就響徹在一個個村莊的上空。

    于是村裡的人就出來了,開始買鹽或是挑剔我們的鹽。

    ──現在想起來,百年之前豈但我們不懂老梁爺爺的心,就是這些村裡出來的一個個的買鹽者或是挑剔者,他們哪裡了解我們鹽坨的意義呢?他們和老梁爺爺也是對面不相識。

    真以為站在你們面前的是一個買鹽的老頭呢,僅僅在幾個月前,這個賣鹽的老頭還是這一片土地上的教父和大哥大呢。

    僅僅因為在二十世紀初的地球上還沒有電視直播,你們也隻是聽到過老梁爺爺的名字而沒有見過他的面,否則當你們知道這賣鹽的老頭是老梁爺爺時,不吓死你們!可你們還在那裡指三道四和問東問西呢: 「賣鹽的,你這是哪來的鹽呢?你是哪村的人呢?過去怎麼就沒見您賣過鹽呢?」 這時老梁爺爺還是老梁爺爺呀,他聽着這些問話,恍惚回到了教父的過去,但他仍在那裡微笑──這個時候我們已經不耐煩地噘起了自己的嘴──和平心靜氣的回答: 「這是東邊的鹽。

    好鹽。

    」 「大爺,我們是『老莊』的。

    」 這就是我們村莊名字的由來──當時老梁爺爺起這個名字的時候說起來也是為了實用──但從這裡我們也看到老梁爺爺不但是一個舊社會的破壞者也是一個胸有韬略的新村莊的建設者,因為建設者對一切标志的要求都是:簡單而實用。

    我們說我們是老莊,是為了說明我們的鹽的古老和引起人們對古老的信任──僅僅因為我們新,所以我們要說老。

    ──至于百年之後一些文人墨客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時,往往會吃驚地說: 「老莊?看來你們老梁爺爺還是挺有文化的,他一定很喜歡『秋水』吧?一個土匪,竟是這麼喜歡玄虛的哲學家,對于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中國北方農村來說,也算難為他和勉為其難了!」 但是他們哪裡知道俺老梁爺爺在這個名字中隐藏的宏圖大略呢?書生之見,蠹蟲之識──要不說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呢──不說它也罷。

    于是這些挑剔的買鹽者──也像後來的秀才們一樣,放下鹽不說,開始在那裡對「老莊」發生了疑問──你們怎麼不上升到蝴蝶的境地呢?──在那裡問: 「『老莊』?這個名字怎麼沒有聽說過呀,是一個新莊吧?」 接着就開始用懷疑的眼光打量我們車上的鹽坨。

    這個時候也是我們的老梁爺爺挽狂瀾于既倒呀,他倒是一下就上升到了蝴蝶──蝴蝶是我,我是蝴蝶?──的境地了,在那裡不慌不忙和笑吟吟地說:「百裡之外的村莊多得很,大爺不一定能記全。

    老莊不是新莊──既是新莊,為什麼叫老莊呢?」 倒是用這個哲學上的深刻命題,一下就将這些買鹽者──說起來您們全是老莊呀──逼到了窮途末路。

    于是張張嘴,沒有話說;張張嘴,又沒有話說──我們已經在哲學上戰勝他們,他們還能放出什麼屁來?──于是像鬥敗的公雞和咬敗的狗一樣,開始在那裡夾着自己的尾巴羞澀和喃喃地說: 「既然是老莊,那可能就是老鹽吧。

    」 …… 但是我們所有這樣的戰勝、我們建設的昌盛和看不見的一日千裡的速度,并不能遮擋我們的膚淺和我們的疲勞、疲倦、疲軟、疲乏、疲憊和疲憊給我們帶來的鼠目寸光。

    當我們跟老梁爺爺奔跑夠了和合唱夠了之後,當「老莊」的名字已經失去它戰勝的意義之後,漸漸在各個村莊裡,領唱之後,就沒有了合唱──就隻剩下老梁爺爺一個人在獨唱和一花獨放了。

    外部世界沒有戰勝老梁爺爺,倒是這些他身邊的親人,開始給他制造一種堕落、疲沓、無所作為和得過且過的氣氛。

    當我們因為目前的身體疲勞對老梁爺爺産生出「什麼時候才能有個完」這樣一個充滿譴責的想法時,老梁爺爺也像「有朋自遠方來」一樣,開始在另一個深刻的哲學和長遠層次上在譴責我們了。

    任重而道遠,他突然感到一種憤怒和孤獨。

    正是這種孤獨讓他重新操起了鞭子。

     于是他對牛力庫祖奶的鞭笞就不是單單對她一個人而是對着我們全體親人和整個世界了。

    ──百年之中對于老梁爺爺為什麼要在老莊和衆人之前屢次抽打他的老婆的争論,一直是我們村莊和老梁爺爺後代中一個長久不衰和青春永駐的話題。

    從姥爺們到姥娘們,從舅舅們到舅媽們,從表哥們到表嫂們,各抒已見,争論不休。

    歸納起來,大緻有以下幾種觀點: 1、老梁爺爺的性格問題。

    脾氣怎麼就那麼火爆呢?這一點,倒是流傳到你們家這些後代的灰孫子身上了──好的沒留下,壞的全留下了,誰嫁到你們家誰倒黴!──一般是姥娘們、舅媽們和表嫂們的看法。

     2、揍她自有揍她的理由。

    可憐之人必有可惡之處。

    還是因為欠揍。

    要麼就是這牛力庫祖奶有愛出風頭的毛病。

    反映到家庭之中,就是挑動婆媳關系,攪得妯娌不和,屁股沾屎,片刻不能安歇──自己不安歇,也不讓别人安歇;婆家出了亂子,她在那裡得意;婆家在健康的發展,她非給你攪亂──她就是一個攪水女人。

    這樣的女人,您不用鞭子抽她還等什麼?非要等到她弒父弒君家破人亡才成嗎?一般持這種看法的,是我們的姥爺們、舅舅們和表哥們。

     當然除了這種從家庭大局的角度來看問題和分析問題當然是我們家族中看法的主流和主旋律了,但是在這主流和主旋律之下,還有一些受到先鋒和後現代思潮影響在那裡不從這公衆的社會的政治的角度出發而是另辟蹊徑單單從本性和本能──私人生活──的角度出發看問題的,他們覺得這樣才更符合人的本質和複雜的社會現實呢。

    他們覺得他們已經掌握了打開世界的一把嶄新的鑰匙,他們已經拿到了四季開放的不敗的花朵,他們已經掌握了兵來将擋水來土屯永遠立于不敗之地的人生武器,他們已經站到了人類和地球的頂端地球從此再也不轉動了他這裡永遠是制高點剩下的就是居高臨下的憐憫我們教導我們和開導我們了──蒼生可憐──這些居高臨下主要從人性角度和人的本質角度看問題的觀點主要有: 3、愛情問題。

    從各種事實和表相已經看出,老梁爺爺和牛力庫祖奶之間經過幾十年的磨擦和碰撞,已經形同路人了──就是兩台鐵的機器,幾十年也磨損得差不多了,何況是血肉之軀的人呢?──從他們僅僅留下的一張全家福的照片,就可以看出這一點。

    在照片上老梁爺爺坐在離牛力庫祖奶很遠的地方──推想日常生活,一定是牛力庫祖奶到哪裡去,老梁爺爺就趕緊躲開哪個地方;您到這裡來,我從這裡走,不見面還要好一些;當我們見到别人的時候,我們還是血肉之軀;當我們兩個相見的時候,相互對面的就是兩具行屍走肉了。

    再看留下來能反映兩個人床第生活的唯一标志那兩個枕頭──我們不要看枕頭的外表和圖案,不要看上面繡着同樣的花和雲,我們隻看兩個枕頭高低的不同:一個在當年被枕成了這個樣子,一個成了那個樣子,枕頭相似,枕頭不同;高低的不同,證明着兩個老人家同床異夢,多少年來從來沒有在一個枕頭上睡過──可能連一頭都沒有一頭過,甚至連一個床都沒有過──一句話說到底,他們之間根本就沒有健康的性生活;──從人的本性和本能出發,你還怎麼能要求他們之間會有健康的夫妻關系呢?這個時候他們打架和動鞭子是正常的,不打不動才是奇怪的呢。

    别說動鞭子,就是動刀子也是可以理解的。

    所以看着你們在那裡大驚小怪按着現實主義的描繪走進了死胡同,按照我們先鋒和後現代的理論來解釋就一通百通──也是正常的和毫不奇怪的,最後倒是你們少見多怪了。

     ──這樣的看法,雖然由于它的先鋒性在人數上不占多數,但是由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