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秋風過後,對頭顱們的法庭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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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人地抓住爹爹的這一點不依不饒。

    我們在不同層次和相互不理解的情況下打了一個交手仗。

    當我們哭一陣鬧一陣晚上躺在被窩裡睡着以後眼角還矯情地挂着委屈的淚珠的時候,我們知道不知道爹爹往往在這個時候還要端着油燈來到我們床前,用他那溫暖的大手,把我們眼角的淚給擦去呢?爹爹擦了我們的眼角之淚,可爹爹心頭的永久之淚有誰去給他擦呢?爹爹披着衣服,站在他的窗前,爹爹思緒萬千和高邈深遠。

    可憐的爹爹,這時又鑽到了他的下意識和夢境之中了。

    也隻有到了這個時候,我們才知道爹爹為什麼愛在夜間辦公──凡是愛在夜間辦公和寫作的人,都是我們的爹爹和愛擰我們掐我們的人當然他也就是最親和最愛我們的人;我們也知道了爹爹為什麼愛在床上失眠和每天睡很少的時間了。

    過去我們總是理解成是爹爹對我們的操勞,現在看起來這種理解是多麼地膚淺。

    爹爹往往是在站着睡覺,爹爹深更半夜和五更雞叫的時候披着衣服站在窗前的時候就是站在他的夢境,他在床上的時候反而是在我們庸俗的現實之中。

    這也是爹爹讨厭一地雞毛的原因,這也是爹爹喜歡深夜之中雄雞第一聲啼鳴的理由。

    這個時候爹爹就要像鬼魂一樣消失了,他就要到他的夢境和他的幸福和暢想之地去了。

    爹爹爹爹你不說話是對的,你和我們沒有什麼話要說。

    現在需要做的是我們端着燈來到你的床前和搖籃旁,幫你深入一下内心、下意識、夢境。

    幫你擦幹一下心中的淚。

    在你的生前小劉兒等一幫操行的子孫沒有做到,當你成為頭顱和骷髅的時候,讓我們這些小小劉兒來做這些本來也是我們的爹爹要做的事吧。

    我們來一個燈下談心吧。

    我們心平氣和,我們不做無謂的争論,我們做一下學術探讨。

    所有的頭顱都朝着一個方向,所有的頭顱都一張一合出同樣的口型和說着同樣的話。

    所有的頭顱都成了小劉兒,小劉兒這個時候代表着我們的爹爹──當時看起來沒什麼,但是到了後來,我們發現這種選擇的本身,也是一個錯誤和曆史的誤會。

    小劉兒這個時候是頭顱中的一個也是一個爹爹也愛擰小小劉兒和掐小小劉兒是不錯,但是他隻能代表他自己而不能代表集體呀。

    這跟選他去看花可不一樣。

    看花隻需要體力不需要智能,現在需要智能誰知道他又會迷失到什麼地方呢?何況他還從事過寫作。

    從事過寫作的人都有這點毛病,就是容易把自己淩駕于集體之上,把自己的痛苦當成大家夥的痛苦,這時他反倒把大家的痛苦和所要表達的一切給忽略了。

    我們找他的時候,是覺得他和大家形象相同,頭顱一樣,骷髅一樣,一張一合的嘴巴骨也一樣,雖然他生前在家和在爹的面前一語不發──那時哪有他說話的地方,但是出了門調皮起來還是伶牙俐齒和一句實話沒有,說着說着往往還很有條理,于是選他做了爹的代表;誰知一場表代下來,我們才知道我們選擇的時候忘記了他所從事過的職業真是大錯特錯。

    哪怕是他下了地獄之後呢,也不要忘記他生前從事的職業。

    同時我們還忽略一個問題,小劉兒過去雖然伶牙俐齒和從事寫作,就算是他能代表我們他究竟能代表我們的哪一部分呢?爹爹還有很多層次,我們究竟是讓他代表我們的哪一層呢?同一個爹爹,又有意識的不同層次,我們讓他代表我們意識的那一層呢?是代表我們的下意識還是代表我們的夢境呢?我們的後代小小劉兒可是來作調查的──恢委會派來的調查員可是來調查我們的内心、下意識和我們平日做的什麼夢,由這些夢再來總結和歸納出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也就是在意識中為什麼不開心,我們錯就錯在選錯了我們的代表,我們怎麼能讓小小劉兒調查清楚呢?小小劉兒調查不清楚,我們這些骷髅為什麼不開心的症結和繩索怎麼能解開呢?我們怎麼能選小劉兒呢?如果放在平常,如果放在過去,如果是在一個膚淺的時代和在一個酒足飯飽無所用心的太平盛世,我們全體人民都隻是生活在意識的一層也就夠了,别的就不用你多操什麼心了,我們選擇小劉兒說些表面的話做些表面的文章倒也罷了──看看他以前寫的文章,哪一篇不是表面的呢?──就是表面文章,也是淺嘗辄止;但現在是一個痛苦的時代,我們田野上的骷髅個個悉眉不展,人間地下都在沉默和靜思,都開始不關心别人隻關心自己的内心,一個個都把自己鎖到自己内心的心事裡遊不出來和撞不出去,這個時候我們可就真的不知道将要在沉默中消亡還是在沉默中爆發了;這個時候我們就不是停留在淺層次不能光靠考察一個人日常的一言一行和他的關系生活得出他了,就應該深入一下他的内心了;而且單是考察他的内心還不夠,還要考察他意識的流動到底在哪裡發生了堵塞;他的夢境出現的是什麼景象。

    這時我們就知道選擇小劉兒來接受這種考察真是大錯特錯。

    錯就錯在我們忽略了我們是骷髅而不是人更不是花。

    考察出來的結果就是該代表我們的時候他不知所雲,不該代表我們的時候他倒在那裡盤桓了許久,說了許多不該說和沒必要說的和糾纏的──糾纏下來好象我們大家都是這樣愛糾纏和愛拖泥帶水的人一樣──空話、大話、套話也就是廢話。

    他給小劉兒──我們親愛的後代和調查員提供了非常不準确和不能代表我們的信息。

    這個民意測驗是假的。

    照這個信息得出的結論不但不能映照出我們的内心和下意識、夢境和遊動,就是放到我們的意識層面如果照這個測驗去做一件事譬如生前去競選總統或是秘書長這樣一個意識的舉動也是必然要失敗的。

    小小劉兒這樣一個後代就像我們以前年輕的時候一樣是照樣要受騙的。

    我們總是在錯誤的經驗、測驗和信息指引下前進。

    除了這個公衆的錯誤在小劉兒身上一下集了大成和更加發酵,小劉兒本身還有他自己的問題呢,即他還是一個為了目前可以犧牲我們和他自己過去和将來的人,他是一個顧頭不顧屁股的人,他是一個沒頭沒腦的蒼繩;在戰場上為了保護自己他能犧牲自己的親人,我們就可以想象,面對恢委會派來的調查員,為了突出他現時的自己,他是多麼地興緻勃勃和忘乎所以,他是多麼地手舞足蹈和沒頭沒腦;他可以任意地編造過去和展望将來。

    小小劉兒要什麼就有什麼,這個時候為了讓兒子滿意他可創造所有的下意識和夢境。

    小小劉兒還在那裡興緻勃勃和有旗開得勝的感覺呢。

    他還在那裡拼命地記錄呢。

    但這所有的感覺和夢境都是假的和臨時編造的。

    ──于是我們又一次差之毫厘謬以千裡地耽誤和錯過了一個時代。

    為了我們對爹爹也就骷髅的選擇的錯誤,我們所有的爹爹和骷髅在烈日炎炎或漆黑一團風雨交加的田野上暴屍或暴頭野外的愁眉不展和一團深刻都是白做了。

    我們在即将由我們的兒子和後代找到我們下意識和夢境,由此找出我們愁眉不展和後悔反悔根由的一個大好時代在就要取得勝利的關頭眼看着又付之東流了。

     調查員(也就是小小劉兒):爹爹。

     骷髅(也就是小劉兒):(心裡一陣高興和激動。

    我終于成為爹爹了。

    生前由爹爹壓着沒有實現的夢想,現在在成為骷髅的時候終于實現了。

    還要調查什麼夢境呢?這就是最好和最大的夢境和夢想了。

    人成為骷髅,還是比在肉包骨頭一身熱血在流動的時候也就是生前和人的時候要好和幸福呀。

    我生前就說過,我對死是無所畏懼和視死如歸的。

    當時大家說是一種感覺和沖動,現在就找到了理智和果然的基礎了吧?我是一個早有預感的人,無非在過去的日子裡有你們壓着我不敢說和無處表達而已。

    為什麼一個黑孩子在生活中愛默默無語呢?你們看着是老實,是怯弱,是無能,肚子裡本來就沒什麼水,錯了,這肚子裡膨脹的水倒是有,但就是讓你們堵着流不出來或者幹脆不屑于給你們流罷了──我肚子再憋得慌,但我就是不流,我就留在肚子裡,總有一天會噴薄而出。

    或者說,肚子裡根本不是水,而是一輪太陽。

    我的爹爹是什麼爹爹?孩子,他和我這樣的爹爹就不一樣了;他們是一團烏雲。

    當我也和他們一樣成了頭顱和骷髅的時候,看着他們愁眉不展是一回事,看着我也愁眉不展就是另一回事了。

    愁眉不展和愁眉不展不同,而在你們這些小小劉兒小小豬蛋和小小大美眼看來都成了千篇一律一個表情了。

    表情一樣,内容卻不同。

    我跟這些大人們在一起,我能活到現在終于熬成爹爹有了出頭之日和有了說話的地方,是以我被他們壓抑了幾個世紀為代價的。

    爹爹想什麼時候擰我就可以擰我,想什麼時候掐我就可以掐我。

    幾個世紀下來,你來看看你爹爹身上還有一塊好肉沒有?現在當我成了爹爹之後,我又是多麼地和藹和平易近人,聽到一聲「爹爹」的叫聲首先不是兒子在那裡激動而是爹爹在那裡激動,過去我和爹爹的關系,哪裡會出現這種動人的情形呢?你叫了半天爹爹,爹爹還不一定理你呢,你在那裡戰戰兢兢和哆哆嗦嗦不知這個時候該不該叫他他從叫聲中知道了有你這樣的兒子丢不丢他的臉呢。

    他不高興的時候不能叫,人多的地方不能叫,凡是他覺得這種時候兒子出現會讓他丢人和丢份的時候都不能叫,除非是他叫你到他跟前為了欺辱你一頓擰你一頓掐你一頓,借此顯示他在衆人面前還是一個人物除外;但是你從此任何時候任何地點一概不叫也不成,你躲了他也不成,他迷路的時候你要把他叫回來,他口渴的時候你要給他送碗水──而且一般的水還不成,得是敗火的柳葉水;他唱戲的時候你要在後台給他提詞,他鞋掉了的時候你要給他撿回來,他累了的時候你看他還高興還讓你到他跟前去你要主動上前給他捶背,他腳氣發了的時候深更半夜你得跪到他面前給他捏腳。

    暮色起了和炊煙缭繞了,你得像爹爹或娘喊兒一樣到村西的土崗上把他喊回來吃飯。

    扯着尖細的嗓子,不是村莊上的應該飄蕩的「孩子,回家吃飯了」,而是「爹爹,回家吃飯了。

    」知道同性關系時代爹爹是一個什麼樣子了吧?當我是兒子的時候我是這樣,現在我成了爹爹我本來應該怎麼樣呢?按照曆史發展的規律,我也應該像爹爹對待我一樣來對待你。

    但是我沒有這麼做。

    我一聽你叫我「爹爹」,我首先就感動了。

    這個感動不是說我兒現在成了恢委會的調查員我現在是一個被告和審問的對象我才這麼做,你就是不是恢委會的調查員,也和當年的我一樣是一個不招人喜歡和待見的小黑孩和小雜種,出于爹爹我本人的高風亮節和不計前嫌,我也不會像爹爹對待我那樣對待你。

    你要調查什麼?我的頭顱不能說話,但我的心已經跟俺的孩兒相通了。

    你要問什麼你就問,你要調查什麼你就調查。

    當初我在衆多頭顱中也隻好随波逐流了,别人愁眉不展我也就愁眉不展了,别人深刻我也就隻好深刻了,其實那不是我一慣的作風和人生準則。

    生前我不是已經不愛說話了嗎?在他們生前愛說話和整天都在表達的時候──到村莊和故鄉的各個咖啡館和啤酒屋去看一看吧,人在那裡擁擠,都一對一地在那裡喋喋不休,千萬張人嘴在那裡不停地翻動,整個咖啡館啤酒屋「嗡嗡」地成了一個大蜂房,這個時候就有一個黑孩子在默默地舉着啤酒冷眼旁觀呢。

    他生前沒有什麼話要說,他和這些人生活在一個時代本來已經夠窩心的了,話已經被他們喋喋不休說盡了和說完了,他還有什麼話要說和要對他們說呢?但是這是生前,可現在我們不是已經死了嗎?不是已經改換了一個世界現在不是咖啡館和啤酒屋而是田野和頭顱了嗎?和我一同來到田野的鄉親們和爹爹們還以為我是生前的我呢,還是那樣默默無聞和無話表達呢,所以他們在被調查的時候就推舉了我,以為我自己無話可說的時候就隻好代表他們。

    親愛的叔叔大爺們,你們在這裡又犯了一個大錯誤。

    生前我不愛說話是因為我面對你們的時候感到無話可說,當然我就是想說你們也不給我提供這樣的場合和機會,一到開會的時候,你們隻征求你們同夥的意見,「還有什麼要說的嗎?」對我視而不見,接着就宣布散會了。

    現在因為你們還對我是老印象和視而不見,所以你們推舉了我。

    可你們哪裡料到,當你們把我和他們擇開的時候,我就像解了套的狗和開了鎖的猴兒,我就不是以前的我,我可要來一個本性大暴露了。

    我不是不跳出來,我以前沒有這個機會。

    現在這個機會你們終于提供給我,我說出什麼不對你們心思的話你們可是自作自受。

    一切都跟我沒有關系。

    就是我說過的話和走過的路,我也一概不負責任。

    我是一身輕松。

    我從來沒有這麼揚眉吐氣過我的兒子。

    我平生也就是在兩個大的曆史機遇面前揚眉吐氣,一個是臨上吊之前的自我時代,他們不懂就你爹爹我懂他們的命運都握在我的手裡,我盡量給他們拖延上吊時間延長着他們的痛苦,還在現在的頭顱時代又輪到我發言的時候。

    倒是過去幾個世紀和世界都壓着我不讓我說話,現在突然讓我開口,我倒有些惶惑和不安呢。

    我倒有些浮躁和輕浮呢。

    如果因為這個說話和咱爺倆談心機會的突然而至我在這機會面前有些激動和輕浮,我親愛的兒子和世上唯一的親人,就請你原諒我吧。

    你爹本也是個穩重和有教養的人,本也是個大家出身的子弟,無非生不逢時,和這麼一幫土頭土腦的人生活在一起被他們同化了;其實稍微懂一點曆史知識和有曆史眼光的人一眼都能看出,就是在那些任人捏掐的時代裡,我的一舉一動,稍微提一下旗袍和甩一下水袖,都能看出我過去的出身和祖上的榮耀。

    我後來和現在在你面前表現的按捺不住的浮躁和輕浮,都是他們和那些庸俗的時代強加給我的。

    一個再有教養的貴族,生活在一個不屬于自己的天地裡,久而久之,他也和一個叫花子沒有什麼區别了。

    現在好了,我們的時代又回來了。

    這個回來的标志就是當一個世界都在那裡沉默和對自己的命運毫無把握的時候,他們終于能安靜地讓我和你──世界上兩個最親近的人坐在這燈下談心和調查。

    他們的命運都要在我們的談心和調查之中來決定。

    這還不是我們的世界嗎?可憐的骷髅們愁眉不展這麼長時間,就是為了等待我們的談心和對話,他們對自己的命運和交待不也有些大意和随便嗎?但是一切晚了。

    我已經由他們推選出來了。

    我代表着人民的意志。

    過去在你們身邊我不說話,豈知現在我就要代表你們說話了。

    對着你們的時候我無話可說,現在我對着自己的孩兒了可不就有一肚子心窩子話要掏出來嗎?問吧孩子,你調查比我調查任何人都更加合适。

    我早就憋着一肚子的話要說一直找不着突破口呢。

    你就往我這氣球上紮一個眼和放了我的氣吧。

    ) 小劉兒直到現在當然他的頭顱都沒有動,還一句話都沒有說,他的骷髅也沒有一張一合,剛才所說的一切都還是他的心聲和他的心理活動。

    但我們所有的骷髅,隻是看到他的表情,看到他頭顱在那裡激動顱上青一陣和紅一陣的顔色,我們就知道這個代表已經選錯了。

    但當時我們對他的錯誤還沒有認識得那麼深入,我們隻是覺得他這是一種愛表現自己的體現,可能在将來的調查中會走偏帶着明顯的個人傾向會以偏蓋全但是我們怎麼也沒想到他會滿腔仇恨地出賣我們。

    不是在自我時代你已經風光過了嗎?我們當初所以選定小劉兒,也是看他是一個剛剛風光過的人,是一個已經見過世面的人,是一個曾經支配過我們的人接着他就不會再跟我們計較什麼了,換一個滿腔仇恨和滿腹牢騷的人他就會更加忘記大家,沒想到到頭來我們還不如選一個那樣的人呢,現在選了小劉兒倒使事情更加糟糕了。

    他哪裡會有一個風光夠的時候呢?他哪裡會有一個體現大家不體現自己的偶爾的想法呢?我們在忘記他職業的同時,也忘記了他的出身。

    他是一個從三國時代起就給人捏腳的主兒,這樣的不平和深仇大恨,不是一個兩個讓他風光的機會能夠使他心理平衡的。

    選小劉兒和他兒子對話選錯了,就是不選小劉兒選六指這樣的剃頭匠也同樣不行,不但選他們不行,就是選前朝的貴族老袁和老曹你也保不齊他們會做出什麼,他們也經曆過一段苦難的曆程和日子。

    不但他們不行,豬蛋和孬舅這樣剛剛過去的新貴也不行,他們又容易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容易更加不着腔調和不負責任。

    選來選去,到了頭顱的時代,故鄉的人沒有一個能靠得住。

    當時我們怎麼忘記了在我們頭顱之中,還有一部分生前不遠萬裡來到我們故鄉的現在的頭顱形狀和我們不一樣的外賓呢?選他們倒要好一些呢。

    不管是馮·大美眼,還是基挺·米恩,就是當年對男人操刀一快的卡爾·莫勒麗,對我們故鄉和衆人的态度,恐怕也要公允、超脫和局外人的多呢。

    但是現在一切都已經晚了。

    小劉兒已經成了我們的人民代表或者就是我們的總統了。

    他已經坐上那個位置了。

    我們把一個人推上一個位置是容易的,但是當我們想再把他從這個位置上拉下來就沒有那麼容易喽。

    這個不容易的關鍵之點,就在于我們已經賦予他這樣一種權利,就是他出口成章都能代表我們,而我們卻已經不能代表自己和沒有發言權了。

    看,小劉兒的頭顱和骷髅在煤油燈下發出的那獰笑吧。

    天下已經是人家爺兒倆的天下了。

    小小劉兒也是一副青年學生和調查員的無知和天真的面孔呀。

    他還有些崇敬看着自己的爹爹呢。

    我的天,這就是我的爹爹嗎?就是那個寫過許多文章現在骨頭都漚爛了還被人崇敬的小劉兒嗎?我真的隔着一個世紀和隔着陰陽又和他老人家坐到一起了嗎?是我調查他而不是他調查和編排我嗎?我崇敬地叫了一聲「爹爹」,我已經激動得嘴唇哆嗦和說不出話來了,沒想到他竟對我這麼和顔悅色用骷髅的表情作答呢。

    從骷髅的表情又可以看出他對調查将要采取的态度是積極的而不是消極;是合作而不是拆台,小小劉兒窘迫和焦躁的情緒倒是一掃而空。

    謝謝你,爹爹,當然我們知道越是這樣,調查出來的結果就離事情和我們的下意識和我們夢境的本身越遠。

    小劉兒已經在那裡背道而馳地下嘴、發言、鼓勵和說話了。

     小劉兒:兒子。

    别怕。

    (這話說得多麼無恥。

    當一個小孩子面對着一個骷髅的時候,他能不害怕嗎?)你該問什麼你就問,你該調查什麼你就調查。

    你問什麼我就答什麼。

    我說什麼你就記什麼。

    我不會給你說假,當然也不會給你說真,我想起什麼就是什麼。

    從南京到北京,小孩沒有大人精。

    我能騙過一地頭顱,我就應付得了你的調查。

    我沒有吃過豬肉還沒有見過豬跑嗎?我沒當過爹爹還沒當過兒子嗎?我孫子都當過多少年了。

    我還不用當年老雜毛對付我的那一套來對付你,我也不用我的陰謀詭計對付你,我就用我的本質──我不用我的演技就用我的本色就足夠了。

    我擡一擡腿就比你的頭高當然現在我已經沒有腿了,我的腿不知無奈地随着那些糊裡胡塗的當年壓迫和對付我的爹爹和叔叔大爺們的身軀走到哪裡去了──說到這裡為了我的腿我倒是有些傷感,雖然我也痛恨當年我有腿時候的生前。

    我捏着半個嘴就能說得過你──雖然現在就剩下一個骷髅。

    我想到哪說到哪就能讓你們把調查搞得清清楚楚和明明白白,讓你們如獲至寶地捧着一團心裡話其實你們捧的是一團廢紙和廢話回家。

    現在我們走一下儀式和使我們的調查正規化和嚴肅化吧。

    看看,現在是誰控制着調查的過程和氣氛呢?不管世界風雲如何變幻,到頭來控制世界的還是爹爹而不是兒子,換言之如果你不是我的兒子的話──說到這裡我都有些委屈了──我在這裡為人吃苦受累費腦子本來我骷髅的腦子就不多是為什麼?我是被調查者,現在我倒替調查者操起了不必要的心。

    正因為你是我兒子,我的态度才這麼和藹和主動,是鼓勵兒子而不是消極對待調查。

    為了故鄉的前途和這些愁眉不展的骷髅們,為了兒子──雖然他們幾個世紀都對不起我而你與我剛剛結識。

    當然,這些糊裡胡塗的骷髅就這麼把他們的命運和故鄉的前途說托付給我們就托付給我們爺兒倆了,他們也顯得忒大意和使事情變得有些好笑和滑稽了。

    但是我們還是要嚴肅地對待這好笑和滑稽,别人滑稽我們不滑稽,于是他們就顯得更加滑稽了。

    我們要像在嚴肅的法庭上一樣展開這次調查。

    (接着就像是在法庭上一樣舉起了自己的右手──當然他已經沒有右手了,隻是做出那種滑稽的舉動罷了。

    )我以上帝、聖靈和聖子的名義,我對着上帝發誓,我在法庭上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我知道我有權保持沉默但是出于我善良和固執的本性我做不到──我不能置這些愁眉不展的骷髅的死活于不顧,于是我今後說的每一句話都可以作為法庭上的證詞。

    好啦,兒子,我們開始吧。

    不要緊張,遇到小事緊張還可以原諒,遇到大事緊張就不可以理解了。

    因為遇到小事都是自己的事,當然我們要緊張一些,我們家的雞丢了都是我們今天最大的事;但是遇到衆人的命運故鄉的前途這些大事對于大家是大事,對于我們就是無關痛癢的小事它愛怎麼着又礙着我們什麼了?如果你還不習慣大事和小事的這種排列,遇到大事你還是緊張一切要看你爹的眼色行事當然這樣做也沒什麼不好,那麼你就從你爹的小事開始調查吧。

    你就隻管調查你爹而不要管其它骷髅的死活了。

    這樣下來不也是一種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辦法嗎?開始吧。

    問吧。

    調查吧。

    你這恢委會派來的沒有蛋子和精子的調查員,我簡直對你有些生氣了。

    過去當我們是骷髅的時候你們不是老唱「爹爹爹爹你不說話,你愁眉苦臉是為什麼?」現在看這歌得改成「兒子兒子你不說話,你愁眉苦臉是為什麼?」了。

     聽完小劉兒的一段話,恢委會的調查員小小劉兒又開始緊張了。

    不但小小劉兒緊張,我們所有的骷髅也開始緊張了。

    以前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們把他推舉上去,沒想到他來了一個真相大暴露。

    他對我們對他的信任這麼玩忽職守和貪污腐化。

    如果他隻顧個人的淫樂而不管大家的死活,我們一群骷髅可到哪裡去找人做主呢?我們一開始認為他大不了就是一種逞能,現在看他就是徹頭徹尾地對我們的狠毒和報複了。

    他已經開始把自己淩駕于集體之上了,如果他這樣代表着我們的調查我們多年的骷髅的愁眉不展的表情都是白做了。

    痛苦的感情都白白浪費了。

    于是會議室裡所有的骷髅都在那裡嘬着牙花子,一會議室都是骷髅上牙嗑下牙的聲音在那裡說「苦也,苦也。

    」但是一切都已經晚了。

    我們已經把他推上去了。

    我們還非得他代表才有法律效應,而我們自己就代表不了自己和把握不了自己了。

    我們隻好聽天由命了。

    一群骷髅在那裡苦兮兮地聽之任之地等着放到過去誰眼裡也不眨的小黑孩小劉兒來決定和判決他們的命運了。

    他們再一次開始愁眉不展。

    如果說在田野上愁眉不展還有些盼頭和希望所以才愁眉不展的話,這次的愁眉不展可是因為徹底的絕望。

    這次愁眉不展比上次的愁眉不展從層次上可要深刻和絕望得多。

    又往下深了一步。

    深刻原來就是這麼形成的。

    上次我們還有客觀和集體可以怪罪,這次可是我們自己把小劉兒推上台的。

    想到這裡,我們才明白剛才我們為什麼對牛屋和拴牛的秋千架那麼熟悉。

    我們果然是自殺而不是他殺。

    法庭索性不用再開下去了,我們索性承認這一點也就完了。

    就是小劉兒現在拿着鬼頭刀一刀下去把我們的腦殼砍了下來我們的後脖梗子裡掠過了一陣秋風,我們到了任何地方也不認為是小劉兒的責任責任還在我們自己身上我們還是自殺。

    我們死得其所。

    我們死得活該。

    小劉兒,我們的親人,和你在一起相處這麼長時間,我們沒有想到你還有這麼一手。

    我們死而無悔,我們視死如歸。

    你現在說什麼對我們都無所謂了。

    ──說到這裡我們倒破碗破摔地想開了。

    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到了骷髅的時代我們還怕他們個鳥?我們不被理解也沒有什麼,隻要你小劉兒這次──通過出賣我們頭顱的利益──徹底痛快了舒坦了也就行了。

    就好象過去異性關系時代,你隻考慮你自己的感覺就行了。

    ──當然話是這麼說的,可當骷髅們說着這些話的時候,從曆史到現在,從心靈到夢境,還是略微飄過一陣辛酸。

    一個個本來幹枯和風化的骷髅,現都一個個潸然淚下。

    從這眼淚裡,我們還是看到他們想通過眼淚對小劉兒的感化勸小劉兒有些回頭,乞求小劉兒在心裡能激起對骷髅的一絲親情。

    我們是誰呀,我們都是你的叔叔大爺和你的親人呀。

    一個個親人像鬼影一樣站了出來。

    小劉兒的爹爹,孬舅,豬蛋,老袁大爺和老曹大爺,白螞蟻和白石頭──白石頭小的時候還和小劉兒玩過尿泥,玩尿泥的時候兩人還起過一些糾紛;過去兒時的糾紛,到了成年和骷髅不就成了一種親情嗎?還有牛繩·随人和橫行·無道,牛繩·随人就不說了,當年橫行·無道當村長的時候還給過你一個棗餅。

    還有卡爾·莫勒麗和馮·大美眼,對後者──這美麗的舅母,當年你不還一往情深嗎?還有瞎鹿,還有剃頭匠六指,剛剛過去的秋千架時代他把别人的頭都剃了而自己在那裡大哭。

    還有女兔唇姑姑,還有牛根哥哥,牛根哥哥當年不還拉着你的小手在河邊走嗎?……衆人用眼淚和回憶煽情,還真煽得小劉兒有些不好意思了。

    看來他還是年輕呀,還是一個人鬥不過衆人的智能呀,生前是這樣,到了頭顱時代還是這樣。

    小劉兒這時就心軟了,就口餒了,就心平氣和而不那麼牛逼和盛氣淩人了──他還是一個幹不成大事的人哪。

    他在小小劉兒面前,一下又變成了一個被調查的罪犯而不是剛才爹爹的口氣了。

    法庭上的氣氛一下就陡轉了,氣氛的控制一下就不在小劉兒裡而到了小小劉兒手裡了,就不在被告的手裡而在法官的手裡了。

    氣氛一下子就正常了。

    頭顱們一下子就放心了。

    事情還有希望,事情還有轉機。

    衆頭顱這個以柔克剛的策略到底是誰想出來的呢?多少年過去之後,在衆人之中──當衆人已經又不是頭顱而又枉生為人的時候,當老一輩開始在後代面前叙說和各自寫回憶錄的時候,大家對這個在關鍵時候挽狂瀾于既倒的功勞到底該屬于誰還是有一些争議的。

    僅我所見,同一件事起碼在10本回憶錄中出現過,都說在當年的遙遠的那個不堪回首的頭顱和骷髅時代,在莊嚴的法庭上,一個瘋子和虱子小劉兒,如何讓他(她)給制服了。

    還不用兵戎相見,就憑以柔克剛,憑着三寸不爛之舌和幾滴鳄魚的眼淚,就把當年大名鼎鼎和叱咤風雲的小劉兒給拿下了。

    為了突出他們自己,甚至小劉兒的形象在他們的回憶錄裡也無形中給拔高了。

    我降的是一頭大馬而不是一頭毛驢──這些後人的争論就不去說它了。

    本書卷一的開頭,就是小劉兒本身和他的孬舅,不也因為一個回憶錄的細節在那裡口誅筆伐和大打出手嗎?──我們還是客觀地說我們當年的法庭調查吧。

    小劉兒的架子一下就放下了,小小劉兒當然就陡然增加了一些勇氣。

    這樣氣氛也就正常了,起碼可以開展正常的調查工作了。

    當然小小劉兒面對着變得和藹和平易近人的爹爹,心裡還是有些不大放得下,心在那裡還有些稍稍懸着。

    也是多少年之後,小小劉兒已經長大成人,有一次帶我──這個時候他已經成為爹爹我已經成為兒子──一塊去到街上有大浴室也就是公共澡堂洗澡,前胸上下都各自搓了以後,我們爺兒倆開始相互搓背,泥卷當然是四處散落了,這時他一邊身子随着我的搓動也在前後運動──這令我一下想起了當年同性關系時的一個動作──一邊扭回頭──這就更像了──對我語重心長地說: 「知道我們日常的心态是什麼嗎?」 我在那裡搓得和運動得滿頭大汗,這個問題一下來得過于突然,我隻好一邊停下來在那裡喘氣,一邊傻乎乎地搖了搖頭。

    他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時我有些年輕無知,他老人家倒是有些老氣橫秋了──對我說: 「就是我們的心總在懸着,我們對世界總是放心不下。

    這個放不下可能是因為一個人,今天到底會不會對你發火;或是對一個事情,這事情到底會怎麼樣和發展到哪裡去;或是對整個世界,我什麼時候離開你呢?你說對不對呢?」 我覺得他說得句句在理。

    我忙點了點頭。

    當然也是傻乎乎的了。

    我以為深刻的談話到這裡就結束了,接着我們就可以把懸着的心放下安心地搓背了,沒想到他又問:「你日常的懸心是那一種呢?」 我攥着毛巾把想了半天,把眼睛瞪着天花闆,最後說:「大概屬于前一種吧?」 他又滿意地點了點頭: 「你現在的表現,比當年你是骷髅我在法庭上調查你時要好。

    在這個問題上,你的确屬于前一種。

    當然這是最膚淺和最常見的一種了。

    所以你是幸福的。

    知道幸福是什麼嗎?」 我搖了搖了頭。

     他直盯盯地看着我:「就是常見和平庸啊。

    」 我點點頭。

    這時我大膽地問:「爹爹,哪您屬于哪一種呢?」 小小劉兒這時大言不慚地說:「我當然是屬于最後一種喽!」 但是當年他在法庭上對我進行調查時,他對世界可沒有這麼自信和一切不在話下,就是在我和藹之後,他還在那裡不斷地擦汗呢。

    在衆多骷髅眼淚的鼓勵下,他也沒有從容地對我進行調查,而是哆哆嗦嗦地從口袋裡掏出一份事先拟好的調查提綱。

    同時從口袋裡還掏出一些馍渣。

    臨開始又看了我一眼,仍有些氣餒地說:「爹爹,我們現在開始好嗎?」 我倒站在被告席上大度地笑着點了點頭。

     小小劉兒(用木槌敲了一下桌子):法庭調查現在開始。

    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