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村莊違背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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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動和興奮。

    有了這棵救命稻草,一下就使自己獲得了新生。

    在新生就要到來的時候,瓦房和癌症也已經不算什麼了。

    于是他又在那裡秘密醞釀而讓我們毫無察覺,隻是到他臨終的時候才給了我們最後一次打擊和重創。

    他臨死的時候臉上挂着笑容,就是對我們最大的嘲笑。

    我們在他的面前,就是一次次咬着釣餌的愚蠢的魚兒。

    他終于得到了解脫。

    他終于可以放心而去。

    他對這個世界不是沒有交待。

    他預料到這些交待會一件件落到實處。

    如果說他生前的瓦房對于他還隻是一種證明的話,那麼他的臨終遺囑就是對這個世界的控制。

    而這控制采取的方式又是多麼有别于瓦房啊──如果說瓦房還有些虛張聲勢地話,那麼這控制隻不過是對世界和他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女兒──說了一句輕輕的絮語──那就是: 「妮兒,在你出嫁那一天,請你帶上避孕環。

    」 一開始我們還以為這隻是一句家常話呢──甚至是父親對女兒的私房話呢,隻有到了真理和預言開始向我們顯靈的時候,當這句絮語開始演變成一場違背諾言的集體行動時,我們才知道當初他趴在女兒耳邊說的這句家常話的分量和曆害了。

    這時我們上牛文海舅舅的當就是不單一而是雙重的了。

    避孕環不但戴到了他女兒的身上也戴到了我們村莊所有人的頭上。

    當這避孕環要摘下來的時候,村莊違背諾言的行動也就開始了──這時我們的村莊也就獲得了新生和走上了一個新的台階。

    從這個意義上,牛文海舅舅,你可真是運籌帷幄和處事不驚;你臨終的目光,對我們充滿着慈祥也充滿着不屑與同情。

    你生的偉大和死的光榮;你對我們的欺騙,就是對惡夢中的我們進行了最大的搖撼和提醒。

     ……當白石頭在那裡因為認清了牛文海舅舅的真相而開始激動的時候──當我們沒有認清一個東西、一個人或是一個事物的時候我們之間相處得那麼平靜,當它以真相向我們開始展示的時候──這種平衡的打破馬上就讓我們吃了一驚,接着平和的相處也就不存在了──這時他對和牛文海舅舅今後如何相處也有些發愁。

    但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上帝的來信又一次救了他──上帝又是女兔唇,信中夾着一個燙金的請柬,請柬上說,她在上海的法式酒吧已經開業一年了,現在秋高氣爽,三天之後──在酒吧開業一周年紀念日裡,她想請白石頭去喝一杯。

    白石頭這時才對日常生活有些恍然大悟。

    真是天上一日人間一年,正所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整天隻顧和牛文海舅舅泡在一起,連正常的生活和生理需要都給忘記了。

    連現在是幾月幾日和星期幾都不知道了。

    在烈日下的莊稼棵子裡泡着泡着,怎麼一下就過了一年呢?日日與吃着紅薯毂辘、水和鹽的牛文海舅舅待在一起,連正在身邊張羅着酒、面包、牛排、牡蛎和土豆條的那個腰肢可人面孔也可人的幾年前還是你夢中情人的女兔唇都忽略了。

    一想到這一點,白石頭自己也有些啞然失笑。

    真是到了人戲不分和執着的地步了嗎?真是像牛文海同志那樣要拋棄日常生活了嗎?真是隻能在一個特殊和偉大的事件制造中尋求刺激而忘掉和拋棄日常生活的魅力的刺激了嗎?在感到自己好笑的時候,就是心平氣和和幡然悔悟的時候。

    于是白石頭在接到邀請的當天,就像從夢中醒來一樣,當即決定去洗澡堂子沖一個澡──在那裡找一個搓背的大爺給搓搓泥,然後再找一個可人的穿著三點式的姑娘給按一下摩──暫時告别一下雄才大略的牛文海舅舅,恢複一下對日常生活魅力的感受,做好三天後赴宴的準備。

    恢複一下體力吧。

    沖刷一下思想吧。

    洗禮一下感受吧。

    從複雜回歸到簡單吧。

    這時簡單就開始複蘇放射出它固有的魅力。

    他對簡單的向往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看來特殊和偉大也不是那麼揪人心魄,牛文海躺在瓦房裡的形象馬上變得分文不值──你的食道癌并不是我造成的;日常和簡單的光輝冉冉升起──女兔唇在白石頭心中蘇醒的魅力似乎比當年還讓他如饑似渴。

    當他趴在洗澡堂子的大木凳上讓大爺退豬一樣地給他搓泥時,他對三天之後都不些等不得了。

    于是接着在按摩房讓一個眼睛斜睨的姑娘按摩時,他的下邊就有些按捺不住。

    斜睨姑娘把他的這種表現當成了别人在按摩房的表現,一下就停住手,開始在那裡捂着嘴「吃吃」地笑。

    一邊笑一邊斜睨着眼睛問: 「先生,你要怎麼樣呢?」 白石頭這個時候就有些有口難辯。

    你能對一個按摩女從頭到尾再講一遍女兔唇的來龍去脈和中間怎麼夾着一個牛文海嗎?你能說一切與她無幹嗎?她的手指和身體的運行,不也是一個原因嗎?他和女兔唇之間夾着一個牛文海,牛文海和女兔唇之間又夾着一個按摩女──一個下邊的表現内容是如此地複雜──白石頭這時所能采取的方法隻能是将錯就錯──對生活将錯就錯也是我們在處理複雜問題時所慣用的──但這個手法一般是運用在如何駕馭大海之上的萬噸巨輪和航空母艦身上,當我們遇到船大難調頭的時候;沒想到這樣一個偉大的經驗,現在要用到河溝中的一葉小帆船身上。

    但這就是大和小、特殊和偉大與日常和細末的辯證吧。

    于是他隻好殺雞用牛刀地将一個偉大的經驗運用到如何處理和一個按摩女之間的關系上了。

    他将錯就錯地對斜睨姑娘說: 「我現在想說的是,能兩個姑娘同時給一個客人按摩嗎?」 斜睨姑娘當時就楞在了那裡。

    看來這是她從事皮肉生涯以來,第一次遇到這種提問。

    但在氣氛的感染下,她竟也無師自通地隻是從氣氛和表情和語言信号的傳遞上馬上就跟白石頭學會了将錯就錯。

    她在轉念之間,就停止了自己的吃驚和發楞,而在那裡笑吟吟地說: 「我的妹妹現在正好閑着。

    」 于是兩個人就會意地相互看着笑了。

    萍水相逢的人,能這麼快地心領神會和相互默契,能一句話穿過好幾個層次的雙關語和多關語,人世之間,也隻有在這種場合了。

    這種場合真讓人感動。

    白石頭簡直想說: 這是一個多麼人道和讓人放松的地方呀 ……于是等白石頭精疲力盡地從按摩房裡走出來的時候,兩個同樣精疲力盡的按摩女真誠而又無奈地說:「先生,你各方面都是一個偉大的人。

    」 這時白石頭倒突然有些想念牛文海。

    甚至牛文海一下就超越了女兔唇──你躺在病床上的偉岸的身軀──來到了他面前。

    于是他有些黯然甚至突然有些憤怒地說: 「我還代表着另一個人呢!你們是兩個,怎知道我就是一個呢?」 把兩個按摩女吓了一跳──認為他神經出了毛病。

    當然,等他告别了按摩女和牛文海之後,女兔唇又越過了按摩女和牛文海回到了心中。

    他還是那麼向往簡單和想擺脫複雜。

    他還是那麼迫切地想見到幾年前的夢中情人。

    一段未了的姻緣,原來卻在這裡。

    這個動不動愛說「狗屁」的女人。

    三天之後會怎麼樣呢?當我們會面在你的法式酒吧裡。

    是在房車裡呢還是在衛生間?是在堂皇的賓館還是在淩亂的私房?是在人群湧動的吧台背後後還是在人去樓空杯盤狼藉的現場?你是一個有文化的人。

    你是一個有情調的人。

    你是一個住過巴黎的人。

    你是一個固有的夢想──記得10年前,一次在山中閑走的時候還想起她呢──本來已經淡化現在又被你重新提起于是像老房子着火一樣就沒個救了。

    ──你是一個不同于按摩女的人而這兩個按摩女恰恰是因為你在生活中的提起而帶來的──生活的辯證法就是這麼陰差陽錯,她們就是你的準備和開始──雖然她們是庸俗的妓女,你是優雅的巴黎女人。

    為什麼慶典非要等到三天以後呢?明天就不成嗎?白石頭這時竟有些躍躍欲試和急不可耐。

    但等到了第三天早晨,在他準備去赴慶典的西服時,女兔唇的請柬卻突然找不到了。

    記得是放在一個口袋裡,現在它卻不翼而飛。

    沒有請柬就沒有地點,沒有地點就沒有方向,沒有方向就沒有出路,沒有出路就沒有指望。

    女兔唇遠在巴黎的時候,你們還可以天天通過通信來娓娓談心──雖然這心談的也是陰差陽錯每個人面對的都不是對方而是十幾天之前的過去和死去;你們越是談心,越是什麼也沒談──但那畢竟在形式上還在說着什麼和找着什麼,就像我們患了老年癡呆症的喃喃自語和盲目尋找一樣──雖然我們說了半天等于什麼都沒說,但是我們的嘴唇起碼在動;雖然我們轉了一圈什麼也沒找到,但是我們還在尋找──現在你們近在咫尺因為一個請柬的丢失在該見面的時候卻見不了面。

    如果一切沒有丢失,也許多年後的重逢也就那麼回事──不管是在後台或是在衛生間,不管是在堂皇的賓館還是在淩亂的私房,沒見面的時候覺得一切都很新鮮,真見了面覺得它也就是世界會面的一種──說不定還會感到失望呢,說不定還不如上一趟按摩院呢,看上去高雅和優美的巴黎女人,還沒有庸俗的妓女更加孟浪和狂放呢。

    ──但是現在因為請柬的丢失就使這會面變得格外神秘和寶貴。

    真是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真是走了的馬大和死了的妻賢。

    你在那裡感到沒着沒落。

    你在那裡感到失魂落魄。

    你在那裡感到生活的機會全讓你給錯過了。

    這時你連按摩院和牛文海都沒有重新提起的精神。

    不重新尋找回來這個請柬你就等于喪失了整個世界,為了找回請柬白石頭在屋裡東奔西突和掘地三尺。

    找着找着,突然想起應該在什麼地方,但是真到那裡去找,一切還是一場空。

    這時白石頭為了自己的大意和孟浪直想扇自己的臉。

    最後該找的地方全找遍了,請柬還是沒有找見。

    本來覺得等待的三天時間很長,現在因為兩手空空覺得赴宴的當天時間就特别短。

    時間在一分一秒過去。

    中午到了。

    下午到了。

    太陽已經偏西了。

    已經是五點了。

    女兔唇法式酒吧的周年慶典就要開始了。

    找了一天一無所獲的白石頭這時絕望地倒在自己床上,一切都沒有指望了。

    如果再遲一個小時,就是再找到請柬也沒有什麼意義了。

    知道口渴也不想喝水是什麼滋味嗎?知道饑餓也不想吃東西是什麼心情嗎?請看一看現在沒有找到請柬的白石頭──一個多麼偉大的人物呀,大江大海劉賀江牛文海都沒有難住他,現在竟在一個小小陰溝裡翻了船。

    事後白石頭說: 「如果當時不來那個關鍵性的電話,我還不知怎麼樣呢。

    」 「我不是吓唬你們,誰都有被一個生活關節扣到裡面的時候,如果不是那個救命電話,現在你們都不一定能見着我呢。

    」 「我還不知會幹出什麼來呢。

    」 就在白石頭對世界感到絕望就要幹出什麼來的時候,電話鈴在他身邊突然響起。

    一開始他連接電話的心思都沒有。

    請柬沒有找到,電話還能有什麼意思?肯定是電無好電話無好話人無好人不接也罷──這跟當年往五礦打電話可不一樣。

    但等鈴聲響到最後一聲時,當對方和他一樣感到絕望就要把電話挂斷時,他靈機一動還是把耳機給摘了下來。

    這時電話裡馬上傳來一個從絕望轉為驚喜──原來電話還有人接──接着才恢複到平靜的嬌滴滴的女聲──但等恢複平靜之後,對方說話之前,先「撲哧」一聲笑了。

    笑完才在那裡問: 「你能猜出我是誰嗎?」 原來是一個猜謎的遊戲──就讓白石頭在絕望之中,又增添了一層惱怒──這電話還不如不接呢。

    于是對着話筒大聲和憤怒地喊道: 「我能猜出來,你是一個婊子!」 令白石頭感到驚奇的是,對方并沒有因為他的回答而在電話那頭惱怒接着與他展開對罵──而是顯得有些吃驚,接着怯生生地問: 「你怎麼那麼偉大呢?你怎麼一下就能聽出我的聲音呢?我确實是一個婊子。

    」 這就讓白石頭瞠目結舌了。

    本來感到震驚的應該是對方,現在感到震驚的倒是白石頭了。

    僅僅因為這個震驚,白石頭倒暫時忘記了請柬和女兔唇的酒吧慶典對電話那頭的婊子感興趣了。

    震驚使他的神經發生了轉移,他就暫時忘記了目前的痛苦──說起來白石頭也是一個如我們一般的凡人并不見他驟然臨之而不驚啊。

    ──白石頭開始興奮地問: 「我真猜對了嗎?你真是一個婊子嗎?」 電話那頭肯定地說: 「你真猜對了,我真是一個婊子。

    」 白石頭搔了搔自己的腦後根──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得意地「嘿嘿」笑了兩聲,接着又謙虛道: 「說我猜對了,其實我還是隻猜出一個大概──我能猜出你是一個大體的婊子,但是還猜不出你是哪一個具體的婊子。

    具體的你能告訴我嗎姐姐?」 這個時候白石頭已經還原成一個頑皮的兒童了。

    對方也跟着放松了,在那裡「咕咕」地有些淫蕩地笑了。

    說: 「能猜出一個大概,能從電話的聲音裡分出婊子和良家婦女的不同,你已經算不錯了。

    」 白石頭:「哪裡哪裡,一切還需要提高──現在告訴我你的名字好嗎?」 對方這時如實回答:「我就是三天前給你按摩過的兩個人中的一個。

    」 不揭這個謎底白石頭還在那裡頑皮,一揭這個謎底白石頭又重新感到憤怒和痛苦了。

    不說三天前的按摩白石頭還自得其樂,一說三天前的按摩白石頭又想起了請柬和女兔唇──剛剛忘記的痛苦,現在又卷土重來──因為三天前的按摩,畢竟是給今天和女兔唇準備的。

    ──如果你是一個素不相識的婊子就可以在電話裡給白石頭排憂解難,你是三天前的婊子就等于重新揭開了傷疤的創面──比不揭開它讓它潰瘍下去還要疼痛呢。

    本來白石頭的情緒已趨于穩定,現在又重新對着電話發火: 「原來是你!不說是你我很高興,一說是你我氣不打一處來──你他媽的沒事給我亂打電話幹什麼?沒看到我在這裡窩火嗎?沒看到我把請柬弄丢了嗎?沒看到我把地址丢失了嗎?沒看到我再也見不到女兔唇了嗎?沒看到我将失去整個世界了嗎?沒看到我對于活着還是死去都沒有把握了嗎?死到臨頭我連許多未竟的事業都不管不顧了,哪裡還有功夫去理三天前給我按過摩的兩個小婊子呢?你趁我把握不定之時給我來電話是什麼意思?是要給我臨終之前添一點膩歪嗎?看人家牛文海是怎麼臨終的──臨終前還做了一番大事,你再看我就要到來的下場──窩囊憋氣,無的放矢,生不如死,死也如豕──恰恰在這個時候,你又無頭無緒地給我添亂。

    你想對我說什麼?我對你的回答大概你現在也能猜出來,就像一首搖滾曲裡所唱的:去你媽的!……」 但是電話那邊的應答再一次讓白石頭吃驚。

    婊子并沒有像白石頭想象得那樣惱怒或與他對罵,而是再一次像銀鈴一樣「咯咯」地笑了。

    笑完才說: 「急什麼,惱什麼,你叫什麼又罵什麼──看,急了不是?──但我敢擔保的是,我接着一說給你打電話的緣由,你也就不急和不惱了,既不鬧上吊也不鬧自殺了,馬上會對生活重新喚起熱情。

    叫我一聲好聽的,我馬上就告訴你!」 白石頭果然停止了激動和叫罵,楞楞地在那裡問:「為什麼?……」 接着又遲遲疑疑地補充道:「……姐姐。

    」 這就反映了白石頭求生和重新開始的欲望。

    于是那邊得意而不張狂地說: 「因為我知道你現在想去和要去、瘋了一樣掘地三尺尋找的酒吧的地址。

    」 白石頭渾身像過電一樣驚喜:「你怎麼會知道?為什麼?」 那邊:「因為你的請柬現在在我手上。

    」 這時白石頭像過去村莊裡的泥一樣癱在地上。

    等他聽着電話将地址重新抄寫到一張紙片上時,他對着電話語無倫次的說:「哪天我再去按摩,哪天我再去按摩。

    」 又說:「你們可真是女兔唇的準備,你們可真是女兔唇的開始。

    」 接着像兔子一樣從地上跳起來,像鷹一樣竄到車流滾滾和彌漫着廢氣的大街上。

    本來應該去上吊,現在情況不同了。

    地址找到了。

    女兔唇回來了。

    迷霧掃清了,雨過天晴了。

    太陽出來了,天空還原得那麼晴朗和美好,急急忙忙還飄過幾絲流雲。

    時間還來得及,一切都趕得上,他要去的地址,就寫在一張紙片上,這張紙片現在就揣在他的懷裡。

    他想唱一首歌,他想對着天空念一首贊美詩。

    贊美時間和天空吧,贊美一切契機和遭遇吧。

    總是在最後的關頭,契機和上帝沒有拋棄他。

    同時也贊美女兔唇和兩個婊子吧。

    是她們給了你緊張和緊張之後的輕松和自在。

    沒有緊張還沒有之後的輕松和自在呢。

    是她們有意這麼做的吧?是在吧台後還是在衛生間?是在堂皇的賓館還是在淩亂的私室?牛文海和偉大的村莊,你們都見鬼去吧。

    我現在要去的是女兔唇的法式酒吧。

    随着地址越來越近和時間越來越緊迫,白石頭已經将那紙片從懷裡掏出來捏到了自己的手中。

    等他随着地址走到那熟悉的地方時,周圍的環境一下又變得十分陌生。

    本來應該是一個熱鬧的場所,怎麼一下變得那麼甯靜?按着紙片上的門牌号碼一個個查找過去,紙片上所寫的地址,恰恰不是一個酒吧,門前卻放着兩個安靜的廢汽油筒。

    别說法式酒吧,連一個中國酒館也不像。

    但等白石頭小心翼翼推開門時,轟然一聲巨響迎面撞來,把白石頭頭吓了一跳。

    原來裡面正鑼鼓亂響──安靜的外表之下,裡面已經擠滿了人,正在随着音樂在那裡群魔亂舞。

    原來這不是一個酒吧,而是一個新興的迪廳。

    迪廳被改裝得像一個舊倉庫,木制結構上下兩層,到處吊着廢舊的馬車輪胎,迎頭的舞台之上,還用鐵鍊吊着一架彈痕累累的舊戰鬥機。

    中心是一個音響和燈光控制台,幾個袒胸露背的小姐,正在那裡用手亂抹着片刻閃爍的燈光和唱盤──不時用手往回抹一下;台上放着一個圓桌,圓桌上站着一個混種的黑人,正在那裡捉着麥克風領唱。

    樓上樓下都擠滿了人,人們都在旁若無人地随着音樂或不随音樂故意跟音樂較勁地扭着自己的屁股和身軀。

    片刻亂閃的鐳燈,時刻将他們的動作固定在空中。

    片刻亂閃的燈光下,還看到倉庫四壁貼滿了花花綠綠的标語: 在這裡不要幹那種事 冒點傻氣可以,千萬别幹傻事 這裡隻有你 放心,到明天四點才關門呢 …… 這時白石頭就有些暈頭轉向。

    不是明明說好是一個酒吧嗎,怎麼現在改成迪廳了?就好象明明說是一個飯店,現在變成了廁所一樣。

    何況人頭攢動之中,哪一個是女兔唇呢?白石頭有點像掉入牛文海的圈套一樣,現在又掉進了女兔唇的圈套。

    再看一下紙片,地址并沒有錯。

    生活中真是處處是陷井啊,生活中真是寸步難行。

    以為脫離了牛文海到了女兔唇這裡就像從烈日炎炎的莊稼地進了按摩院一樣可以讓人放松和不用思考,現在到了女兔唇這裡原來也和牛文海那裡差不多一切也讓人頗費思量。

    世上原來沒有輕松的場所,就像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一樣。

    和女兔唇通了那麼多穿洋過海說起來也是犬牙交錯的信,等來的最後結果竟是這樣嗎?當年的溫柔和夢想都哪裡去了在這糊裡胡塗的現實面前又值什麼?就永遠是殘酷和嚴重嗎?為了片刻的現實,我們的腦子一熱甯肯犧牲過去的一切讓自己從正在飛速奔跑的汽車上給摔下去吧,誰知現實并不因此改變仍像汽車一樣在加速奔跑。

    站在門口的白石頭不知如何是好,捏着紙片周圍的環境又是那樣陌生,白石頭眼中突然就湧出了對于現實的屈辱之淚。

    這時一個保安開始踱過來盤問他: 「先生,你有票或是貴賓卡嗎?」 白石頭一陣恐慌。

    他沒有票也沒有貴賓卡。

    慌亂之中,他隻好将手裡的紙片遞給了保安。

    誰知保安看了看那既不是票證也不是貴賓卡的紙片,并沒有将他趕出去或是扔出去,而是滿臉堆笑彎下腰往舊倉庫裡面伸了一下臂說:「請。

    」 這又讓白石頭有些似懂非懂和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了。

    他隻好邁着自己的腳步走進這樣一個從來沒有想到的迪廳。

    臨進入胡塗之前他趁着自己的片刻清醒像鐳燈的片刻閃爍一樣急着問保安:「我紙片上的地址沒錯吧。

    」 保安笑吟吟地說:「先生,沒錯。

    」 白石頭:「不是我今天找錯地方了吧?──如果是那樣的話,我今天就沒法活了。

    」 保安倒沒有感到奇怪:「一點沒錯──大家剛時門的時候,全都這麼說,但是大家最後都活下來了。

    」 這就有些像話劇的腔調了。

    但白石頭還是在細節上有些疑問: 「不是說這裡是一個酒吧嗎?」 保安:「裡面是有酒吧的。

    」 白石頭:「有一個從巴黎來的女人叫女兔唇嗎?我來這裡主要不是為了跳舞,而是為了找到她。

    」 保安:「跳了舞之後,你自然會找到她。

    」 白石頭就有些放心了。

    接着才感到自己有些幹渴。

    生活的票終于打下了。

    為了感謝素不相識的保安給他的提示,他将自己剛剛想起的一句生活的箴言或警句告訴了他──在此種情況下白石頭發現,贈送物質的時代已經永遠過去了,現在隻剩下贈送警句和箴言了;在贈送箴言的時候,他突然又發現這樣一個箴言:越是素不相識的人,越容易成為貼心和無話不談的朋友;越是熟悉的人,越容易相互較量和離心離德──于是他告訴那個剛剛認識的陌生保安說: 「你是一個星空下的孩子,你認識的人雖然很多,但他們都不認識你。

    」 又說: 「咱們倆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從小都是看别人的眼色長大;長大以後,習慣難改,于是就易于從事觀察别人的工作──譬如講,替别人記錄曆史或是給别人看門。

    」 說到這裡白石頭有些眼淚漣漣,他一時激動又抓住了保安的手: 「值得慶幸的是,現在世界上還有錄可記和有門可看──否則我們該怎麼辦?」 保安這時往上推了推自己的大蓋帽──接着向白石頭笑了笑: 「但你到這裡來,并不是為了找我。

    」 保安的這句話又提醒了白石頭,白石頭馬上又知心地拍了拍保安的肩膀: 「你這句話也說得傳神,就算是回贈給我的警句和箴言吧。

    當然我還可以給你發揮一下,那樣就更加精彩了:我們在生活中并不是為了尋求相似而是為了找到不同。

    最大的例子就是:當我們是男的時,我們就需要尋找女的;當我們是石頭時,我們就需要尋找溫柔。

    」 但在這時,舊倉庫裡正好出現了與白石頭理論相悖反的場面:一隊隊戴着京劇面具的男人,穿起古希臘時代的長匏服裝,邁着女人的小碎步,甩着水袖,合着京劇胡琴的節奏──本來是激烈的迪廳音樂,什麼時候節奏緩慢下來了呢?──開始從樓上走到樓下,又從樓下走到白石頭身邊──他們在尋找什麼?但這時白石頭已經徹底胡塗了,已經認賊作父了,已經忘記自己的人生原則和生活準則了,已經把他們當作自己的同類了,馬上忘掉身邊的保安,不由自主接過一個面具套在頭上,接過一件紅色的匏子套在身上,無師自通地邁着京劇的節奏和小碎步加入曆史的大洪流。

    本來這地方還很陌生,現在走動起來就顯得那麼熟悉;從樓下走到樓上,又從樓上走到樓下,在這奇形怪狀和突兀疙瘩的舊倉庫裡,如同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村莊。

    突然一聲鑼響,京劇的音樂停止了,迪廳裡又還原成當初的激烈音樂。

    閃爍的鐳燈下,上到中間桌子上兩個露着大腿戴着胸罩的女人在狂勁地領舞。

    白石頭又不由自主地随人跳起了瘋狂的迪斯科。

    一會兒就出了一身汗。

    世界的一切都被他忘記了。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突然又一聲鑼響,快速的音樂沒有了迪廳裡突然響起一個男人啞嗓子唱出的有些傷感和慢節奏的歌聲,歌曲的名字就叫「回家」。

    這時身邊的男男女女都開始摟抱在一起,相互跳起了貼面。

    這是溫柔的慢闆和恰似你的溫柔。

    白石頭也忘我地、自然地和毫不在意地随便摟起身邊的一個女的,開始在那裡走起了情人的步子。

    走啊走,走過了一山又一山,走過了千山萬水,走過了草地和花朵,走過了明朗的星空和清澈的小溪,等一切都停在那裡,白石頭才低頭看了看懷裡的女人,這時他大吃一驚: 原來和他貼在一起的女人,正是他日思夢想、經過千難萬險到處尋找的女兔唇 …… 原來一切都是自然發生的。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對這猝不及防的到來白石頭一開始還在那裡傻笑;等他的腦子随着一道雷閃突然清醒之後,他開始激動地大叫:「女兔唇,原來是你呀!」 「我找得你好苦!」 「我們分别的時間太長了!」 「這就是你開的酒吧嗎?」 「為了找你,我連牛文海都扔下不管了!」 「這就是我們寫信的結果嗎?」 「這就是我們的見面嗎?」 「剛才的舞跳得太好了。

    」 「這樣的見面是我沒有想到的但它真是太好了。

    」 「我們能重新再跳一遍嗎?」「你寫的信我都收到了,我寫的信你也都收到了嗎?」 「我們是到後台呢還是到衛生間呢?是到堂皇的賓館呢還是到你的私房呢?」 …… 但令白石頭沒有想到的是,那美麗妖娆的女人卻突然從他懷裡掙脫出來,開始整理她的雲鬓和衣服,接着對白石頭冷冷地說: 「我從來沒有給你寫過信。

    」 「我不認識你。

    」 …… 讓白石頭大吃一驚。

    他的第一反應就是──說起來也和我們常人一樣──慌忙對她的回答進行反駁、證明和大喊大叫: 「女兔唇,你怎麼能這樣呢?」 「你怎麼能不認識我呢?」「你怎麼能不是女兔唇呢?」 「你怎麼能說沒給我寫過信呢?」 「你的那些信──雖然我都是十幾天之後才收到的,但是我現在還疊放得整整齊齊呢。

    」 說過了曆史,又開始在目前找證據: 「你不是一年前從巴黎歸來的嗎?」 「這裡不是你開的酒吧嗎?」 「不是你給我發的請柬嗎?」 「為了地址的丢失,我還差點上吊和痛不欲生呢!」 …… 但等他清醒的時候,他已經一個人站在燈光稀疏的大街上了。

    迪廳不見了,音樂不見了,鐳燈不見了,男男女女也沒有了,當然引起他喊叫和痛不欲生的女兔唇也蕩然無存。

    他的腳下成了一片廢墟。

    月明星稀,這時都市沒有一點聲音。

    世界上就剩下他一個人。

    但這還是不是令他感到恐怖的,令他感到恐怖的是:既然這一切都是無有和虛無,那麼他已經收到的那些女兔唇的來信,又是從哪裡發出來的呢?這時世界就成了一個旋轉的黑洞。

    白石頭開始在那裡一點點沉倫和陷落。

    這時白石頭又是多麼由衷的叫道: 當年在烈日下莊稼棵子裡鏟草肚子裡隻有紅薯毂辘、水和鹽的牛文海大哥,你是多麼地幸福和知道世界的底蘊呀 你臨終的遺囑給我們村莊帶來的變化又是多麼地偉大呀 我們對于現實的描述和渴望又是多麼地膚淺啊 我們一思索,你就發笑。

     ……記得1969年牛文海舅舅有兩男兩女。

    他的大兒子叫牛長順──1969年的春天,我和他一塊騎着自行車到三礦接過煤車。

    他的二兒子叫牛長富,面皮白淨,走路愛擡高胳膊──小時候左腿骨折過一次,長大走起路來沒有反映到腿上卻反映到胳膊上;常常見他高擡着胳膊、拿着一個鐮刀頭急急忙忙從村莊穿過。

    他的大女兒叫牛金香,大眼,扁臉,愛拿着一塊玉米餅站在土崗上大口地啃──我和她沒什麼交往。

    牛順香是他的小女兒。

    牛文海在處理兒女婚姻上也頗有韬略,就像他處理烈日下割草和後來蓋起青磚到頂的瓦房一樣。

    牛長順和牛長富都是好人,當年我除了跟牛長順一塊到三礦接過煤車,還共同和牛長順牛長富一塊到老得舅舅的瓜園裡偷過瓜。

    偷瓜的時候他們都很勇敢,分瓜的時候他們也都有私心雜念──但是當他們的陰謀得逞之後,臉上又露出憨厚和質樸的笑容,就像牛文海舅舅的憨厚一樣讓人感動──世界上還有一些陰謀得逞仍在那裡闆着臉的人呢,就讓我們感到恐怖了。

    你不知道他最後的目的是什麼。

    ──兩個女孩子在婚姻上沒有給牛文海舅舅出什麼難題,使牛文海舅舅感到為難的是兩個兒子──當然,如果沒有這些難題,還顯不出牛文海舅舅的雄才大略呢──難題對于他還是一棵救星呢。

    ──後來我們也認識到:如果當時沒有兩個兒子的難題,牛文海舅舅還沒有烈日下的積累蓋不起青磚到頂的瓦房呢。

    這是他積累和爆發的最基本動因。

    兩個兒子都很聰明,問題出在他們的長相上──個子低矮,鼻孔朝天,頭發和眉毛連着,下巴上又各長着一绺黃髯──成了他們家族的特殊标志。

    也是奇人異相,但是這異相就像牛文海的烈日下鏟草一樣,當時我們渾然無覺并沒有給以足夠的重視。

    等青磚到頂的瓦房作為一種奇迹矗立到我們面前的時候,我們才對牛文海舅舅以前的積累有所認識,這時才對鼻孔和黃髯恍然大悟了呢──它們之間也有一個木與本、流和源的關系──接着才有了臨終遺囑和村莊天翻地覆地變化呢。

    這時你才知道什麼叫蓄謀已久和絲絲入扣,你才知道什麼叫日久見人心和路遙知馬力。

    ──正是因為這鼻孔和黃髯,正是因為我們的對面不相識,我們的牛文海舅舅才殚精竭慮運籌帷幄割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