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太陽花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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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桂花嫂嫂帶給我們的愉快不是一星半點。

    1969年,當你因為爹喝多了酒于是腦出血但接着就不出血了,而出的那點血也被身體一點點吸收,原來爹失去了記憶現在又一點點恢複起來。

    說是恢複其實當過去的一切又在他腦海裡出現的時候,它就不是過去的一切而是經過變形後的重來,于是你看着還是過去的活蹦亂跳的爹,其實他已經不是你爹。

    你因為一點血回到故鄉又歸來的時候,你發現你從喉嚨裡咔出來的痰也不是過去的痰了。

    明明都是一口痰,怎麼現在的痰比過去的痰要稠濃好多呢?你去了醫院也去了家,你還去了姥娘的墳,你坐了肮髒的汽車也坐了肮髒的火車,鐵路兩旁随風飛舞的都是白色塑料袋和一張張白色的飯盒紙,火車上所有的水管都斷了水,但是洗臉池子裡卻淤積着一盆溜邊溜沿的髒水。

    廁所便盆的後沿上濺滿了稀稠不均的大便,地面上到處是沒有撒到便池裡的尿液。

    這時你想:一坨連便池都對不準的人群,希望在哪裡呢?倒是那些附庸風雅的準貴族和正在一批批轉化成新生資産階級的流氓和貪官污吏,這時倒能得到你更多的同情。

    他們不這樣怎麼辦呢?他們不首先将自己解放出來,何談解放他人呢?就好象當飛機上出現了意外故障,如果你不首先将氧氣面罩套在自己嘴上,接着你怎麼能有機會去搭救别人呢?大惡之後才有大善。

    而我們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民,是除了善良再沒有别的可以提起了,就好象那些新生的資産階級除了有錢就再沒有别的可以提起一樣。

    空心對着空心。

    這是一個中空的世界。

    當你下了火車,當你坐着面的走到高架的立交橋上,這時你滿臉悲哀地往外看,到處也是一片灰蒙蒙的天空和灰蒙蒙的樓房呀。

    這時你對着方塊的有機玻璃喃喃自語──你越來越愛喃喃自語了,當你一個人正在走着路和正在做事的時候,你會不知不覺因為過去的一件尴尬的往事或是突然想起将要面臨的一個什麼難題,你都會停下手中的一切喃喃自語: 「再也不能那樣了!」 或是搖着頭說: 「這段時間什麼時候才會過去呢?」 會把頂頭走來的人吓上一跳,以為這句有關世界的話題跟他有什麼聯系──其實什麼聯系都沒有,我們隻是擦肩而過,這句拋棄了特定環境的語言對你耳膜的撞擊隻是一種誤會和偶然;你可以放心走你的路,我們在路上的交叉并不證明我們在往事的語言上有什麼聯系。

    這時你對着你剛回和重回的城市──每次回來的頭兩天你為什麼羞于見人呢?你怎麼不能立即跟路途告别回到你過去的生活之中呢?──你從心理和潛意識中雖然也知道你是重回日常和過去的生活,但你也就像你過去沒有出血現在已經出血的爹一樣,看着它是過去不變的,還是過去的京城,人還是那些人,地方還是老地方,你樓下的那塊破水泥闆和那扇來回匡當的木門仍在那裡橫着和匡當着,其實它們對你已經十分陌生了。

    事物的另一層含義是,偉大的人物從你身邊一個個死去,但鐵路兩邊飛舞的垃圾并不因為誰的出生和死亡而有所改變。

    大江南北已經快見不着一條不被污染的河流了。

    所有的水都是一團漆黑,所有的水都不明來路。

    這時你又突然想到,我們吃的糧食和瓜果也不再是1969年的糧食和瓜果了,現在沒有一粒糧食和一個瓜果是沒有吸收過化肥的,所有的糧食都沒有了糧食的味道我們每天都像嚼着塑料,所有的西瓜打開都露出一條一條寬大的白筋。

    麻子和秃子雖然少了,但是肥胖和臃腫、癌症和老年癡呆症、喃喃自語和胡言亂語者越來越多。

    藍天和白雲不見了,一年到頭都是灰蒙蒙的天空。

    要想找一句準确的話和一個準确的詞語來形容随便發生的每一件事,走過去的每一個人,跳過去的每一隻兔子和否定之否定發展的每一段曆史都是困難的。

    話一出口就改變了事物本來所具備的意義。

    話一出口呈現出的都是話語表面殘存的另一層塵土。

    人已經成熟到吃人不吐骨頭臉上還笑咪咪的程度。

    所有的人都開始一頭紮到具體事物裡永不回頭和畢其一生。

    所有的人都那麼地自信和拿根針就當棒槌,可笑、固執和偏執地在世界上活了一天又一天。

    一直到喃喃自語、胡言亂語、得了老年癡呆症的時候,他還對世界計較個沒有完呢。

    世界的一本胡塗大賬就這樣充滿了他的心。

    他怎麼不失語呢?想着這樣的未來再總結自己的以前,當你回到污染和别扭的現在的時候,你可不就對環境感到突然的陌生和羞愧了嗎?──當你經過了醫院、火車、故鄉和墳、還有污染和白色之後,當你身邊還有人在注意谛聽你但心接着還會發生什麼你對世界感到恐懼而恐懼已經不是事物而是恐懼本身的時候,你突然想羞愧和傷感地說: 「親愛的,讓我也快一點患上老年癡呆症吧。

    」 當晚你就做起你爹病房的夢,你在病房給他換了一根燈管,接着你又給他修好了牆角的一個電器開關。

    你的小女兒在一個大櫃子撒了一頭稀米湯。

    你伸腿踢了她一腳接着又兜頭給了她一巴掌。

    但一覺醒來,夢中的一切并沒有使你的心境安定下來,你接着還不能将心思回到你輕松的1969和1969的呂大和呂桂花身上。

    你首先還是給遠在巴黎的女兔唇回了一封信。

    你接到她的信已經快10天了。

    雖然你對她曾經有過遠水解不了近渴的感覺,但是當你喝得八成醉的時候──已經有點向你爹靠攏了,你突然想對什麼人說話和要把一句話告訴誰的時候,第一個撞到你心頭的,畢竟還是女兔唇啊。

    雖然你也知道10天之後當你要回信的時候,女兔唇已經不是寫信時的女兔唇了──寫信的情緒隻是心頭偶然的一瞬現在就像床上的高xdx潮已經過去了一樣,接着剩下的隻是疲憊,這時你卻因為偶爾激動要和已不存在的情緒和人重新對接呢。

    你也是一廂情願,你也很偏執和固執呢。

    但是你卻覺得這是這些天來你要辦的最具有光明和幻想意義的一件事了。

    你在開頭模仿着來信寫了「親愛的今天」在信的最後模仿着寫了「擁抱明天」。

    但等把信扔到了國際信箱裡,你才突然覺得所謂兩個人在世界上通信原來都是扯淡,原來一切的主動權都掌握在發信者手中而回信者所能做的隻是一種對發信者的模仿和面對一個并不存在的昨天。

    她在來信中說要在上海開一個法式酒吧,你能和她認真讨論這個問題嗎?說不定等你的回信到達她手中的時候,她又決定不開酒吧甚至連上海都不來了呢。

    就是退一步講真要開酒吧也不一定非要開法式酒吧這時如果已經變成美式或是英式的了呢?昨天她還散披着頭發,今天就紮上了農村姑娘的小雙辨。

    雖然她的小雙辨也是一種模仿,但你卻還在那裡對她昨天的披發慷慨激昂和大發議論。

    你還得做出對披發很有興趣但是說着說着怎麼倒是突然又透出一點真情呢?──親愛的白石頭,原來一切都是稍縱即逝,一切都是風卷殘雲;當你用大頭針把一點點真情和露珠固定在那時間的牆壁上把它作為一個死亡的蝴蝶的标本保存下來的時候,我們看不到它的現實意義;也許等你幾十年後患了老年癡呆症當你不再在獨立寒秋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中風的時候,在你回首往事就像是你1969年在回想1969的時候,那個蒙滿歲月塵土的标本,倒是突然會發出一縷虛幻的色彩和光芒呢。

    原來現在隻是一個秋儲的季節,你在恐懼地等侍着寒冬的到來和老年癡呆症和中風歪嘴的降臨呢。

    你沒有回故鄉之前,花爪舅舅不是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嗎?他就活生生地被你固定在剛剛的第一章裡,但是當你因為爹的緣故回了一趟故鄉之後,娘卻告訴你: 「花爪舅舅已經死了。

    」 你大吃一驚。

    你突然像抓不住女兔唇的小雙辨一樣感到驚惶失措。

    怎麼那麼多人趁着你不注意的時候就突然拋下你遠行了呢?你們都遠去了,讓你一個人留在了原地。

    花爪舅舅,當年就是因為接你的煤車,我才有了我1969年的一切呀。

    現在花爪舅舅就永遠不在這個村莊和世界上了。

    當你再回到村裡的時候,你就再也看不到那個曾經和你一快說過話吃過飯偶爾在街頭倚着村裡一棵樹在那時蹲着的花爪舅舅了。

    過去當你來到他面前的時候,你緊緊握住了他那幹燥而溫暖的大手。

    還有牛根哥哥呢?還有牛紮舅呢?還有老得舅和老保舅呢?還有瘸腿牛文海呢?還有他的兒子牛長富的牛長富的媳婦呢?……還有1969年村裡所有出嫁的那些如花似玉的表姐呢?她們的放浪的笑聲和像将要成熟的青杏那緊繃繃的眼看就要爆裂的青春。

    山清水秀的1969年。

    呂大大爺和呂桂花表嫂。

    你滿含着眼淚想。

     …… 親愛的今天: 你好。

    接到你的信我總是非常高興。

    我同意你在上海開一個法式酒吧。

    雖然這對我國的國民經濟不會有太大的促進,但說不定卻能給我提供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已經開始積攢手中的法郎──在世界上的某一天,突然在一個陌生的酒吧裡和一個陌生的姑娘相遇并請她喝上一杯。

    接着再請她跳上一個舞。

    接着再把她拐到陝北,和她在那裡共同生一窩孩子……我還想告訴你的是,最近我買到一雙可心的老一輩革命家經常穿的平底圓口布鞋──不瞞你說,我已經成熟到開始穿平底布鞋的年齡了。

    但我這雙布鞋還是和一般的布鞋不一樣,它是我在效區的一個集市小攤上偶然買到的。

    一開始賣25,我像當年的俺爹一樣讨價還價到18。

    它完全是用手工納制的。

    當我穿著這雙布鞋走在路上的時候,我心裡唯一感到遺憾的是,我知道這是一個素不相識的農家姑娘在開滿杏花的樹底下一針一線給納制的,但當時那個姑娘卻不知道要把這雙布鞋縫給誰──俺孬舅也曾這麼遺憾過。

    信寫到這裡的時候,窗外突然飄來一縷遊絲般的唢吶的聲音,我的心情陡然有一些傷感呢。

    我日常之中的心情,就和你在巴黎收拾家務時将掉在地毯上的面包渣放到嘴裡一樣,那已經是無可無不可了。

    你在信中說,對于我來講,你除了我身上的東西,其它都喜歡;我的想法和你正相反,其它我都無所謂,除了你身上的一切…… 雲雲。

    雖然信中不乏對應的情調,但是當這一段寫好之後,你拿在手上重讀一遍,你卻發現就是單說情調,也已經不是當年少男少女的口吻和心情了,字裡行間,還是透出了一個是孩子他爹一個是兩個孩子的娘了。

    簡直有些矯情和做作,再寫下去就有些惡心了。

    對于兩個已經過了30歲的中年男女來說,白石頭再一次清醒地認識到,大家已經到了事情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千萬不要說的年齡;如果非要再說些什麼,那也已經是一種清醒的操作而不是激情的回蕩了。

    你就說些重複的和簡單的話也就夠了。

    過去白石頭不懂的時候,總覺得坐在主席台上的、經常在電視裡出現的人說來說去不還是那一套話嗎?就說不出一點新意來了嗎?就一點沒有創造性和激情了嗎?真是一個個患了老年癡呆症了嗎?現在白石頭再一次明白,他們這樣說才是聰明的表現,說出來的老一套話雖然讓你覺得啰嗦和讨厭,但起碼沒有讓你感到矯情和惡心。

    原來他們都是一些聰明透頂的人呀,他們才知道怎麼不讓人民惡心呢。

    你動不動就揮着手在那裡慷慨激昂地發表新的論點和思想,動不動就提出一個新的口号和号召,還不把在主席台下和電視下的人民給累死。

    而他在那裡說一些套話、老話和沒有新意的話,你不就可以該怎麼打瞌睡就怎麼打瞌睡該往暖壺裡續水就續水嗎?不用害怕拉下什麼;你就是什麼也沒有聽見,你也什麼損失都沒有。

    倒是你和女兔唇,說不定已經提前患上老年癡呆症還不自知呢。

    老年癡呆症因為對一切的往事能迅速遺忘讓我們看上去還有些可愛,而你們面臨的難題就是癡呆之後還沒有遺忘還力圖用通信和不見面的方式創造出一個人間奇迹,可不就遠水解不了近渴了嗎?當白石頭寫好這封信到了封口的時候,他不禁也有些心虛、汗顔、覺悟和拿不定主意了。

    這時他才突然意識到:隻有覺世才能傳世,隻有不寫信心裡的話兒才說不完──這和寫信之前想到的現在寫信面對的也不是當初發信的那個女兔唇還是兩回事。

    那隻是一個對生命和時間錯位的擔憂,現在是對整體通信的否定。

    當他掂着手中這封并不沉重的信站在窗前時,他終于開始喃喃自語地說:「确實不該寫這封信。

    」 又說:「确實已經過了寫信的年齡了。

    」 突然又有些憤怒地感歎:「扯淡!」 接着就是将這信封上又拆開,拆開又封上,開始苦惱的是: 「這封信到底還發走不發走呢?」 …… 當然,最後信還是發走了。

    發信的時候,他站在綠色的郵筒前開始傻笑。

    這時無知的小劉兒正好也來發信,他還是那副樂呵呵和傻呼呼的樣子,世界在他面前似乎永遠沒有難題──一對兒時的朋友,偶然又碰面在繁華都市的一個小小的郵筒前。

    這時蒼老的白石頭一下就變得白發蒼蒼或白發拖地,小劉兒還在那裡光着身子穿著一個紅肚兜。

    白石頭這時提出一個緻命的哲學問題: 「我一寫完信,就變得白發蒼蒼,你怎麼寫完信,身上就剩下一個紅兜肚呢?在寫信的過程中,時間在我面前迅速飛逝,怎麼到了你那裡,皮帶輪倒是開始往回轉了呢?」小劉兒雖然自命不凡,這時也突然感到一楞。

    但接着他也就哈哈大笑了,說: 「因為你懷揣的還是一顆心,我那裡早變成了一泡屎。

    」 這時白石頭才恍然大悟,滿頭的白發一下就還原成兒童的黑黑的鍋鏟,包圍着一嘴的銀絲馬上變成了嘴上無毛。

    接着再往下看,身上層層疊疊的衣服也沒有了,上下開始變得精光,隻剩下一個小紅兜肚。

    這時他由衷地對小劉兒說: 「剛才我還在想這封信該不該發──為了發與不發,我苦惱了兩天;想着就是這封信發了,以後也下不為例了。

    現在看,這樣苦惱是不對的,寫和發還是對的。

    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廟堂。

    為了今後不寫信,我今後還要寫信──聽君一席話,今後我就可以毫無負擔地一舉兩得了:既寫了信,又好象沒有寫信;既調了情,又沒有損失什麼。

    一根甘蔗兩頭甜世界上這樣的好事也不多呀。

    」 然後拉着小劉兒的手表示感謝: 「謝謝你老朋友,謝謝你兒時的夥伴,你一下就幫我打通了一個世界。

    」 這時穿起中山裝的小劉兒倒是居高臨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但是你現在還在錯誤之中呀!」 白石頭還有些不服:「我都想通了,還有什麼錯誤?」 小劉兒: 「你最大的錯誤,就是仍在那裡想,于是就有了通或是不通;所以看着你現在想通了,其實還有更大的不通在後面等着呢;徹底弄通的方式隻能是:你不但對事情不要想,對通和不通也不要想,才能一通百通呢。

    想什麼呢?掀開你的蓋頭和兜肚,直接往裡撒尿就完了。

    」 說完,又拍了拍白石頭的頭,揚長而去。

    白石頭再一次恍然大悟。

    這次他才算一通百通,于是一個人在那裡搖晃腦地說: 「通,通。

    」但正因為他一下徹底通了,接着不用小劉兒再給他指點什麼了,于是就對小劉兒剛才的居高臨下有些不滿,對着小劉兒的背影啐了一口唾沫,接着還對小劉兒進行了一番指責──甚至髒字都出來了,他是剛剛給女兔唇寫過信的人呀──所用的手法也像對信的想通沒想通一樣,并沒的一下子出類拔萃地從衆人之中超拔出來,仍是像常人對别人的指責一樣,一下脫離目前的事實,鑽到過去的某一段對他有利而對别人不利的特定時光。

    他啐了一口唾沫說: 「瞎xx巴張狂什麼?1969年那年我都變聲了,而你的嗓子不還像一隻小公雞嗎?我都和呂桂花親嘴了,你不還在窗戶外面幹着急嗎?」 雲雲。

    于是這信也就順利地到達了巴黎。

    于是就有了以後白石頭和女兔唇一而再和再而三的通信。

    ──但是,不管白石頭怎麼認為,單從本卷的技術操作出發,我們還是得感謝小劉兒。

    有一封封來回穿梭的1996年的中法通信──就像是一群滿天飛舞的花蝴蝶──飛舞在固定的單調的1969年頭上和田野上,文章的層次到底還是顯得雜色和豐厚得多呀──為了這個,親愛的白石頭,你就放下個人私憤原諒他罷──原諒他1969年的沒有變聲。

    這時白石頭倒是消了氣,也是剛剛發完信心裡有些舒暢,于是做出大人不計小人過的樣子說: 「這倒沒什麼。

    我也不是非抓住1969年的尾巴不放。

    」 接着又楞着頭說: 「就是我發信時不遇到他,我不也照樣将那信扔到郵筒裡了嗎?」 我們忙點頭: 「那倒也是,我們接着還說1969年。

    同時祝你老太爺早日康複。

    不是聽說一天比一天好嗎?大不了再用一個禮拜,就會徹底康複──說起來你的老太爺也誤了我們不少事呢,如果不是他喝多了酒犯了病,我們說不定在1969年裡已經又過了兩個月呢。

    」 白石頭也在那裡點頭,說起來也有些不好意思: 「那倒也是。

    我這個家父……就不說他了,現在我們排除幹擾,共同來說1969年。

    」 我們提醒: 「接着還說呂桂花,接着還說呂桂花。

    」 白石頭這時揚了一下手: 「這倒不用提醒。

    1969年不說呂桂花,那還叫1969年嗎?」 …… 1969年,呂桂花給我們帶來的愉快不是一星半點的。

    她給我們帶來的影響,也像1969年的自行車和接煤車一樣,改變的也是我們的一生。

    無非改變的側面不同罷了。

    這些不同側面的星星點點聯合起來,就組成了我們的整體和多棱柱。

    這個時候我們個人在我們整體裡,倒是無足輕重了。

    當然正因為這樣,當我們熱愛一個人和想象熱愛一個人的時候,我們想着和愛着的也往往是一個片面或側面,我們有意無意地回避和躲閃着他的整體;如果我們拋棄他的側面而想起他的整體,我們溫暖的回憶就會出現中斷和斷裂,事情的真像就會像麻老六的麻點一樣血淋淋地砸到我們頭上。

    我們對一個人看法的改變往往不是在情感曆程的正常行進之中,而是突然和偶然出現的一個側面和枝岔,我們從床上踱到廁所,發現了他在馬桶裡沒有沖走的大便──就像在肮髒的火車廁所裡看到一坨人對不準便池,你對這坨人的看法也由此改變一樣。

    再譬如你想着她是你善良溫暖的娘,你和她正和睦相處地共同回憶着溫暖甚至有些辛酸正因為這辛酸所以你們更加感到溫暖的往事時,你突然想起了娘幾年之前對一個事情的粗暴處理和由此給你帶來的後果,你還怎麼跟你娘在那裡回憶下去呢?想一想我們身邊的親人吧,想一想童年或少年時代的朋友吧,哪一個跟你沒有過過節呢?想一想你過去所有感到歡樂的日子吧,哪一次不是稍縱即逝呢?想一想世上所有的人給你說過的諾言和信誓旦旦的承諾吧,哪一次是百分之百給你兌現了呢?──說到這裡,包括你對1969年的回憶也是片面的而缺乏一個完整的支點了。

    你也就不是你呂桂花也就不是呂桂花了。

    你心目中的呂桂花在你心中引起的美好記憶和回憶的本身也是片面和偏執的了──但它又确确實實支撐着你一個方面的人生呢。

    如果說1969年的片面還不止是你隻注重到了在那溫暖的新房呂桂花是那麼歡聲笑語而沒有看到衛生間裡沒有沖下去的大便──當然那時村裡也沒有衛生間,你就是走進她家的廁所,也還是不會注意有沒有被新土掩蓋的大便那麼這時在一個少年心中所注意和留心的,用眼和心在那裡翻找的就是那有沒有被新土掩蓋的月經條了。

    那時女性的月經條在一個11歲的鄉村孩子心裡是多麼地神秘和美麗呀。

    它那因為濕潤而沉穩不動的星星點點,在你眼裡都是開放的美麗的紅色的花朵。

    那時的呂桂花是多麼地妖娆美麗。

    她那碩長的腰身,她那豐滿的臀部,她那細長的腿,腳上穿著的帶襻布鞋,還有那冬天的紅棉襖和紮着的小雙辨,她那月藍的褲子,包括和你嘻鬧時你将嘴貼到她的臉上她嘴裡呼出的溫馨的女性的香味,都在你11歲的少年身上産生了震撼的覺醒。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你對那美麗的女性的Rx房還沒有引起足夠的注意和重視呢,于是到底呂桂花的Rx房是一個什麼樣子在你心裡倒沒有留下什麼印象。

    為到她那裡去,白石頭、小劉兒、金銀貴、牛長富……一批少年一到晚外是多麼地急不可侍和相互感到不好意思呀。

    為了呂桂花偶然的對這個親熱一些對那個冷淡一些關系沒有擺平相互之間是多麼地嫉妒、仇恨和怅然若失呀。

    甚至你賭氣一個禮拜沒有到呂桂花那裡去,但是到了下一個禮拜,你又不好意思和羞澀地開始随着衆人或夾在衆人之中急不可耐地跑了過去。

    呂桂花見到你倒感到有些意外,說: 「嘿,你這小石頭,好象好幾天沒見到你了。

    」 為了這一句話,你心裡所有的委屈和不平都煙消雲散,你馬上又趾高氣揚地騎到了衆人頭上。

    你一下感到這一個禮拜的氣沒白賭,一個禮拜仇恨的積攢就是為了這一天,一輩子的含辛茹苦就是為了一個輝煌時刻的到來。

    現在想起來你甚至還感到後怕呢。

    如果當時呂桂花忽視了你這一個禮拜的缺席,重逢的時候沒有因為你一個禮拜的缺席而将你從衆人之中挑出來說上那麼一句驚愕的話,讓你将一個禮拜的懊惱和賭氣全砸到自己手裡,接着你是不是還有勇氣活在這個世界上呢?你從11歲活到現在心理還大緻健康,沒有在中途犯精神病和憂郁症,隻是提前患了一點老年癡呆症──患老年癡呆症也有它好的一面,除了在生活中動不動愛犯些小心眼但是整體的生命發展在歲月流失中沒有出現大的偏差,和1969年呂桂花那句相當于「好久不見」和驚愕問話大有關系。

    她當時明明白白地說: 「嘿,你這小石頭,好象好幾天沒有見到你了。

    」 從那以後,你再也沒有聽到這麼體貼和挂念的話了。

    可能你聽到過意思相同的這樣的話,諸如: 「好幾天沒見你了。

    」 「你這幾天到哪裡去了?」 甚至: 「你可讓我想死了。

    」 「想死你。

    」 甚至:「你把我殺了吧。

    」 但是聽起來怎麼都那麼地走味呀,怎麼都沒有呂桂花當年嘴裡說出的那句話讓人驚心動魄呀。

    是你現在老了還是你當時過于年輕呢?如果你不是像孔子那樣矯情的話,為什麼30年後當你滿腔老繭時突然想起這句話就光着身子坐在鋪闆上潸然淚下了呢?1969年的呂桂花,像一盞探照燈或者像一輪太陽一樣,照亮在你荒蕪的少年的田野上。

    1969年對你影響最大的就是呂桂花。

    如果不是因為她,事到如今1969年我們真不知道怎麼回顧呢。

    1969年的毛主席給我們學生放了假,于是呂桂花就趁虛而入地把我們招呼到了她的身邊。

    白石頭,哪怕你以後成了大人物,你也不要忘了當年毛主席賜給你的幸福,如果一到晚上就有一包書作業等着你,你哪裡還能遭遇到太陽花嫂呂桂花?30年後當我向白石頭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白石頭一下就楞在了那裡──這個楞的本身,就說明他對不起毛主席,說明他對這個問題連想都沒有想過。

    這時他才第一次想到世界上還有這個關聯他再一次不知不覺受了别人的恩惠。

    這時我已經在名人廣場的酒吧裡跷着腿也抖着腿守株待兔地等着他。

    他醒過來之後,滿臉通紅,開始實事求是地說: 「說起1969年,我倒真是忽視了這一點。

    」 接着情緒來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拐彎: 「就好象我們對着一個朋友談一個我們共同認識的過世的人一樣,誰知道再停一些時候那個朋友也成了過世的人了呢?這樣說起來。

    當年的談話和回憶還有什麼意思呢?」 接着又将情緒調整和拉了回來,低着頭沮喪地說:「你要這麼說,看來我還真有點對不起毛主席。

    」 接着又向我攤了一下雙手:「可毛主席現在已經去世了,你讓我怎麼辦呢?」 這時我也愛莫能助,最後還是白石頭想出了一個辦法:「那麼我就高呼一句『毛主席萬歲』吧!」 接着就在酒吧裡喊了一嗓子,把1996年的吧台小姐吓得差點犯了心髒病。

    因為1969年她還沒有出生呢。

    她雖然就生在北京,但是她和過去的毛主席,從來沒有在夢中相會過。

    真是人生如夢啊。

    像她對侍毛主席一樣,讓我們也把1996年的那個快50歲的臃腫的面皮臃腫的身,草簍一樣的腰口在小凳子和馬紮上坐不下來的屁股的老太太給忘掉吧,讓我們隻強調事物的一面而忽視它的另一面,讓我們共同回到笑聲像銀鈴一樣的1969年吧。

    你楊柳一樣的細腰。

    你是我們共同的惦念。

    你好,太陽花嫂。

    向日葵開放在我們村莊四周,你那婀娜多姿的步态使我們肮髒雜亂的村莊都放射出燦爛的光輝。

    村莊裡到處飄滿了你身上那成熟女性的香氣。

    30年中對你的忽視,才使白石頭成長為這樣一個憤世嫉俗的人。

    白石頭哇白石頭,你從小生長得是那麼地真誠,你從小就對大人和别人懷着那麼深的恐懼,一直到了30年後,在你心目中還覺得恐懼是正常的,不恐懼的日子你倒過得不踏實。

    這時你對恐懼就有了一種盼望和向往,就像盼望自己的親人一樣,它怎麼還不來呢?不來的時候你心情煩躁,各種煩惱像恐懼一樣壓到你的心頭──在日常生活中,你怎麼能不是一個小心眼的人呢?當着人的面,你總說你對生氣是不認真的,你還用開玩笑和解脫的方式說: 「生氣吧不值當,不生氣吧它又生生的氣人。

    」 直到那恐懼終于平地起風雷地爆炸了,滾動到你面前,加到了你身上和壓到了你頭上,這時你終于放心了,踏實了,其